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文學作品中時間概念的嬗變

關鍵詞： 時間概念；傳統宇宙觀意象；繁雜混亂；虛無；嬗變

摘 要： 西方人在從神學、天文學等領域進入現代科學的過程中，用有關“神”的童話填補自身對自然現象認知的空白，既充滿對生命與青春的贊美與喜悅，又對伴隨而來的衰老和死亡悲傷、懷疑與恐懼。通過顛覆傳統表現出的繁雜現代時間概念，體現的是作家對四處泛濫的孤獨漂泊、紛亂異化、困惑迷茫等人類生存主題集體消極地移情和思辯。這些建立在傳統宇宙觀基質上的構想與創作，使不同時間概念的嬗變軌跡客觀地浮現，反映了時間的傳統和現代特征，從一個側面展現了西方社會復雜的物質和精神生活。

中圖分類號： I109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1)02015507

Reflection on Transmutation of Time in Western Literary Works

WEI Hong(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Anhui 241003， China)

Key words: time; traditional cosmological images; miscellaneous diversity; nihility; transmutation

Abstract: Concepts of time perceived and described with traditional cosmological images exist in a great quantity in western literary works. It is the corollary of complicated contradictory expression aiming at filling a gap of cognition about natural phenomenon by means of mythological tales during ages of infrastructure of western theology， astronomy etc. and later on modern science， which eulogizes ecstasy for life and youth and presents grief， suspect even fear with the puzzles brought out by decrepit of old age. While the miscellaneous modern concepts after subverting the traditional ones display writers' collective passive transference and intellectual inquires into such human survival themes as rootless solitude， involute dissimilation， bewilderment and so on. All the literary conception and creation based on traditional cosmology manifests a transmutation by reflecting time's traditional and modern characteristics， as well as the dynamic development of relevant learnings， which offers us a profile of western material and spiritual life.

胡塞爾認為，對時間的把握有兩種形式。一種是根據實在事物在空間中的運動去把握，即所謂的“客觀時間”；另一種根據時間對象在意識之中的顯現，依據主體自身的體驗去把握，即“內在時間”^［1］9。而柏格森則將時間做了另類劃分，認為其一是純粹的、沒有雜物的，另一種則偷偷地引入了空間觀念^［2］。西方人在認識時間概念過程中的分歧，經歷了由古典到現代，神話到現實，宇宙自然到人類自我的演化。

時間就是代表宇宙和自然秩序的神

《圣經#8226; 創世紀》記錄了西方在進化初始階段對時間概念原始粗糙的認識。太陽和月亮以及群星位移表現出的時間被確定為天地間唯一的變化規律。此時的時間對人類幾乎沒有意義，充其量不過是無限而有規律的日出日落，引導著人的勞作休憩。生活在伊甸園里的亞當和夏娃沒有生命終結的憂慮，無須辛苦勞作。他們的自由意志不為時間“那難逃的命運和嚴酷的必然所支配”^［3］196。古羅馬的奧維德將這個四季長春，西風送暖，人類生活安定舒適的時代稱作黃金時代^［4］3。

但在撒旦的誘惑下，人的“墮落”為自身和后代帶來了坎坷和必死的命運。時間從此與人息息相關。但丁在《神曲#8226;天堂篇》里通過圣約翰之口指出，人在伊甸園的行為引起上帝忿怒而被放逐的原因，“并不在于吃了那樹上的果子，而在于越犯了那定下的界限”^［5］212。這是文學作品中較早地揭示上帝使人類生老病死和萬物枯榮的目的在于體現威嚴的宇宙統治秩序，不可違背的時間是實現這一目標的媒介之一。歐洲早期神話中，古希臘的皮革馬利翁喜獲出自雕像的心上人，以及俄耳甫斯差點將被蛇咬死的新娘帶回人間等宣揚神諭不可更改的范例都足以說明，人在神建造的時空里生存繁衍，一切“只有保持順從，才能保持幸福；沒有其他保證”^［3］197。

這種理念隨著神話與宗教的發展傳播被根深蒂固地保存了下來。受二者的影響，文學作品在反映時間主題時，一直沒有偏離表現神與人之間統治與被統治、犯罪與懲罰以及贖罪與救贖之間的對立關系。在歐洲神話傳說中，眾多司掌時間的季節神、日神、月神以及時辰神等成了最高神意志的執行者。荷馬等人的史詩，以及古希臘抒情詩等描繪了這些原初的時間幻象。至公元前一世紀，奧維德在《變形記》中仍延續了時間的古老意象^［4］12。在隨后的文學作品中，由宇宙天體引發的時間幻象通過“死生有定命”^［6］59和“人生的定數”^［6］193等宿命觀越來越多地展現出威嚴的神性，體現時間是度量萬物生命的尺度。

作為宇宙幻象的時間被傳承至中世紀末期時雖然有所變化，但反映自然神話的傳統仍居于第一位。但丁在《神曲》中，不但以他所處的中古時期所特有的夢幻文學形式，“有史以來第一次表達了帶有新時代特征的新思想和新世界觀”^［5］4，恢復了遭受宗教神學極端壓抑的人性主題，而且表現了時間和天體音樂等傳統宇宙觀念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比他稍晚的14世紀英國著名詩歌之父喬叟，以及16世紀的劇作家和詩人莎士比亞等同樣對此做了大量幻想性描寫。

在《圣誕清晨歌》以及《失樂園》第十卷中，17世紀英國詩人彌爾頓對時間在古人設定的黃道帶上的運行進行過大量描寫。詩人展開豐富的想象，以清脆的音調和明凈的風格最終促成冰清玉潔、擲地金聲的表現時間意識的范例^［3］5。近代詩人沿用傳統天體意象描繪時間變遷的也大有人在，19世紀朗費羅就有“白晝，太陽的駿馬在碧霄奔馳于每日循環的軌道”^［7］160的詩句。

如果說，這些作品是通過宇宙在人的思維中構成的主體幻象表達宏觀的時間概念，以天體的空間位移作為時間的存在形式，以生活在其陰影下的人們對它的贊美反照其中所隱含的敬畏，那么在另外一些文學作品當中，以與人密切相連的大自然及其季節變化為標志的時間意象仍在重復植根于神性的傳統理念。

這種理念源自公元前六世紀。當時，畢達哥拉斯提出了人的生命劃分為童年、青年、壯年和老年四個時期，與掌管一年四季的神彼此對應，各占20年的觀點^［8］154。這種觀點稟承了荷馬在《伊里亞特》第六卷“世代如落葉”中描寫人類與綠葉等植物一代出生一代凋謝的相似性，說明處于童貞時代的西方人類不僅認識到時間反映生命的變化，而且注意到了周圍世界的物質性存在與人的密切關系。這是人們在用充滿創造性的主觀想象將時間概念神化和擬人化的同時，描寫人類生命被動與脆弱的開端。

這一點在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作品里凸顯出來。隨著但丁的《神曲》和卜伽丘倡導人性、反對神性和神道的“人曲”^［5］4《十日談》等作品的問世和傳播，嶄新的人文思潮通過大量的詩歌、散文和戲劇等在歌頌人追求自由和幸福的同時，以古老傳統中的沙漏、龍蛇等物品意象，以及手拿鐮刀飛速奔跑，或者張開巨口吞噬生靈的衰朽老者等擬人化形象表現了時間概念。它們濃縮了西方上千年來對傳統時間表象的虛構，標示時間從極為生動神秘的強大造物神之意象逐漸地轉變成了令人恐怖的魔鬼化身，表明人們普遍意識到了時間背后的“神”丑陋邪惡的一面。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被妖魔化的“時間”一直是其抽象概念的外在象征符號。這是一個巨大的轉折點，影響著后世的人們得以用這些意象的變形來揭示時間銳不可當的破壞力與毀滅力，感慨人生青春和幸福時光的轉瞬即逝。

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彌爾頓的《失樂園》，以及拜倫的敘事抒情詩《海蒂》和《唐璜》等都因夸張地對時間進行了豐富的幻想性描寫而異彩紛呈。19世紀，俄羅斯詩人眼中的時間成為一個“永恒的口”，吞噬人間的一切事業和恩怨，使民族、國家、帝王將相等全部沉入遺忘的深淵[注：俄羅斯詩人杰爾查文（1743-1816）在“時間的河流急遽地奔流”一詩中曾有此感慨。]^［9］89。20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新超現實主義”的主要推動者R.勃萊在《道德經奔跑》中創作的“如果我們不被尖利的牙齒吃掉”^［10］642的詩句亦明顯與傳統的時間意象一脈相承。荷蘭上個世紀80年代出現的年輕詩人布迪在體現死亡與幻滅感的詩句，“黑船。剪自/月亮。鐮刀/劈水/時間在陌生的手中”等^［11］226，還有時間的鐮刀影子。當現代詩人西雷紐斯和瓦爾蒙特以“癩蛤蟆”和“太陽飛快的刀子”等比喻意象[注：20世紀的荷蘭詩人西雷紐斯（Dick Hillenius）提出“癩蛤蟆乃時間的牙齒”（184），以此表現出對時間的反感與厭惡。荷蘭現代女詩人瓦爾蒙特（Ellen Warmond）在《布景變換》中寫道，“當白天象恐嚇信般/剛剛塞進我的房間/夢的紅色街蠟就被/太陽飛快的刀子剖開/房子遲緩地睜開苦澀的眼睛/而死灰色的星星從軌道上跌落”。]^［11］171再現對時間的憎惡時，仍然在還原它象征毀滅的傳統意象。

不管如何變形，與反映永恒宇宙運行而得到人們贊美的時間截然相反，反映在人世的時間由于關乎青春的消耗，最終還會無情地剝奪人的生命，因而總是遭到文人唾棄和辛辣的鞭撻。

時間象征寶貴的時機、循環的鏈索以及生命的沙粒

歐洲文藝復興運動繼承了遠古文明和中世紀宗教神學，推動著文學創作復現古人以歌頌青春和偉人的業績挽留生命中的美好瞬間，從而將其相對延長的唯心主義思想。這最終演化出“及時行樂”的主題。英國16世紀詩人斯賓塞在《仙后》中的“玫瑰之歌”，以及稍后的赫里克在名詩《摘花需及時》里都反映了這個主題。但這種玩世不恭和缺乏戰勝時間勇氣的人們受到了同時代人的質疑及挑戰。而試圖超越時間的后者又苦于無法把握殘酷而無形的時間，因此將抓住人生旅程的某個關鍵轉折點，即“時機”，作為戰勝時間，延長生命的代用法寶。時機于是轉變為時間的代名詞^{［8］164165}。

“時機”通常被描繪為一個與“時間”一樣飛奔疾跑，肩頭和腳踵都生著翅膀，有時還帶著一付放在刀尖上的天平，禿頂的前額上長著一撮卷發的裸體男性^［8］151。在人們可以發揮想象與虛構的意境當中，難以捕捉的“時機”和難以觸摸的“時間”成為彼此的能指。培根對此做過這樣的論述，“機會老人先給你送上他的頭發，如果你一下沒抓住，再抓就只能碰到它的禿頭了”^［12］21。

也許，當時的人們并沒有意識到早在公元前約六世紀，古希臘的一位詩人就指出了人世間時機的稍縱即逝。不過此詩中，“時機是侍從，不是奴隸”^［6］212的詩句闡明了時機與人生相得益彰的辯證關系，蘊含了許多后世文人似乎沒有悟出的哲理。

戰勝時間的另一個法寶是永恒的信念。莎士比亞曾在著名的第18首十四行詩中表達了以文學作品戰勝時間的信念。在他之后的約翰#8226;多恩和喬治#8226;赫伯特等英國玄學派詩人也在《死神，你莫驕傲》以及《時間》等詩中，表達人終究能夠戰勝時間的堅定信仰，貶低時間的強大威力和可怕的毀滅意象^{［8］168169}。

公元前六世紀，古希臘的哲學家和詩人塞諾法涅斯曾提倡自然哲學，反對畢達哥拉斯的“靈魂轉世說”，即人們熟知的“輪回說”。但令人費解的是，遭其戲謔的唯心主義哲學觀念卻廣為流傳，得到后人的長期信賴。16世紀的蘇格蘭女王瑪麗一世在走完她的45年人生，最終被砍頭前曾說過的一句名言，“我死即我生”（In my end is my beginning），可謂是信奉生命輪回的典范。彌爾頓在《失樂園》第六卷[注：詩中有“那無畏的天使，整夜飛行，/后面沒有追兵，飛過天界的廣野，/直到‘晨曦’被循回的‘時間’喚醒”的詩句。]^［3］213也曾表達了對時間循環的認知。在歌德的詩中，既依稀可見心兒被不幸命運揪緊的人徒然反抗“無情的（生命）線”^［13］23對他的束縛，只有“殘酷的剪刀”才能“一朝將它剪斷”^［13］56的傳統時間意象，也有人們都必須順從永恒無情的偉大規律，完成“生存的連環”，因為一代又一代的人被永遠地串在這條無盡的生存鏈索上的感慨^［13］59。19世紀，美國浪漫主義詩人惠特曼寫有，“在這里可以看到我沉睡后的復活，大幅度的輪轉性循環又把我帶到了這里”^［14］153的詩句。20世紀，美國現代派詩人肯尼思#8226;雷克思洛斯在《巨輪回轉》中仍然相信，“一千年回轉，沒有變異”，只是“此情此景不會再現”^［10］508。將輪回說發展為宗教復活說主題的文學作品則不勝枚舉。

歷史進步帶來的變化雖然使時間逐漸失去了猙獰恐怖的面孔，卻依然保留了一去不復返的特性，成為人們永遠無法追回的生命象征。富于幻想的人們遂以古代用來計時的沙漏中看似涓涓細流無盡流淌，實則極其有限的“沙粒”慨嘆時間的快速消逝，表達對美好生命的永恒眷戀。18世紀末的英國詩人彭斯在詩歌《我的愛人是朵紅紅的玫瑰》里，有不惜耗盡生命之沙也要與愛人團聚的詩句。德國詩人歌德在《計時》中驚呼：輕浮的愛神兩手各拿一只沙時計，用兩種方法給痛苦分別的情人和甜蜜相聚的愛侶計時[注：原詩為“厄洛斯，你干啥？兩手各拿一只沙時計！/輕浮的神，你是用兩種方法在計時？/這一只漏得緩慢， 供給分別的情人；另一只漏得快，是供給眼前相聚的愛侶”。]^［13］153。“沙粒”的傳統印記也刻在了遠離歐洲的北美大陸。美國詩人朗費羅領悟到偉人生平帶來的啟示，希望能夠像后者一樣生活得高尚，在告別人世的時候，“留下腳印在時間的沙上”^［7］4。

無論時間是至高無形的神在人心目中的反映，還是人借助神對自身及各種認知客體進行了相關影射，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一方面以時間飛逝主題反映出西方對時間“直線發展”的客觀存在產生了深刻的認知，另一方面則以生命預言說、前途占卜說以及生命輪回說等為主題的文學素材表明，他們也主觀地認識到時間“循環往復”的特征^［8］149。在摹仿與再現人類社會與自然的密切聯系過程中，眾多文學家自覺的虛構意識使古老的時間概念不斷被奉為經典。按照海德格爾的觀點，此時的“時間”仍是“時間之內的狀態，世內存在者就在這種‘時間’‘之中’照面”^［15］282。

時間是“自我”，混亂與虛無

在《失樂園》中，彌爾頓將時間定義為“永恒的，無始無終，但也用過去、現在、未來，用以測量萬物連續不斷的運動”^［3］199。這表明他意識到渺小的人無法操控“神”的時間，只能從它的三個臨界點認識萬物永恒運動中點的瞬間存在。但“神”的在場無疑妨礙了他認識宇宙時間的三種矢量發展方式及其中的唯物辯證關系。而排斥“神”存在的現代科學，尤其是哥白尼日心說和能夠計算分秒的手表等機械的問世在剝除了時間古老神秘面紗的同時，不可避免地徹底顛覆了西方傳統的宇宙觀，迫使“神”退出了長期由文學虛構的宇宙和月下世界的舞臺中心，導致文學創作從多個渠道沖破以往不可逾越的藩籬，揭開了人們認識時間概念的又一個轉折點。受19世紀后半葉興起的各種非理性哲學和心理分析學說，以及20世紀初愛因斯坦的“時間膨脹”論等觀點影響的現代人最終認識到時間本質上不過是一種抽象的自然存在物。這種觀點即是說，“只有現在存在，這之前和之后都不存在；但是具體的現在是過去的結果，并且孕育著將來”。因此，時間成為了“否定之否定”^［15］506。

由于否定了曾經無所不能的神，在一個思維意識更加開放進步的新世紀崛起的理所當然是長久遭受其壓抑的人。這種意識激發文學家重敘人戰勝時間的古老話題。他們懷著無比驕傲自信的情懷，首先堅定不移地歌詠自我。在1865年創作的《歌唱神圣的四方》中，惠特曼以“時間”和“上帝”自比，認為詩人可以給人們帶來鼓舞、希望和無所不包的慈悲^{［14］764765}。不僅如此，站在時間的對立面，惠特曼看到了它的可愛與美好，并從厭惡回避它的迫害轉向擁抱它^［14］50。

從畏懼地歌頌至“擁抱”時間，再到憎惡及渴望“殺死”[注：時間充當殺手的可怕意象在現代人的視野里被完全扭轉，人們反過來產生了殺死時間的信念。例如，荷蘭詩人高文納爾（Gerrit Kouwenaar）在《在詞與事物之間》寫道，“你聽見又聽不見/但它存在/它擁抱又殺死時間”。]^［11］44時間，超越時間客體的主體幻想體現了西方認識時間存在的進步。這在19世紀末英國科幻作家喬治#8226;威爾斯的《時間機器》中暴露無遺。該書虛構了一個憑借魔幻般的機器穿梭于現在和未來的時間旅行者，提出時間是空間的一種，人們過去對它的認識都是對四維存在的三維表現法的觀點^［16］。但主人公的時間跨越卻痛心地發現變異退化了的未來人類正在走向衰敗。在這個虛構的未來世界里，以產業工人為代表的底層勞動人民異化為冷酷嗜血的地下蠻族，而上層階級則蛻變為一個身體軟弱任人宰割，正在走向滅絕的可憐物種。小說譏諷地影射象征整個世界的未來“天堂社會”實質上是現在各種社會活動的可怕后果，而不斷擴大的工業化進程終將造就一座充滿消沉與衰亡的荒園。

進入20世紀，更多的作家從對傳統的轉向中看到時間能夠不斷地創造生成，文學的線性時間流可以被隨意切斷，多維的主體敘事及抒情空間則可使文本時間的橫截面共時地展現多幅畫卷，造成時間主體與周圍世界的關系發生無限繁多的可能性聯系。在這一充斥了眾多令人眼花繚亂的現代及后現代派意象的時代，“時間”概念之說表現出個性化地眾口紛紜的特征^［15］282，它最終的流向是混亂與虛無。

體現意識是文學中心主題^［17］211的英國作家伍爾芙曾指出，她處在一個支離破碎、荒蕪貧瘠、騷亂越軌、精疲力竭的時代。文學的組織結構與過去徹頭徹尾地疏遠了，人們過分鮮明地意識到現在。最好的文學作品有許多看上去是在壓力之下，用一種蒼白的縮寫體記錄，以驚人的輝煌技巧把人物經過銀幕之時的動作和表情保存了下來，一陣閃光迅即消逝之后給人們留下的將是深深的不滿^{［18］286287}。所以她幻想時間就像一位優秀的教師，他會把現代的詩歌、劇本、傳記、小說等拿在手中，指出它們的墨水污跡、亂筆涂鴉、擦抹刪改之處，并把它們撕成兩片；但又不把它們扔到廢紙簍里去，而是保存下來，等待其他學生發現它們的用處^［18］290。

伍爾芙看到了所處時代的精神渙散與危機，意識到人人都以自我為中心，注重在在場的現在留下個人的一片墨跡，其中不乏被她幻想的時間撕破的敗筆。在她看來，人以時間的三維結構方式的存在與藝術的編碼具有內在的一致性，而時間是不偏不倚的客觀權威，容忍現在的各種行為，只等待在人們未知的明天做出裁判。

以她和喬伊斯等為代表的現代意識流小說家明確地標畫出了作為客觀存在被感知的時間概念。意識流作品中的現在發生時與人物的過去心理和現實行為，以及未來夢幻和暢想往往交織在一起，既演繹了傳統時間綿延的間隔性與過渡性；又以敘事時間參照點和具體時間指示語的大量缺失造成人物與事件的空間定位模糊，使文本充分展現出現代時間的瞬時性、無序性、可逆性與共時性。客觀的時間順序打破或者混淆了小說的敘事流程，使其始終以不斷轉換時空的連續體方式被直覺所意識。當各種意識的流動被有機地結合在一起，時間之流就成為敘事者最終直覺的整體。由于這個整體保持了作品內在意向性的統一，不可分割的體驗之流在呈現時間“流”的表象基礎上，就傳輸出了文學符號預存的象征內涵，使空間的概念和形式時間化^［15］506。

20世紀中后期，后現代作家們似乎發現當表現現在的靜謐美消失之后，時間由于至真混亂的存在而失去了現實的意義，致使每一個人都可以在拒絕盲信時間之后隨意為其定義，并進而成為其計量單位甚至“萬物的尺度”[注：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提出人是度量萬物的尺度。西方啟蒙運動倡導由人的意志取代上帝，以獨立思考取代圣經，以自由的理想取代天國，為自然立法的人成為萬物的尺度，知識的依據。]^［19］101。美國傳統學院派詩人霍華德#8226;奈美洛夫在《逃亡曲》中，頗為形象地譜寫了現代人類猶如一群“亂糟糟的分子流”，坐著汽車在“無時間的現在”，“急沖沖地穿越世界”，混亂的動態生活充滿“欲望和欲望的結束”^{［10］709710}的不安分現實生活樂章。在荷蘭女詩人瓦爾蒙特眼里，“時間算不了什么/一個人更算不了什么/……唯一耐久的東西就是/混亂”^［11］171。在《我的破曉歌》結尾中，美國“垮掉的一代”文學運動的領銜詩人艾倫#8226;金斯伯格則進一步表達了走向虛無的現代人對時間的不屑一顧：“黎明，不過一個太陽/東方吐煙○兒到我房間/我反正注定下地獄，管它/鬧鐘吵個不停”^［10］519。

舊秩序的顛倒帶來的混亂虛無被荷蘭現代詩人以反映人與人之間溝通困難的詩歌表達出來[注：在《沒人》中，荷蘭現代詩人諾特波姆寫道，“虛無獲得了外形。報紙融化，/照片消亡。石頭是蠟，/文字是灰燼，時間拿起自己/重復外貌/直到它的生命變成鏡子/在其中它出現又消失/但在其中沒有人照自己/因為沒有人能看見自己”。]^［11］101。走向虛無，“不關心美、尊嚴或時間”^［11］13的現代人隨心所欲地對無形的時間做出了各種思辨性比喻。仿佛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地滾動對時間的認識，改變時間的變奏曲，甚至擁有穿越時間所代表一切的魔力。這一點在美國當代詩人阿德莉安#8226;里奇的詩歌里呈現出來[注：在模仿英國玄學派詩人鄧恩的詩歌而創作的“臨別莫傷悲”里，里奇寫到，“當我想到風景，我是在想時間。當我談到外出，我指的是永別。”]^［10］766。在小說《我遺失了時間》（Switching Time）中，美國當代作家理查德#8226;貝爾則以一個女性病態地失去時間意識，但始終不停地試圖擺脫多重人格心理疾病折磨的故事繼續對現代人的通病進行剖析。這類作品體現了文學家在挖掘時間意義的同時，對海德格爾等哲學家闡釋的人作為存在主體本真的存在和非本真的存在，即非自身存在的認知。

關于時間概念嬗變的反思

西方歷史早期至中世紀，以及文藝復興時期直至20世紀文學作品，通過“時間”的傳統意象傳播了“神”的意志和精神，反映出人們在天文學和哲學等領域對宇宙理念認識的進展，表明他們一方面認識到時間獨立于人的意志而存在，從而慣于抒情地將無形的抽象時間神化和魔鬼化；另一方面，又將時間與春夏秋冬以及日月圓缺、黑夜與白晝的交替等自然現象邏輯性地聯系在一起，看到了其中的規律性。其目的似乎在驗證克羅齊的“抒情是語言真正和基本的根源”的觀點，以及柏拉圖提出的“一個人若沒有神靈憑附就不能成為藝術家”的論斷^［18］170。

正如但丁《神曲#8226;煉獄篇》中的“我”在領悟并擺脫了人類七大罪之后，逐漸聽出“長期禁閉的天闕的佳音”^［20］76，感受心靈的平靜升華，最終到達了上帝面前一樣，文學家以作品內在的說服教化和訓諭功能，引導著世俗的意識形態與“神”代表的至上意念融洽無間，為世人抓緊人生寶貴時間，尋求至高真善美的理想孕育出一幅幅空洞的宇宙圖景。

以傳統的鏡像描繪和表述的時間實質是西方在從神學進入科學領域的文明進化階段，用有關“神”的童話來填補自身對樸素自然現象無知的空白，從而導致了一種既充滿對生命與青春美麗的贊美與喜悅，又對時常伴隨而來的衰老和無常死亡悲傷、懷疑與恐懼的矛盾情感表達的必然結果。這種富含幻想性比喻的手法感性地推測了時間及其帶給生命降生、成長、衰敗、毀滅乃至循環復生的復雜過程，反映了人類想象過程的規律性和同一性。由此反映出的文學傳統幾乎無一例外地嚴守亞里士多德提倡的“三一律”，完全依賴于純粹縱向時間流程進行敘事抒情。時間存在于過去、現在和未來三個維度當中，過去不可重來，它與未來通過現在相連。在如此的單維度敘事或者抒情時空里，文學的時間概念蘊含的是一種單向度多層次空間化的有序變幻，其線性模式背后呈現的總是表現時間變遷的有關時間主體的因果關系。

如果說，有關古老時間意象的文學創作是個體心靈的表現，是在西方文明的初期，語言的“詩和隱喻特征壓倒了其邏輯和推理特征”^［21］134，那么繁雜的現代時間概念體現的則是作家們對四處泛濫的孤獨漂泊、紛亂異化、困惑迷茫等主題集體消極地移情和思辨。現代生活里的每一樣存在物質幾乎都被列入了陌生荒誕的他者行列，現代人的文化精神繼而成為自我與他者既相互合作而又時常彼此割裂的移情對象，作家成為了湮沒在試圖保持自我和個體行為完整性甚至完美性的非現實移情者。這種典型的非個人化傾向導致大量作家故意顛覆傳統的時間意象，挑戰它的毀滅力量。正如F. R.利維斯從T. S.艾略特的《荒原》里看到了后者在《傳統與個人才能》中闡釋的“非個人化理論”一般，現代許多文學作品與《荒原》在句法和上下文缺少關聯，文本似“一堆破碎的影像”排斥“統一的隱喻體系”，以彼此似乎毫無關系而且相互割裂的聲音和場景等方面驚人一致地表達了現代人對待轉向了混亂與虛無的時間的態度。難怪I.A.理查茲1924年在他的《文學批評原則》里指出，藝術家在“不斷地向著非個人化奮斗”，不但使現代敘事風格得以衍生[注：參見尼爾斯#8226;布赫—杰布森的“從但丁到現代主義——藏匿在作品世界中的作者”。]^{［22］115117}，而且愈來愈偏離了傳統的軸心。

這一傾向表現在現代科幻小說里的時間不但有人們已熟知的跳過現在，直接從過去到未來的正序前進方向，還令人驚嘆地出現了此在的人造訪自己或者他人過去的反序倒退方向，使過去成為一個可以重新來過的現在，而原本單向一維的時間總是明顯呈現出雙向多維取向。這種認知實質上延續了西方長期以來對時間的奇特幻想，是一種對傳統余跡與預存的釋放，反映出人們試圖將時間按照個人意愿有條件地前移后推的古老愿望。如果“一座房子的表象是某種具有持續性并被改動了的時間存在”^［1］78，那么，在“非個人化”的背景下，現代和后現代作家慣常采用的參差對照手法以及回環開放式的文本架構等，就往往使古老的“時間”概念在文學作品里的凝成與重構吸收了大量常規邏輯不可能產生的邏輯和意象，以能動辯證的姿態成為現代世界里各種物質的存在符號。

從西方對時間的意義產生興趣的時刻起，主要基于其主觀想象的時間構成，從各個時期的神學、天文學和哲學，直至現代物理學和心理學等角度，對它存在的形式與特征的諸多推測與思辨，乃至文學作品對所有前者的再現，印證了海德格爾提出的“時間是存在，這存在籍其存在而不存在，籍其不存在而存在，亦即被直觀著的變異”^［15］505之說，體現了時間客體被賦予超越其本質的多種人類知覺意識與記憶意識。而文學世界里的主觀奇妙構想與創作則客觀地浮現了這條漫長的嬗變軌跡，表現出相關學科在各時代發展變化的動態，從一個側面展現了西方社會復雜的物質和精神生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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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彌爾頓. 失樂園 ［M］. 朱維之， 譯. 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 1984.

［4］ 奧維德. 變形記 ［M］. 楊周翰， 譯.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4.

［5］ 但丁. 神曲#8226;天堂篇 ［M］. 朱維基， 譯.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 1984.

［6］ 水建馥. 古希臘抒情詩選 ［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8.

［7］ 楊德豫. 朗費羅詩選 ［M］.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5.

［8］ 胡家巒. 歷史的星空——文藝復興時期英國詩歌與西方傳統宇宙論 ［M］. 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1.

［9］ 張草紉. 俄羅斯抒情詩選:上冊［M］.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2.

［10］ 趙毅衡. 美國現代詩選 ［M］. 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 1985.

［11］ 馬高明，柯雷. 荷蘭現代詩選 ［M］. 桂林：漓江出版社， 1988.

［12］ 李瑜青. 培根經典文存 ［M］. 上海：上海大學出版社， 2006.

［13］ 錢春綺. 歌德詩集（下）［M］.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1982.

［14］ 惠特曼. 草葉集 ［M］. 趙蘿蕤， 譯. 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 1991.

［15］ 海德格爾. 存在與時間 ［M］. 陳嘉映，王慶節，譯. 北京：三聯書店， 1987.

［16］ 威爾斯. 時間機器 ［M］. 王瑞新，譯. 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 2006：5.

［17］ 彭予.悲慘的一代，痛苦的繆斯——美國自白派詩歌現象述評［J］.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2):211.

［18］ 弗吉尼亞#8226;伍爾芙. 論小說和小說家 ［M］. 瞿世鏡，譯. 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0.

［19］ 劉象愚.外國文論簡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20］ 但丁. 神曲#8226;地獄篇 ［M］. 朱維基， 譯.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 1984.

［21］ E.卡西爾. 語言與神話 ［M］. 于曉等， 譯. 北京: 三聯書店， 1988.

［22］ 劉意青，羅芃. 當代歐洲文學縱橫談 ［C］. 北京：民族出版社， 2003.

責任編輯：王俊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