洪業,英文名William Hung,字鹿芩,號煨蓮,1893年10月27日生于福州,后隨其父去山東,23歲時赴美留學,曾在俄亥俄衛斯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和紐約聯合神學院學習,1923年回國執教于燕京大學,并出任燕大教務長,參與了哈佛燕京學社和燕京圖書館的建設,1946年至美國哈佛大學任教,晚年定居于美國麻州劍橋(Cambridge),1980年12月22日在醫院逝世。洪業先生對杜甫研究用力頗多,成果豐碩,而當前關于他的著作或是著眼于其生平思想的整體介紹,如陳毓賢的力作《洪業傳》,或是集中于其引得的編撰。它們固然都涉及到洪業的杜甫研究,然而并沒有從整體上對這一問題進行專門考察。事實上,杜甫及其詩歌貫穿了洪業的一生,從在山東的少年時代開始一直到僑居距麻州康橋灰街的晚年,他都孜孜不倦閱讀杜詩,撰寫有關學術著作,講演以及進行相關的詩歌創作。
1942年,洪業被日軍關押在北平獄中。社稷傾危,個人身陷囹圄,使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南宋末年的著名愛國人士文天祥。1280年文天祥被蒙古人關押在燕京獄中,其《集杜詩#8226;自序》中寫道:“余坐幽燕獄中,無所為,誦杜詩,稍習諸所感興,因其五言,集為絕句。久之,得二百首。”在文天祥及杜甫人格力量的感召下,加上對杜甫詩歌的熱愛,洪業決定效法文山先生,并向日軍獄吏提出請求,讓家人送一部《杜詩引得》或者任何版本的杜詩入獄以供他閱讀。這一想法同時也是基于身陷獄中而無法從事學術研究的現實困境而產生的。洪業在《我怎樣寫杜甫》一文中闡述了其當時樂觀而又苦悶的矛盾心理:
記得有一天在洗澡池邊,偶與鄧之誠(文如)先生相逢。他低聲問我,有何感想?我答說:“今朝漢社稷,新數中興年。”(筆者注:此為杜甫在安史之亂時從叛軍營中逃脫至鳳翔時所作《喜達行在所三首》中第三首的末句)話雖這樣說,我每念到中原克復,恐怕要在我餓死之后,也不免慘然。(洪業《我怎樣寫杜甫》,發表于《南洋商報》1962年元旦特刊)
不幸的是,殘酷的日軍拒絕了這一請求,然而這從反面進一步激發了洪業對杜甫的熱情,他許下宏愿,如能活著出獄,定將更為發奮地研究杜甫。
一
少年時代的家庭教育通常會在個人的成長道路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十四歲的時候,在父親洪曦的引導下,洪業正式接觸了杜甫詩歌。五十五年后洪業回憶起那段經歷,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
那時,我十四歲;我先父教我怎樣翻檢詩韻,開始做五七言律詩。他拿給我一部石印的《杜詩鏡銓》;告訴我說:“不但杜甫如何做詩是可學的;而且杜甫如何做人也是可學的。”(洪業《我怎樣寫杜甫》)
父親的教導銘刻在他的心中,同時洪曦的為人及經歷也與杜甫有著一定程度的相似,以至于陳毓賢女士認為洪業之所以極力維護杜甫是因為他潛意識下把杜甫與洪曦認同了。然而洪業并非從一開始就喜愛杜甫的詩歌,他坦承自己當時對杜詩沒有多大的興趣。這絲毫不奇怪,理解欣賞杜甫的詩歌,特別是那些歷經顛沛世變而創作出來的詩歌,需要讀者具備的豐厚人生體驗和反復涵泳,這一點在從宋代以來的杜詩閱讀實踐中得到了多次的肯定,比如宋代李綱曾談到的讀杜心得:“平時讀之,未見其工;迨親更兵火喪亂之后,誦其詩如出乎其時,犁然有當于人心,然后知其語之妙也。”(《重校正杜子美集序》)洪業當時畢竟年幼,因此更青睞李白和白居易的詩,洪曦知道后給他打了一個比方,讀李白詩如吃荔枝、香蕉,香味易曉,而讀杜甫詩,則如吃橄欖、檳榔,越咀嚼越有味。出于敬尊嚴訓,洪業用了一年半的時間通讀了一千四百多首杜詩,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做到了“觀其大略”。
其后洪業對杜甫及其詩歌的理解不斷加深,他自己歸功于兩個方面的因素:一是仔細閱讀了以前特別是清代學者有關杜詩的注解,更重要的是年齡和閱歷的增長,經歷了出洋留學,盧溝事變,華北淪亡等諸多事件,目睹了“政之腐敗,官之貪婪,民之涂炭,國之將亡”等種種現象,能夠在人生際遇上真正實現與杜甫的交流與對話。
1929年洪業身在美國,當時美國的漢學家弗洛倫思#8226;艾思柯(Florence Wheelock Ayscough)新出版了英語世界中杜甫傳記的第一部專著《杜甫:一個中國詩人的自傳》(Tu Fu: The 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Poet),從杜甫的童年一直介紹到中年,并以時間為序,翻譯了《杜詩鏡銓》中的不少詩歌。杜甫在很早就被介紹到西方世界,雖然如倪豪士(William H. Nienhauser, Jr)教授所言,要準確地指出這類研究發源于何時何地并不容易,但可以觀察到的是,在英語世界中杜甫的譯介自19世紀后半期開始逐漸增多,理雅各、梅輝立、翟理斯等漢學家都對此有所貢獻,不過這些研究尚處在非常初級的階段,比較粗略、零散。艾思柯曾以與意象派女詩人洛厄爾合作的中詩英譯集《松花箋》而聞名于世,她對杜甫及其詩歌無比熱愛,傾注了大量心血進行研究,成就斐然。在她逝世后,時任中華民國駐美大使的胡適在唁函中特意指出,艾思柯對杜甫詩歌的系統翻譯是有助于西方了解中國的最大貢獻之所在。艾思柯先后推出了兩冊關于杜甫生平和詩歌的著作,在英語世界中首次對杜甫生命歷程和詩歌進行了較為詳細、系統的介紹,1929年出版的《杜甫:一個中國詩人的自傳》是第一冊。作為一個同樣熱愛杜甫的中國人,洪業在讀完該書后寫下了題為《苦難的詩人》(A Poet of Suffering)的書評,發表在《星期六文學評論》(The Saturday Review of Literature,April 5, 1930)上。他首先對李白和杜甫的詩風進行了簡要區分,強調了杜詩具備的沉重歷史感,并對杜甫的生平進行了分期介紹。隨即他結合自己所關注的一些問題,對艾思柯的研究提出了針對性意見。洪業肯定了艾思柯書中考慮西方讀者而補充歷史史實的做法,她將杜甫詩歌置于那個時代的大背景下,并且按時間順序介紹杜詩,這些都與洪業的看法基本相符。但洪業對書中杜甫生命歷程的分期持有異議,認為艾思柯的劃分具有主觀任意性,特別是書中的“中年時代”這一部分明確標明起止年為746—756,然而卻講述了杜甫從757年到759年的詩歌與生活。洪業同時指出了書中存在的地理知識謬誤,比如將杜陵誤認為是奉天的一部分,認為杜甫出生于杜陵等等。由于艾思柯此書是向英語世界介紹杜甫,因此翻譯問題也自然引起洪業的高度關注。他一方面指出了書中明顯的誤譯,如將表示年代的“載”譯成“revolution”,另一方面質疑了艾思柯引以為豪的字根法,認為它固然在某些場合能夠呈現一些有趣的內涵,但在實際中的很多時候是行不通的,在后來用英語寫成的杜甫研究專著里,洪業對于這一方法進行了進一步的駁斥。
二
洪業在杜甫研究上的突出貢獻之一當屬其《杜詩引得》的編撰。雖說我國明代已有如《洪武正韻》這樣的比較正式意義上的索引著作,但總的說來在此方面比較欠缺,隨著中西交流的加深,二十世紀的中國呼喚著一場現代索引運動。“引得”為英文“index”的中譯,受過國外教育的洪業鑒于索引在西方學術研究上的重要性,極力促進此類工具在古代典籍研究領域內的發展。1930年9月哈佛燕京學社引得編撰處成立,洪業出任主任,先后出版了經史子集各類文獻索引64種81冊,有力促進了古代文獻研究的現代化,1940年9月發行的《杜詩引得》便是其中之一。
《杜詩引得》的產生既與洪業對杜甫的偏愛有關,也有機緣巧合的因素。當時洪業從其書坊友人處得到了一本嘉慶年間翻刻乾隆武英殿翻南宋寶慶乙酉廣南漕司重刊淳熙八年郭知達集注《九家注杜詩》36卷,認為有“重予翻印,細予編撰引得之價值”,最終促成了《杜詩引得》之發行。它不僅囊括了《九家注杜詩》之全文,而且還采用了堪靠燈(concordance)式的引得,對杜詩實現了一字不漏的引得。這一策略也是基于洪業的觀察所做出的,以往傳統的杜詩詩韻尋檢書籍,或早已散佚,或在實際操作中多有局限,日本人飯島忠夫、福田福一郎合編的《杜詩索引》只適用于知道杜詩全句者,而對于有時僅僅知道句中二三字而欲檢全詩的學者幫助不大。可想而知,有了一字不漏的堪靠燈,杜詩研究者們尋檢起來就極為方便了。鑒于杜集版本較多,《杜詩引得》中還制作杜詩各本編次表,擴大了引得的適用范圍,使之可以應用于二十多種卷第編次不同的杜集。作為一部嘉惠學林的利器,《杜詩引得》在編制上也頗費功夫:
《引得》者,編制之法,先以印就之《杜詩》樣葉各若干張,按詩句剪貼卡片上,句五字則得五片,七字則得七片,其他如之。既逐片增注全文某頁某首之號碼,然后依引得法排列焉。連二字以上而為專名及習用之詞者則合之,仍于其首字后各字具“見”片,庶尋檢無漏也。(《杜詩引得序》)
《杜詩引得》的貢獻不僅在于其作為一種查詢工具的價值,其另一大亮點就是洪業在書前親自撰寫的長達六萬余字的序文,對自宋至清杜甫詩集的重要版本進行了詳細的考證、甄別與評論,內容豐富,堪稱一篇杜集流傳簡史。
其后不久珍珠港事件爆發,北平的日軍進駐燕大,洪業身陷囹圄。出獄后,他便致力于償還獄中所作的進一步研究杜甫的許愿,而撰寫一本有關杜詩的著作無疑是一種很好的方式。1947—1948年間,他應邀至哈佛教書,開設了一門有關杜甫歷史背景的課程;1948年2月,他在耶魯大學作了以杜甫為主題的講座,他的學生和講座的聽眾們都表示出很強的興趣,并一致鼓勵他用英文寫一部關于杜甫的專著。1952年,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洪業的《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Tu Fu: China’s greatest Poet)。實際上,洪業1950年就完成了手稿,之所以兩年后才出版該書,主要是由于他在試圖解決滿足不同目標讀者(漢學家和普通讀者)的問題。在友人的建議下,其手稿分成兩冊發行,第一冊是正文,主要向一般讀者介紹杜甫生平及其詩歌;第二冊則是包含了大量學術研究信息的注釋,供漢學家們參考。洪業幽默地將上冊形容為重在請神,描繪“杜甫是這樣的”,下冊重在打鬼,則闡明“杜甫不是那樣的”。
第一冊的正文由三部分構成,即前言、分為12章的主體部分和后記,均以杜詩中的一句為題,如前言標題為“天吳及紫鳳,顛倒在短褐”(The sea monster and the purple phoenix are inverted on the short skirt),意在批駁西方特別是英語世界對杜甫的曲解誤讀,盡可能地還原真實的杜甫,而主體部分第一章標題為“記一不識十”(One remembered, ten forgotten)則在概括性說明由于材料的限制我們對杜甫的早年生活知之甚少這一情況。該書的前言作為請神的序曲,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簡要梳理了有關杜甫生平的研究,強調了杜甫生平在其詩歌研究中的重要性。對西方讀者而言,這一點不太容易理解。洪業也常常遇到類似的詢問,在書中他用了一個形象的比喻來說明這個問題。當聆聽鳥兒在春天的歌唱時,人們能略曉其趣是因為我們對陽光、綠草、鮮花等春天般氣息與心緒的背景了然于胸中。假如我們將鳥聲錄下來,在北極附近的陰冷黑暗之地播放,我們仍然可以想象其背景并欣賞其意蘊。可是如果北極熊碰巧聽到了,它是無法欣賞的,因為它對春天的氛圍一無所知。洪業認為,詩歌并不總是向讀者展露其背景,而在藝術上中國詩追求以簡練的文字傳達無盡之意,杜甫就是精通于此的杰出詩人,而且其詩號稱詩史,蘊含著強烈的社會關注,因此讀懂其人對于讀懂其詩大有裨益,這也是杜詩體例上應該以時間為序的原因所在。另一方面,雖是請神的序曲,順手所及之處,也難免要打打鬼。由于該書面向英語讀者,洪業便重點打了洋鬼。由于杜甫其人與其詩是杜甫研究的兩大支撐,洪業的打鬼運動也沿著杜甫的生平介紹和杜詩的英譯這兩個軌道進行。當時對杜甫生平介紹的英文資料并不多,英國著名漢學家翟理斯(Herbert A. Giles)于1891年開始籌劃并最終于1898年正式出版的《古今姓氏族譜》(A Chinese Biographical Dictionary)一書在這方面無疑是頗具影響力的。為了說明這一點,洪業提到了1934年出版的一本杜甫蜀中所作詩歌英譯選集中,其有關杜甫生平的事跡幾乎是完全從翟理斯處照搬而來。《古今姓氏族譜》中第2058條是有關杜甫的條目,字數不多,錯誤不少。讓洪業詫異的是,有一些敘述非常荒謬,看上去不可能來自中國。經過調研,洪業發現其源頭在于18世紀法國耶穌會傳教士錢德明(Jean Joseph Marie Amiot)1780年發表的《杜甫傳》。他在講述杜甫生平時強調有趣,可惜脫離史實較遠。原文用法文寫成,現已不易覓得,茲將洪業所引用錢德明之例部分轉述于此:
再如他敘述肅宗放杜甫出朝,去華州做撫臺,杜甫一到,看見地方的混亂,就知道任何改良都要徒勞無功。他既愛好自由,馬上要決去留。在舉行上任典禮時,他脫下冠服,放在案上,對案鞠一大躬,走開;溜之大吉。他化裝躲在成州鄉下;摘野果挖草根為食。到冬天,因饑餓,不得已帶幾首詩篇到城市去賣錢。不意被人認出是杜甫;地方官奏報皇帝;下來一道拜官敕旨,派他在當地管理倉廩!杜甫卻不肯接收這封文件;只說:“你們把信送錯了。我不是杜甫。不要耽誤時間,快去找他。”(洪業《我怎樣寫杜甫》)
正如洪業所言,在錢德明筆下,杜甫成了一個“很有趣而甚無用,忠君愛國而遁世逃名的詩人”,在西方早期有關杜甫生平的介紹上經常可以窺見錢德明上述戲劇般描述的影響。
戳穿了關于杜甫生平的鬼話以外,洪業還著重澄清了一些杜詩英譯的問題,進一步評論了艾思柯所譯的杜詩。在翻譯所依據的底本上,艾思柯使用了楊倫的《杜詩鏡銓》,優于奧地利學者贊克(Erwin von Zach)所依據的張溍《讀書堂杜工部詩集注解》。他肯定了艾思柯對杜詩采取的選譯而非全譯的策略,認為贊克將全部杜詩譯成德文,其志可嘉,其行不智。在洪業看來,杜詩全集中有的詩比較模糊,甚至缺乏邏輯性,很難理解,一個明智的翻譯者應該不予涉足。艾思柯女士明白這一點,她青睞于翻譯那些有助于說明杜甫生平以及她自身喜歡的詩歌,這無疑是明智的。不過在具體翻譯上,艾思柯的漢學功底與贊克相比較為遜色,她的中文老師朱龍(音譯)對唐代的了解也有限,因此在翻譯中存在著不少錯誤。最要緊的是,有很多錯誤是由于艾思柯固執堅持其獨特的字根法造成的,對此洪業提出了有力的質疑。艾思柯所謂的字根法其實萌芽較早,在1921年她與洛厄爾合作的《松花箋》中就已經被明確提出了,只是在該書里尚未得到廣泛應用。當艾思柯后來獨立翻譯杜詩時,她大張旗鼓地重申了此種方法。這種方法是從字根的角度來進行翻譯,同時通過對漢字字形和構成部分的研究,發掘出其蘊含的潛在意蘊。她堅信詩人在創作時,往往會面臨同義字的選擇,即從數個在當時具有相似意義的字中選出最合適的,而詩人在決定取舍時通常所關注的是該字的原始意義所具備的獨特意蘊。如在翻譯《夜宴左家莊》第一句“風林纖月落”時,艾思柯給出了令人詫異的英譯“Wind weaves, of forest shadows and fallen moonlight, a pattern, white in warp and black in weft”(風將樹影與落月織成白經黑緯的圖案),這是由于她從字典中發現“纖”字除了通常“纖細”的意義以外,還可以指白經黑緯的絲織物,而后一種古老鮮見的意思,迎合了她的美感想象,使她覺得作為一個忠實的翻譯者,只有采取這一意思方能真正傳達出杜甫有關月色的比喻。洪業對此大不以為然,指出,首先以織物來譬喻穿過樹林的月光并不妥當。假如這個譬喻在實際中成立,那更可能是白緯黑經而非白經黑緯;其次好的詩歌通常引導讀者,讓讀者自己去感受而非直接告訴他們某物如何。杜詩之所以杰出,是因為它激發了讀者的想象,如果將讀者引至該意境后,又隨之用一種非常具體的織物進行比喻,那無啻于狗尾續貂,畫蛇添足。再次,詩句的語序及與下一句的對應決定了纖字只可能是形容詞而不能是名詞。最后,艾思柯喜歡提及的《說文解字》對纖字的解釋也只有細的意思,所謂的“白經黑緯的絲織物”很可能是在極個別的場合根據上下文推測出來的意思,決非該字的遠祖,而是想象中的遠方表親。
那洪業自己又是如何請神的呢?總體上是就其所知,從正面介紹杜甫的生平及時代,并翻譯了374首杜詩來予以說明。在描繪杜甫所處的時代時,他強調那些有助于理解詩人生平和思想的特定政治、經濟和社會因素以及有交往的友人,而對于那些雖然重要卻與杜甫關系不大的部分則略去不談,并在同時對楊倫有關杜詩的編年進行一定程度的修正。在翻譯上采取選譯,優先考慮包含杜甫生平重要信息的詩歌,其中包括極少數從文學角度看上去比較普通的詩歌,因為它們具有歷史價值。具體翻譯過程中,他沒有遵循直譯杜詩,因為這樣做既費力又會造成很大的誤導,他更關注在詩歌和特定背景下詩人試圖與讀者交流的精神所在,因此他也拒絕削足適履,沒有將英詩韻律節奏等形式要素強加于他的英語翻譯之上。
該書的第二冊主要是非常詳實的注釋,針對第一冊從前言和后記的各個章節中所涉及的重要問題補充了大量的學術性注解。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前言的注釋中,洪業認真梳理了此前西方有關杜甫研究的資料,內容涵蓋杜甫與西方詩人之比較,杜甫生平介紹以及詩歌翻譯,時間從18世紀末一直延續至20世紀上半期,這些資料既為他的寫作提供了參考,也為后人進一步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盡管在翻譯和拼寫等方面存在一些瑕疵,洪業此書的價值得到了很高的認可,在該書出版的同年,友人楊聯陞于《哈佛亞洲研究學刊》撰寫了書評,稱其為理解唐代文化做出了的重要貢獻。1956年署名為D.E.W的學者發表的書評中稱其書可讀性強,歷史信息豐富,甚至時至2002年,美國威斯康辛大學古典文學教授倪豪士在其文章《美國杜甫研究評述》中仍然給予它很高的評價,指出該書是“至今仍被認為是最好的用英文寫就的研究著作”。
三
對洪業而言,這部專著的完成并不意味著對杜甫研究的終結。其后他繼續探索、反思,1972年在《哈佛亞洲研究學刊》第32期發表了一篇書評,評價了悉尼大學學者戴維斯(A. R. Davis) 1971年出版的《杜甫》,對比了他自己與戴維斯在杜甫研究上的不同,肯定了戴著的貢獻,認為它文史并重,尤其是強調了杜詩的文學特質,同時也重申了他關于杜甫人格與詩歌創作難以分離的觀點。1962年在《我怎樣寫杜甫》一文中,已近古稀之年的洪業回顧了自己研究杜甫的經歷,闡釋了杜甫作為詩圣的內涵,即“一個至人有至文以發表其至情”,并在文末對在此前所撰的專著中出現的錯誤進行了修正,1974年,洪業用中文撰寫了一篇《再說杜甫》,實為其英文《再說杜甫》(Tu Fu again)的中文提要,由《清華學報》刊發,分為三大段:孫山遺憾,版本問題以及正誤補闕。1977年以后,洪業的身體開始出現了明顯的衰弱跡象,可是他依舊對杜甫及其詩歌充滿了興趣,他的思路依然敏銳。陳毓賢曾在《洪業傳》提到一則軼事,1979年洪業應邀在哈佛講演時,借機指出了郭沫若《李白與杜甫》書中將杜甫拒絕河西尉一職視為不愿去窮鄉僻壤的謬誤,將其歸為杜甫對普通民眾的同情。
洪業先生的杜甫研究有兩大突出的特色:一是在研究方法上,注重將杜甫的人格、生平與其詩歌創作相提并論,從歷史的角度來關照詩歌,通過詩來循序了解杜甫的一生,實現了詩與人的匯聚,這不僅是簡單的“知人論世”,其間更體現出強烈的人格信念與認同;二是治學態度端正、嚴謹,能夠傾聽不同的學術意見,發現自己的不足,比如在閱讀張元濟先生寫于《宋本杜工部集》(1957年商務印書館出版)書后的長跋之后,便對此前認為錢謙益所據吳若本為杜撰的觀點有所更正。觀其一生,洪業先生學風嚴謹,襟懷坦蕩,實為后學之表率,他不僅極大推進了海內外的杜甫研究,而且不忘鼓勵后人在此領域繼續開拓,如同杜甫在詩中所說:“宋公放逐曾題壁,物色分留與老夫。”先生也坦言將杜甫其人其詩這段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獨特風景分留于后來人賞析。
(作者單位:美國明尼蘇達大學亞洲語言文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