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臺灣佛教學者陳慧劍《寒山子研究》

陳慧劍（1925—2001）在臺灣文壇和佛教界是以《弘一大師傳》、《證嚴法師的慈濟世界》、《佛門人物傳記》等著作的出版而享有盛譽的。這位出生于江蘇泗陽的當年軍旅人物，離開大陸前在舟山群島皈依了佛門，法名妙悟，從此開始了佛教文章的寫作，而“慧劍”也逐漸替代了原來的“劍慧”之名（一說為字）而為世人熟知。他數十年靜心修行，矢志弘揚佛法，歷任佛教文化機構總編輯、發行人，臺灣佛教文化出版事業的重要推動者之一，其佛教著作可謂等身。非佛教類著作他也時有寫作，主要有《入聲字箋論》和《寒山子研究》等數種，其知識之廣博，學問之精深，著述之勤奮，在臺灣佛教文化界當于前列可數。但是與《弘一大師傳》和《入聲字箋論》曾分別獲得“傳記文學獎”和“語文學會獎”相比，《寒山子研究》似乎在臺灣的佛教界和學術界都稍遜聲名，只是由十年內（1974—1984）連續四版發行的實況，我們可以體會到作者的自信和讀者的喜愛。

我上世紀90年代因參加《重編全唐五代詩》的工作，負責校勘整理寒山詩集，而與寒山這位千年之前的奇人結緣。1998年作為國際文化交流學者赴日本客座任教，在整理行裝時將臺灣大學羅聯添教授贈送的陳慧劍的《寒山子研究》和趙滋藩主編的《寒山的時代精神》兩本書帶上，以便了解海峽彼岸的寒山研究狀況。1999年受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邀請作《八十年來中國寒山詩集的整理和研究》（全文后來發表于日本京都大學《中國文學報》第60冊）演講時，關于臺灣的寒山研究部分，確實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這兩本書了。

當時閱讀陳慧劍《寒山子研究》時的那種被智慧啟悟的感覺至今還能記得。這位從來沒有接受過正規的學院式教育，但年輕時就熟讀《紅樓夢》等小說，揣摩詩格文法，后來一直浸淫于佛教文化學問的居士，與寒山子的對話是何等不同凡響！今年暑假酷暑難當，唯讀書也許能讓心氣清涼些。寒山本是清涼地，于是將《寒山子研究》重置案頭，再閱一過。說句題外話，現在許多學人讀書，完全是為了對付眼前的研究課題，題目做完，當時讀的書就束之高閣了。其實有些你記憶中不錯的書，不要讓它離你手邊太遠，以便有機會隨手取來，溫故而知新。十多年后重讀某本書，會有些新感受，甚至新的學術體悟。說實話，這些年大陸研究寒山的成果堪稱豐富，我所經目的論文、著作也有不少，但重讀陳氏《寒山子研究》，無論其學術內容和寫作氣度，仍然讓人感到有生氣、有風格、有見解、有價值。這本書對寒山研究的意義，以及對唐詩研究的啟示作用，我們過去的認識是不夠的。此書大陸沒有印行過，寓目者并不多，這里順手記下一點重讀心得，對同好者或許不無裨益。

陳氏《寒山子研究》共十二章，大體為四個方面的內容：一是對寒山的評價，二是對寒山生活年代的考論，三是對寒山詩禪意闡發，四是對寒山子本事的探究。無論哪個方面，即使是帶有考證色彩的內容，作者似乎都不是用筆墨，而是用心去寫成。他根本無意為文造情，陳氏對寒山的特殊情感，早已盈滿方寸，只待觸題而發。這是我在各種寒山研究論著的閱讀經驗中所從未體會過的。這里既有佛教學者的本真大愛，也有作者特殊的歷史文化的詩性感悟。《寒山子像贊》一章帶有總體認識性質，比較典型。全部文字沒有用傳統的銘文體，而完全是哲理散文式的：

寒山子，是中國歷史上一位最神秘、最奇特的人物。他的身份不明，而邏輯汗漫，有如老聃；他高蹈放曠，情感恣肆，有如莊生；他沉厚、友愛、謙恕，有如孔子；他純一、 自然、放任，有如陶潛；他是中國文化透過——孔孟的鋼筋，老莊的水泥、沙，釋迦的水，結合而成的——堅實的巨型。

這是何等睿智、深刻、靈動的概括，這種概括不是依靠文字的精致巧妙，而是歷史文化的淵博洞明和哲學追問的敏銳透徹，在該書的全部文字中，似乎都體現著這種洞明的穿透感和敏銳的辨析力。為了強調所謂的“最神秘”、“最奇特”，他在另一個場合用“異數”來進一步表達：

由于這位寒巖老客在一千一百年前，他的地位從未占據過社會上層結構，他把自己的“物象”封閉得如此周嚴，以致他的“面目”被延擱了半個世紀才由他的詩作揭露出來。因此，也揭開了他的生命序幕。奇怪的是，這序幕居然沒有落期。這幾乎是中國歷史人物的一個異數。他被世界不同地區的學者懷疑著、鑒賞著，仿佛掘到一件古董似的。根據最新的瞻視，他已變質成中國文化星空中的一塊巨大隕石，你睜開眼睛看他，他就會饒有“瘋情”地沖著你！

這種“異數”現象，陳慧劍并沒有加以過度的渲染，他所強調的只是在歷史人物中，“似乎很難找到與寒山子這種同類型的獨步千古之士”，“他很難屬于任何時代，不是歷史斷面的產物，而是全歷史的，全中國的，是許許多多的瀑流匯集成的一個深淵”。這就把寒山拉回到堅實的大地上，回到深廣的歷史中。通過陳氏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他所形容的“神秘”、“奇特”、“異數”，是在極端的意義上突出其文化上全面的“代表性”。而陳氏認為，正因為具有這種全面的“代表性”，寒山才有了廣泛的認知基礎，成為各個文化圈、不同文化層次歡迎的對象。“他在中國人心中活了一千年，在窮鄉僻壤，村夫村婦的生活里，在知識分子的書屋里，在佛家的禪堂里，表演著上蒼賜予人類喜劇的角色；讓人們覺得生命的根源，不在今生滅絕。如今他再通過他的詩，走向西方人的殿堂，為黃發碧眼兒所傾倒，所膜拜。這已非寒山子的詩境力量，也非寒山子的宗教力量，而是中國文化的卓越精神，被接收、被瞻仰、被珍視。”在這里陳慧劍居士的筆端呈現出莊嚴色相，讀之心中不能不為之肅然生出感動。

以這樣的心靈，這樣的高度去評價寒山的地位與影響，對三百多首寒山詩自然會由衷嘉許了。對寒山詩的評價像明珠一樣散見于全書，而在《寒山子像贊》、《寒山子禪與風》、《寒山詩選樣研究》三章中相對集中些。《像贊》對寒山詩未作學理分析，主要是感性的贊頌。不過讀陳氏《寒山子研究》倒不應忽視這類感性的語言，其中有不少是作者獨到的體悟。他沒有重復別人，沒有翻山越嶺到其他山上去引水，筆下流淌出來是他自己在寒巖上奮力開竣而涌出的清泉。比如他說：“寒山的詩，令人讀起來，品嘗其造境，不由得感受到一種巍峨、崇高、深邃、單一而遙遠的力量。他的詩境是純一的——他的詩里沒有酒，沒有花，沒有‘月’，沒有女人；他的詩沒有閑情的酬答，沒有自我感傷的哀愁”，其作品“令人清涼、喜悅、樂觀、堅定、自信、獨立、寬厚、純一而卓然不群”。這里需要注意，其實酒、花甚至女性的意象在寒山詩中也間或可見，而月，則更是詩人表達禪意時所常常借助的，但顯然陳氏脫離了字面，并不拘泥于詞匯，而著重強調寒山筆下沒有一般世俗詩人的浪漫甚至浪蕩氣息，這“在古人的詩里極難尋覓”，“幾無倫類可比”。

陳慧劍雖為學問居士，但畢竟精神和實行上皈依釋氏半個世紀，對禪的會心解悟自不待言。他也確認：“讀寒山與拾得詩，除了他的‘前期本事’、‘后期本身’，有‘我’的痕跡之外，都要戴點禪的眼鏡去看，才看得通。”但恰恰在該書中《寒山子禪與風》一章作者所花筆墨最少，這顯然與他所聲明的“我沒有把他當菩薩，我是把他當作唐代人來處理的。透過學術、思想、考證方法，把他‘還原’為‘血肉人’”的寫作指歸有關。不過，在他論述寒山詩與禪的關系時，仍在一片明凈的文字中揭示出無量奧妙：

寒山詩，漫入我心頭，是一片禪的無垠，禪的生機。禪，充滿了寒山詩的純度和密度。禪，美化了寒山詩的天地與人類的心靈。寒山詩——即是禪，禪即是詩。“我讀寒山詩，靈光一大遍。書放屏風上，時時讀一遍。”那充滿生命、禪機，充滿嬰兒圣潔的詩，正如“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無物堪比倫，教我如何說”。三百多首寒山詩，是人類心靈共同印證的“真諦”。以“禪”為其生命，成為一活潑潑的，有生命的，與宇宙共在的奇文妙悟。

但顯然因為陳慧劍將該書的重點放在“學術、思想、考證”上，故將寒山、拾得的相關公案與部分作品結合起來略略闡述了一下，就留給讀者去參悟了，他轉而致力于“寒山詩選樣研究”。所謂“選樣研究”是陳氏帶有獨創性的闡釋方法，他從三百多首寒山詩中選取了四組五言詩作為“樣本”來體現寒山詩的寫作特色。這四組詩是“本事前期詩”、“本事后期詩”、“佛理詩”、“雜詩”。這里沒有什么嚴格的標準，“佛理詩”、“雜詩”更有許多可議之處。但非常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部分他選取了“欲得安身處，寒山可長保。微風吹幽松，近聽聲逾好。下有斑白人，喃喃讀黃老。十年歸不得，忘卻來時道”這樣的系列作品，以“半格詩”名之并加以分析。所謂“半格詩”即前四句為五古形式，后四句為齊梁體格式，大體上屬半古半律。清趙執信《聲調譜》分析此體曾舉白居易《小閣閑坐》為例，納蘭性德《淥水亭雜識》卷四云：“建安無偶句，西晉頗有之，日盛月加，至梁陳謂之格詩，有排偶而無粘。沈宋又加翦裁，成五言唐律。《長慶集》中尚有半格詩。”這里納蘭也同樣以白居易的作品為半格范例，而陳慧劍從寒山五言中發現“半格詩”，雖然未必能夠在《寒山詩集》中套準很多，但這一發現確實可以揭示出寒山創作中存在的似律非律的變體格、反律化的傾向，對界定“寒山體”這一詩學概念也不無意義。

陳慧劍對寒山詩的“淺俗”大為贊賞，他選擇了“吁嗟貧復病，為人絕友親。甕里長無飯，甌中每生塵。蓬庵不免雨，漏榻劣容身。莫怪今憔悴，多愁定損人”這樣的作品。他認為“此詩的特色，正是它的淺俗。俗得‘言淺意深’，把貧窮用四十個字，點滴白描到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步，還不算深刻嗎”？對于“人問寒山道，寒山路不通。夏天冰未釋，日出霧朦朧。似我何由屆，與君心不同。君心若似我，還得到其中”這樣的“淺俗”詩，陳氏認為“充滿天真的情感，空靈的寫意，是陶淵明的那一派”。至于“自樂平生道，煙蘿石洞間。野情多曠放，長伴白云閑。有路不通世，無心孰可攀。石床孤夜坐，圓月上寒山”這樣的“半格”詩，陳氏徑以“文字易解，秘義難會”論之，把話頭丟給讀者，非常耐人尋味。

還原一個歷史上真實的人物，這是陳慧劍研究寒山的基本出發點。但事實上，當事件和人物都已經成為過去，后人所有的還原歷史的努力實際上都是歷史邏輯與個人認知相結合的建構與敘述。在《寒山子研究》中，陳氏在寒山的生活年代和本事考證上花費了相當大的精力，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成果，有可觀的學術價值，也有很強的個性建構色彩。

關于寒山的生活年代，陳慧劍對“古今都有不同的臆測”充滿了追究的興趣。在他從事寒山研究的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兩岸文化交流處于隔斷的狀態，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已經將所謂唐貞觀年間臺州刺史閭丘胤所作的《寒山子詩集序》證定為偽托，這一極為重要的研究成果陳氏未能寓目，錢穆1959年10月在香港《新亞書院學術年刊》上發表了《讀書散記兩篇#8226;讀寒山詩》一文，其中提出了寒山生活年代問題，呼應了余嘉錫的看法，陳氏亦未能一閱其文。但當時由于留美學人鐘玲女士在臺灣“中央日報”副刊（1970年3月）發表了《寒山在東方和西方文學界的地位》這篇重要文章，將寒山在美國文壇得到的崇高地位加以詳述，一時“石破天驚”，帶動了整個臺灣知識界研究、評價寒山的學術高潮，故而陳氏終于能夠從魏子云先生發表于聯合副刊上的相關文章中略聞余、錢二位先生的見解了。可貴的是，陳慧劍并沒有矮子看場，隨人唱應，而是爬梳了幾乎涉及寒山、拾得的所有佛教、道教典籍和筆記小說資料，將自己墊高到可以遙望歷史、對話古人的高度，從而對托名閭丘胤的《寒山子詩集序》提出了屬于自己的質疑，否定了胡風早年的寒山生活于700—780年之說，也提出了與余嘉錫和錢穆不同的看法，將寒山生活年代定為710—815年。

雖然，關于寒山的生活年代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陳氏的看法也仍然有討論的空間，這些年來學術界已經得出了一些新的結論，或又有所推進。但應該承認前輩學者用樸學的精神，大力開展文獻史料收集整理，在實證基礎上謹慎結論的學風和方法都是值得稱道和弘揚的。這里特別值得書寫一筆的是，除了采用“外證”外，陳慧劍別出心裁地進行了“全唐詩里見寒山”的廣譜式的查檢工作。他說：

為了查證周密，我們盡可能不放過任何一首鑄有“寒山、拾得”或“豐干”的詩句，甚至不放過“寒巖、木屐、樺冠、花巾”，以及傾向于他們音容笑貌的鋪陳、暗示。這一查證過程很長，也很嚴謹。

要知道，這些在今天利用全唐詩數據庫檢索，只需鍵盤操作而不長時間即可完成的工作，當時卻是相當繁難艱苦的。而正是下了“查證過程很長，也很嚴謹”的水磨功夫，陳慧劍發現了唐詩中與寒山子具有直接關聯的作品有三首；有間接關聯的也有三首。這樣與寒山有所交往的徐凝和以“寒山子”入詩的李山甫、貫休、齊己等詩人和作品都浮出了水面，成為陳氏推定寒山生平經歷和在晚唐影響的重要證據。據我所知，陳氏所做的這一看似很“笨”的工作，在同時代的臺灣學者中，并沒有人做過。他是最獨特的，也是最堅持的。

陳氏為了給讀者一個寒山子全人的印象，在書中特設了“寒山子本事”一章，因了作者睿智靈動的筆觸，寒山之人生轉變立體化了，形象也愈加血肉豐滿。為了完善《寒山詩集》，陳氏專門進行了“寒山詩補疑”，顯示出其版本目錄學頗深的功底。不過，最后附錄部分的“寒山詩重組并注”，雖不乏識見，但畢竟主觀性顯露過多，難免逞臆失當。當然，這可以看作陳氏對寒山形象的再度精心打造，倒也不必從文獻整理的規范性上多加苛求。作者在題為《至人無相》的再版序言中曾說：“吾之研究寒山，雖體從考證，而意在斯人之境。”在《四印前記》中對其著述目的再補充了一筆：“想借古人方寸以正今人之心胸。”該書的全部特點，全部成就，以及難以避免的局限，也許皆源于此了。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