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派是中國文學史上歷時最久、影響最大的散文流派,譽者有“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之說,毀者則有“桐城謬種”之詆,孰是孰非,歷來爭論未休。但作為一文派,桐城文學之興,實醞釀于明末,成就于清中,其間方氏一族如方學漸、方以智到方苞,由理學而文章,錢澄之詩文之盛,亦享譽寰中。當然,作為以“古文”為中心的流派之興起,其文獻初見姚鼐《劉海峰先生八十壽序》中引述程晉芳、周書昌“昔有方侍郎,今有劉先生,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語。而姚氏彰明其義,推揚方苞、劉大櫆古文,后人將其并方、劉而為“桐城三祖”,文派之形初具。然姚氏并未故為立派,其編《古文辭類纂》因收方、劉文遭時人“黨同鄉”之譏,晚年就生刪除念頭,以致其弟子方東樹進言:“此只當論其統之真不真,不當問其黨不黨也。”(《答葉溥求論古文書》)以“真”明“文”而樹“統”,似為桐城文學張本。迨至曾國藩在《歐陽生文集序》中以姚氏為“文家正軌”,并梳理“桐城宗派流衍”途徑,始明確“桐城派”之稱號。以致后之學者言必稱桐城派,如近代學者唐恩溥成于晚清的《文章學》論《文章源流》云:“乾嘉以還,桐城一派,厥號正宗,溯其淵源,實出望溪,劉、姚衍其薪傳,梅、曾張其后勁,百余年來,轉相祖述,作者眾矣。其間鴻篇巨制,亦自媲美前人,凌厲當代……猗歟休哉,斯亦一時之極盛也。”
其實,桐城學者嘗言桐城學術與文章,并不強調文派,也不限于“古文”一隅,他們稱贊地靈人杰的地域文化特征,所謂“黃、舒之間,天下奇山水也”(姚鼐《劉海峰先生八十壽序》),其間經史人才,詩文作家,屢出不窮。例如徐璈《桐舊集引》說桐城“五六百年內名臣、碩儒、文人、畸士,亦相繼林出,其往行故跡、流風余韻傳于文字、見于篇什……廣而能備矣。國初以來,搜輯遺逸,編錄韻章,若錢田間、姚羹湖、潘蜀藻、王悔生諸先生《詩傳》、《詩選》、《龍眠詩》、《樅陽詩》之類,皆為總集佳本”,此明詩歌創作之盛。又如馬其昶《桐城耆舊傳序》言桐城人文“當燕藩奪統,吾縣方斷事法,以遐方小臣,不肯署表,自沉江流。厥后余按察珊,齊按察之鸞及先太仆,皆以孤忠大節,與世齟齬。陵夷至天啟,左忠毅公乃死于珰禍,而明隨以亡。當是時,鉤黨方急,方密之、錢田間諸先生,間關亡命,救死不遑,猶沉潛經籍,纂述鴻編,風會大啟。圣清受命,吾縣人才彬彬,稱極盛矣。方、姚之徒出,乃益以古文為天下宗。自前明崇節義,我朝多研經摛文之士”,突出忠節與文章。上引兩則桐城學者的自述語,看似與桐城派古文無關,其實由中展示的桐城地域人文風氣,如崇忠孝、矜氣節、明經史、重義理、好詩文等,對其文派之形成及特征,有著潛在的意義。可以說,“桐城文學”重在桐城文學地域傳統,“桐城派文學”則重在桐城文學之特定內涵、時代成就,以及其超越地域的承繼與影響。再舉方宗誠《桐城文錄序》之說為例:“桐城文學之興,自唐曹孟徵。宋李伯時兄弟,以詩詞翰墨,名播千載。及明三百年,科第、仕宦、名臣、循吏、忠節、儒林,彪炳史志者,不可勝書。然是時風氣初開,人心醇古樸茂,士之以文名者,大都尚經濟,矜氣節,窮理博物,而于文則未盡雅馴,以復于古。郁之久,積之厚,斯發之暢。逮于我朝,人文遂為海內宗,理勢然也。蓋自方望溪侍郎、劉海峰學博、姚惜抱郎中三先生相繼挺出,論者以為侍郎以學勝,學博以才勝,侍郎以識勝,如太華三峰,矗立云表,雖造就面目各自不同,而皆足繼唐宋八家文章之正軌,與明歸熙甫相伯仲。”此說又顯然由桐城文學勘進于桐城派文學,使宗派涵蓋區域,形成融會的態勢。
由桐城文學到桐城派文學,關鍵在超越地域的變遷與影響。王葆心《古文詞通義》卷十五云:“論文居今日,南方居其極盛。自程魚門、周書昌發為天下文章在桐城之言,世人類以桐城派稱南方之文。然隘以桐城之稱,不如竟稱以南派為得其實。”此就影響而言,卻抹殺了本根。因為“桐城派”作為一歷史名詞的存在,在于其地域文學的擴散過程,而作為桐城文學向全國范圍的擴散,主要有四階段,這也是桐城派形成的主體框架。
第一階段在康、雍至乾隆前期,以方苞入值南書房與任翰林院侍講為標志,是桐城派形成之肇始期。這里有三點需要說明:其一,方苞少年雖隨父客寓上元,然亦受鄉梓文學之熏陶,其向慕方學漸、方以智等宗老之學,幼年曾得鄉先輩錢澄之的教誨,對其古文觀均有潛在影響。其二,略長于方苞的鄉賢戴名世,以榜眼身份與方氏同在翰苑,二人文章并美,堪稱當時朝中桐城文壇雙璧,然因《南山集》案戴氏身死而名毀,文集殘缺,沉淪百年而無人問津,將之視為桐城文派初祖,乃近人矯枉之思。其三,方苞以桐城籍入翰苑,倡導古文“義法”矯翰林文風,且編《古文約選》指導創作,始彰桐城文學于全國范圍,視為立派初祖,已為不祧。
第二階段在乾隆四十一年至嘉、道間,以姚鼐辭四庫館職返南方從教,相繼授學于揚州梅花書院、安慶敬敷書院、歙縣紫陽書院、江寧鐘山書院,弟子眾多,人才輩出為標志,使桐城派進入隆盛期。在方、姚之間,劉大櫆崛起鄉間,游學京師,功名無成,老于鄉曲,乃因方苞的提攜獎掖,尤其是姚鼐對其師的推尊,被后人奉為“二祖”,雖劉氏為文奇崛,為學精深,然影響遠不及方、姚。姚鼐最大的貢獻,是以教學的方式,將桐城文學推廣于各地,形成眾星拱月般的文壇新局。對此,曾國藩《歐陽生文集序》分及門弟子與“不列弟子籍”者,分述姚門之杰,有“桐城”、“上元”、“江西”、“廣西”諸學,尤其是姚鼐“典試湖南”之影響,而有湘鄉文學之興,于是道、咸后之文派(如陽湖、湘鄉),盡歸于桐城支流。
第三階段在道、咸時期,以姚門弟子的群體興起,特別是曾國藩之推尊桐城之作用為標志,桐城派文學經洪、楊之亂衰敗后而進入中興期。這又分為兩時段:一是以梅曾亮、管同、方東樹、劉開等姚門學士對桐城古文的標舉,特別是如姚瑩等對“經濟”之學的重視,對桐城前期文學思想已有糾正與補益;二是曾國藩自附于桐城之學,既對桐城古文之學有所總結,亦有所開辟,尤其是曾門弟子被納入桐城派研究視域,為晚清桐城派的成就奠定了基礎。這一時期桐城文學之走向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對桐城諸老(尤其是三祖)古文創作的評價與分析,如方以學為文,劉以才為文,姚以識為文等;二是應運于時勢,特別強調經世之學,力圖將傳統古文與現實致用凝合為一。
第四階段在晚清民初,以曾門弟子張裕釗、吳汝綸以及桐城后學馬其昶、姚永樸等對桐城古文的反省與重光為標志,堪稱桐城派文學的衰變期。這一時期的桐城派文章,除了與以揚州學派為代表的“選學”思想的抗衡(亦有會通,如前此劉開對駢文的重視),更主要的是一大思潮與兩種面對。所謂一大思潮,即接踵而來的新文化思潮;兩種面對,即一在堅守與保持桐城古文傳統,與日興之白話語體相左,一在順時而變,對新思潮的容納與吸收。這里需要澄清一個誤解,不能因桐城派倡導“古文”就被視為保守勢力,其實從方以智的《物理小識自序》到吳汝綸的《天演論序》,就可看到其對西學與新學的評述與理解,均超越常人心智。而姚永樸的《文學研究法》,也是遵循桐城古文法而應用于新教育的新教材,是具有時代性的。推廣而言,20世紀以新學為舊學(新儒家)的方東美,以舊學為新學(深于古文而治西方美學)的朱光潛,皆桐城學人,且親炙晚清桐城遺老之教,其“日新”之思,有時代特征,亦不乏傳統精神。
一個文派的形成,不僅有群體作家的創作,還要有指導其創作的理論,桐城文學之所以成派,在于有自覺而系統的古文創作理論。考察桐城學人,多有為詩文集題序之作,加上大量的論文書,如方東樹的《答葉溥求論古文書》、劉開《與阮蕓臺宮保論文書》、姚瑩《復陸次山論文書》、吳汝綸《與楊伯衡論方劉二集書》等,皆汪洋宏肆,內涵豐贍,多兼古文創作與理論為一體。倘就桐城古文理論之“元典”,舉凡大要,我以為主要在戴、方、劉、姚四家。其中最著名的是戴名世的“精、氣、神”說,方苞的“義法”、“雅潔”說,劉大櫆的“神氣”、“因聲求氣”說與姚鼐的“陰陽剛柔”說及為文八字箴言(格律聲色神理氣味)等。戴說見于《答伍張兩生書》,將道家導引之術之精氣神用之于文章,其“精”即雅言,與方苞所說的“雅潔”與“尚簡”相類;其“氣”則擬狀天地之氣而為文章氣勢,與姚鼐之陽剛之美相近;而“神”乃文之精妙處,堪稱劉大櫆“神氣”說先聲。戴鈞衡《潛虛先生文集目錄敘》論名世文“見其境象如太空之浮云,變化無跡;又如飛仙御風,莫窺行止。……氣之逸,韻之遠,則直入司馬子長之室而得其神”,復以其創作印證其理論。方氏“義法”說見載《又書〈貨殖傳〉后》,取法《春秋》、《史記》,倡導文章之“言有物”與“言有序”,即反對空言,強調義理,包括文風簡約、語言規范,并與刪削繁詞蕪句之“雅潔”說相符應。其中“義法”說在桐城古文理論中最為重要,雖然有姚鼐批評其“止以義法論文,則得其一端而已”(《與陳碩士書》),然觀桐城后學,論文無不強調義法,對義法的重新解讀,也成為古文評論與爭鋒的要點。劉氏“神氣”說主要見于所著《論文偶記》,對古文之本體與風格均有系統的闡釋,而這里我想強調的是劉氏“因聲求氣”法不僅重視古文的誦讀要則,而且成為桐城文學由古文誦讀而理會其精髓的“傳宗之秘”。姚鼐《古文辭類纂序目》論文之“粗”(格律聲色)與“精”(神理氣味)關系,實亦暗寓此法。張裕釗記述方宗誠轉述桐城“長老所傳,劉海峰絕豐偉,日取古人之文縱聲讀之;姚惜抱則患氣羸,然亦不廢哦誦,但抑其聲,使之下耳”(《答吳摯甫書》),是意味深長的。姚氏“陰陽剛柔”說分別見載《海愚詩鈔序》與《復魯絜非書》,乃基于“道與藝合,天與人一”(《敦拙堂詩集序》)文原理論,而對古文風格展開的形象化的探討,這也與姚氏為文既有橫騖別趨且又迂回蕩漾有關,并成為桐城后學轉述闡發的批評原則。
上述皆桐城古文之核心理論,倘若再作一提攝,對其桐城文學之所以成派的理論作一最抽象的把握,我覺得有兩方面值得一提:
一是由學統到文統,桐城派確立了基本統一的傳法定祖的統緒,那就是由《春秋》義法經《史》《漢》到唐宋八家、明代唐宋派文人,再到桐城“古文”的正統觀。這其中對《史記》、韓愈、歐陽修、曾鞏、歸有光、桐城三祖的推尊,尤為正統中之嫡宗。然文派源自學派,中國學術自韓愈《原道》發生了一重大變化,先前之原道(如劉勰)僅本土經義的傳承,而韓氏則借釋氏的“判教”方法糾正佛教,歸復儒學,梳理道統(如孔、孟、荀、揚),其倡“古文”,亦當作如是觀。桐城古文家也如此,是以“判教”之判別真偽,傳法定祖,來審視古文傳統,所以既要“尊體”(古文之體),又主“禁體”(古文不可摻雜他體)。
二是由學術到文章,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姚鼐提出的“義理、考證、文(詞)章”三者兼濟而“得其大美”(《述庵文鈔序》)的觀點,是由平亭當時漢、宋學之爭而移于評騭文章的。其實這種提法當世學人亦多,而后論述則各自表述。桐城學人強調“義理”與其尊崇理學有關,而強調考證顯然應對時有之詳于詞章而略于考證的批評。其實探究桐城文之創作實際,以及其三者兼濟的主張,最本質的或最有特色的,我想仍是以詞章見勝。對此,姚永樸《答方倫叔書》認為“義理之文或失則質,考證之文或失則碎”,“惟詞章實足通二家之郵而息其詬”,原因在詞氣欲盛,必明義理;詞文欲古,心通考證。古人所言“圣人之情見乎辭”,“修辭立其誠”,皆為桐城文法所本,而其于文學修詞之功的重視,即使對當今文學論文嘗流為歷史考據學之附庸,也不無啟迪與警醒作用。
由此又可聯想到另外兩個問題,即文章的根柢與法則。桐城派重“古文”,“古”必有根柢,“文”必有法則。桐城文學之根,在于經史之學。例如方苞深于經,戴名世精于史,姚鼐叔父姚范更以經史考據之學著稱于盛清之世。就經一路,方苞之“三禮”,深湛而成一家;桐氏馬氏(如馬宗璉、馬瑞辰父子及后來的馬其昶)的《毛詩》學,亦彪炳學史。這些皆與其古文創研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如方苞古文義法源于經),不可忽略。桐城文學之法,自成統緒,而其間講求規則與技巧,又與時文創作有極大關聯。我們往往僅重視其承續明人“以古文為時文”之法,卻未能反轉思考,桐城文人因“時文”而論“古文”的思路。可以說,桐城古文家如戴名世、方苞、劉大櫆無不是時文大家,其古文理論與時文創作的內在聯系,是宜為重視的。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