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禪詩話五則

一、 禪棲不廢詩

徐寅《雅道機要》：“夫詩者，儒中之禪也，一言契道，萬古咸知?！贬屧獌簟洞雾崊⒘燃纳儆巍罚骸皫r棲木石己皤然，交舊何人慰眼前。素與晝公心印合，每思秦子意珠圓。當年步月來幽谷，掛杖穿云冒夕煙。臺閣山林本無異，故應文字不離禪?！碧K軾曾錄此詩，并于此詩后題跋曰：“辨才作此詩年八十一矣，平生不學作詩，如風吹水，自成紋理，而參寥與吾輩詩，乃如巧人織繡耳。”（《東坡全集補遺#8226;書后五百六首》，或以為此詩為蘇軾所作，誤）有自愧不如之嘆，“平生不學作詩”而臻詩之高品，蓋在參禪功夫耶？《鶴林玉露》乙編卷二：“大抵古人好詩，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什么用。如‘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野色更無山隔斷，天光直與水相通’、‘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等句，只把做景物看亦可，把做道理看，其中亦盡有可玩索處。大抵看詩，要胸次玲瓏活絡?！弊T元春《譚友夏合集》卷六《奏記蔡清憲》：“竊以為梅花妙物，生心發政，寂悟冥想，大道不遠。明公以佛作詩，而春以詩作佛，則大小之別，淺深之候，莫可強耳。”錢鐘書《談藝錄》（中華書局版）第104頁引述之，而謂鐘、譚論詩，“每不深而強視為深，可解而故說為不可解，皆以詩句作禪家接引話頭參也”，“皆不特以禪說詩，并以讀詩為參禪。于禪或可藉以證悟，而于詩則謬以千里”。舉例如《古詩歸》卷二《伯牙水仙操#8226;序》曰：“學琴三年，精神寂寞?！弊T評曰：“大道妙藝，無精神不可，然精神有用不著處。寂寞字微矣微矣?！薄缎颉酚衷唬骸按檀ァ！弊T評曰：“大指點。”《序》又曰：“伯牙心悲，延頸四望?！辩娫u曰：“禪機?！庇衷u曰：“到此光景，才是精神真寂寞處，難言難言?！薄缎颉吩唬骸把鎏靽@曰：先生將移我情。”鐘評曰：“悟矣。伯牙大悟頭，立地成佛，畢從精神寂寞來。將字妙，頓漸二義俱有?！薄恫佟吩唬骸耙菩嗡刭馀钊R山?！弊T評曰：“七字悟頭?！庇昼娍傇u曰：“古人技藝，各有神化，皆以道情禪觀對之?！备`謂鐘、譚此類讀詩法，未可厚非，實吾國古詩大用之一端，蘇軾所謂“每逢佳處輒參禪”，鐘、譚特標舉而成系統耳。其理即錢先生翻譯白瑞蒙《詩醇》第二千零六十則：“詩之感通于神秘之感，皆精微秘密，洞鑒深隱，知不可知者，見不可見者，覺不可覺者。如宗教之能通神格天，發而為先知預言也?！保ā墩勊囦洝返?70頁）皎然《酬崔侍御見贈》：“買得東山后，逢君小隱時。五湖游不厭，柏署跡如遺。市隱何妨道，禪棲不廢詩。與君為此說，長破小乘疑?！笨梢娞拼娚浴岸U棲不廢詩”為區分大小乘之依據，又堪稱中國詩僧之“大乘宣言”也。竊謂“禪棲不廢詩”與白居易《新昌新居書事四十韻》之“語默不妨禪”堪稱絕對。而齊己《喻吟》所謂“吟疲即坐禪”又明學詩學禪可以相輔相成之旨，三句詩可鼎足并立也。龔自珍《破戒草》：“亦是三生影，同聽一杵鐘。挑燈人海外，拔劍夢魂中。雪色憺恩怨，詩聲破苦空。明朝客盈座，誰信去年蹤？”“詩聲破苦空”一句，可斷章取義，為“以詩學佛”之宗旨者，可乎？

二、 家有寒山詩，勝汝看經卷

劉禹錫《秋日過鴻舉法師寺院便送歸江陵并引》：“梵言沙門，猶華言去欲也，能離欲，則方寸地虛，虛而萬景入，入必有泄，乃形乎詞，詞妙而深者，必倚于聲律。故自近古而降，釋子以詩名聞于世者相踵焉。因定而得境，故攸然以清；由慧而遣詞，故粹然以麗，信祥林之花萼，而戒河之珠璣耳?！蓖蹊笾驹娫唬骸凹矣需笾驹?，生死免入獄?！焙皆娭^：“若能會我詩，真是如來母。”拾得詩云：“家有寒山詩，勝汝看經卷。”皆足為佛家“以詩說法”張目矣?！吨衿略娫挕份d：“聰聞復，錢塘人，以詩見稱于東坡先生?！瓥|坡倅錢塘時，聰方為行童試經。坡謂坐客言，此子雖少，善作詩，近參寥子作昏字韻詩，可令和之。聰和篇立成，云：‘千點亂山橫紫翠，一鉤新月掛黃昏。’坡大稱賞，言不減唐人，因笑曰：‘不須念經也做得一個和尚?！悄辏斒紴樯??！痹丁峨S園詩話》卷十六：“余在廣東新會縣，見憨山大師塔院，聞其弟子道恒，為人作佛事，誦詩不誦經。和王修微女子《樂府》云：‘剝去蓮房蓮子冷，一顆打過鴛鴦頸。鴛鴦頸是睡時交，一顆留待鴛鴦醒?！庥泄湃ぁ！贝苏娌荒罱浂勺龊蜕姓咭?。

三、 半偈已能消萬事

《大般涅槃經》卷十四：“我住雪山，天帝釋為試我，變其身為羅剎，說過去佛所說半偈：‘諸行無常，是生滅法。’我于爾時聞半偈，心生歡喜，四顧唯見羅剎。乃言：‘善哉大士！若能說余半偈，吾終身為汝弟子。’羅剎云：‘我今實饑，不能說。’我即告曰：‘但汝說之，我當以身奉大士?！_剎于是說后半偈：‘生滅滅已，寂滅為樂?！衣劥速室?，于若石、若壁、若樹、若道書寫此偈，即時升高樹上投身于地，爾時羅剎復帝釋形，接取吾身?！迸噤h按，雪山大士舍全身以求半偈，極言佛法語句之珍貴也。蓋前兩句只言生滅法而未明解脫道，既知吾身為生滅之軀，則何惜舍之而求涅槃大道，故舍身之行已示悟道，則后半偈之得，如水到渠成，不待外求矣。且一歷耳根，永為道種，是“半偈”雖少，儼彰佛法之全體，故用之以示佛法之精深微妙也。如石溪心月《墨梅一題序》所謂：“叢林以偈頌為禪悅余味者，蓋黃梅有曰：‘此偈亦未見性?！ㄑ塾性唬捍隧灴衫m吾宗?！私砸蛘Z而識人也。往往禪宴之暇，一歌一詠，以淘汰業識，疏通性源，亦未敢仿佛單明之旨。否則錯礱言句，滋培道根，其損益又從而可知？學者不可不審?！痹娙缋墒吭额}精舍寺》：“月在上方諸品靜，僧持半偈萬緣空?！惫ⅰ额}童子寺》：“半偈留何處，全身棄此中。”李端《贈衡岳隱禪師》：“半偈傳初盡，群生意未回?！毖蚴恐@《郡齋讀經》：“半偈蓮生水，幽香桂滿爐?！庇鼬D《一公房》：“嵐靄燃香夕，容聽半偈還?！彼究請D《與伏牛長老偈》：“長繩不見系空虛，半偈傳心亦未疏。推倒我山無一事，莫將文字縛真如?！眳侨凇抖U院弈棋偶題》：“半偈已能消萬事，一枰兼得了殘陽?！崩罹V《許崧老賦三友篇》：“從來心地法，半偈已覺繁?！标惈I章《得倫長官詩疑其果于游而未可以游次韻復之》：“何處與君談半偈，玉臺留作濟人舟?！痹械馈对掠∩先藭s華為作歌》：“一言半偈豈輕聞，前人為法已殷勤。”錢謙益《奉常王煙客先生見示西田園記寄題十二絕句》：“還向右丞參半偈，水窮云起坐行時。”等等。傳佛之弟子周利槃陀伽資性魯鈍，惟誦半偈，證羅漢果，益知半偈之貴也。古之崇佛者作詩，每有拈偈之想，宜哉。

四、 禪病詩魔俱辟易

白居易《閑吟》：“自從苦學空門法，銷盡平生種種心。唯有詩魔降未得，每逢風月一閑吟?！薄蹲硪鳌罚骸熬瓶裼忠娔Оl，日午悲吟到日西?！崩钪小顿浿率松虮蚶芍小罚骸白匝曰榧蕻叄瑝m事不關心。老去詩魔在，春來酒病深?！眲⒂礤a《春日書懷，寄東洛白二十二楊八二庶子》：“曾向空門學坐禪，如今萬事盡忘筌。眼前名利同春夢，醉里風情敵少年。野草芳菲紅錦地，游絲撩亂碧羅天。心知洛下閑才子，不作詩魔即酒顛?！饼R己《寄鄭谷郎中》：“還應笑我降心外，惹得詩魔助佛魔?！庇帧蹲悦恪罚骸胺质茉娔б郏瑢幦菟讘B牽?！薄霸娔А鄙w成文人詩僧喜吟誦、樂綺語之藉口，其他俗緣皆可割舍，唯此魔最難敵。嘆此者固多習佛者，然歷代每寫此境，似明知故犯而又無可奈何。宋元人如章甫《與北山長老》：“數間破屋城南街，坐臥一榻心如灰?，F身幻化本無住，疾病問渠何自來。剝喙誰歟破幽寂，道人定起北山北。齒冰骨玉兩高寒，禪病詩魔俱辟易。我倦欲眠君且歸，籃輿入郭知何時。貧家客來無準擬，為君時供難蘇水。”趙蕃《幽居即事八首》：“世事不關幽事，睡魔可伏詩魔。隱幾灰心南郭，無言示病維摩?！逼踽浴跺X湖草堂沙門惟晤次韻上》：“雪滿西山春未歸，泉聲凍咽鳥聲稀。靜觀眼境人間渺，驅逐詩魔天外飛。一飽每將松作飯，大寒重換紙為衣。我憐詩是君家事，更約論心極細微?！睆堭B浩《翠陰亭落成自和三首之二》：“無奈詩魔未易降，頓兵堅壁鵲華邦。”丁鶴年《逃禪室解嘲》：“周妻何肉俱無累，只有詩魔老未降?！痹甑馈堕e居雜題》：“酒障詩魔都不減，何嘗參得老龐禪？”代有其人，知此魔果難降矣。近代夏蓮居居士，匯集《大乘無量壽經》，禪教兼通，凈業精純，作《凈語》一集，詩風清雅，其《卜居示兒》亦嘆：“蒲團坐破乾坤小，佛號持純妄念單。剎那詩魔妨凈課，應知結習斷除難?！豹?/p>

五、 高僧吟興苦

《永樂大典》卷之五千八百三十九有《唐高僧詩》云：“一片又一片，等閑苔面紅。不能延數日，開亦是春風。公子歌聲歇，詩人眼界空。遙思故山下，經雨兩三叢。”培鋒按，此為唐僧修睦《落花》詩，今見《唐詩紀事》卷七十六、《全唐詩》卷八百四十卷。修睦之詩乃典型僧詩，如《睡起作》云：“長空秋雨歇，睡起覺精神。看水看山坐，無名無利身。偈吟諸祖意，茶碾去年春。此外誰相識，孤云到砌頻。”皆清新可喜。楊士奇《文淵閣書目》錄《唐高僧詩》一部一冊，注曰“闕”，蓋明時已佚耶？又《永樂大典》卷之九百二載馬虛中（臻）《霞外集》有《讀唐僧詩》：“高僧吟興苦，吹萬各秋聲。著物鬼難測，為容人盡驚。力回千古意，氣逼五言城。輸與無心者，輕輕道得成。”以詩體論僧人，頗值表彰?！对娺x#8226;初集#8226;壬集》收《霞外集》一卷，卻未錄此詩。小傳謂“臻字志道，別號虛中，少慕陶貞白之為人，著道士服，隱于西湖之濱”云云，蓋為全真派道士耶？

又釋可朋者，五代以詩而聞名之僧也。《全唐詩話》、《唐詩紀事》皆載：“可朋，丹陵人。少與盧延讓為風雅之交，有詩千余篇，號《玉壘集》。曾題《洞庭詩》曰：‘水涵天影闊，山拔地形高。’《贈友人》曰：‘來多不似客，坐久卻垂簾?！瘹W陽炯以此比孟郊、賈島。言其好飲酒，貧無以償酒債。故時赒之。可朋自號醉髡?！顿浄礁稍姟吩疲骸吕镓M無攀桂分，湖中剛愛釣魚休?！抖鸥εf居》云：‘傷心盡日有啼鳥，獨步殘春空落花?！都凝R己》云：‘雖陪北楚三千客，多話東林十八賢?！性娚x洪州滕王閣詩，謂守者：‘詩總不佳，何不除卻？’守曰：‘僧能佳乎？’即吟曰：‘洪州太白方，積翠滿空蒼。萬古遮新月，半江無夕陽。’守異之。然南方浮圖能詩者多矣，予嘗見可朋詩云：‘虹收千嶂雨，潮落半江天?！衷疲骸娨蛟嚳头诸}僻，棋為饒人下著低?！粶p古人?！豹?/p>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

詩有六義

一曰風詩云：“高齊日月方為道，動合乾坤始是心。”

二曰賦詩云：“風和日暖方開眼，雨潤煙濃不舉頭。”

三曰比詩云：“丹頂西施頰，霜毛四皓須?！豹?/p>

四曰興詩云：“水諳彭澤闊，山憶武陵深。”

五曰雅詩云：“卷簾當白晝，移榻對青山。”又云：“遠道擎空缽，深山踏落花?！豹?/p>

六曰頌詩云：“君恩到銅柱，蠻款入交州。”

詩有十體

一曰高古詩云：“千般貴在無過達，一片心閑不奈高?！豹?/p>

二曰清奇詩云：“未曾將一字，容易謁諸侯?！豹?/p>

三曰遠近詩云：“已知前古事，更結后人看?！豹?/p>

四曰雙分詩云：“船中江上景，晚泊早行時?！豹?/p>

五曰背非詩云：“山河終決勝，楚、漢且橫行?！豹?/p>

六曰虛無詩云：“山寺鐘樓月，江城鼓角風?！豹?/p>

七曰是非詩云：“須知項籍劍，不及魯陽戈。”

八曰清潔詩云：“大雪路亦宿，深山水也齋。”

九曰覆妝詩云：“疊供秋望，無云到夕陽?！豹?/p>

十曰闔門詩云：“卷簾黃葉落，鎖印子規啼?！豹?/p>

(齊己《風騷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