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史傳;實錄;“虛構”辨析;史傳的“文學性”
摘 要: 有學者提出,中國古代史傳在堅持實錄原則的同時,允許虛構、想象,這種“虛構”包括對具體歷史細節的虛構、想象和對一些神怪夢境、傳說、傳聞的記載。這一見解具有相當危害性。秉筆直書、實錄不隱,始終是中國古代史傳遵循的原則。史家不允許對歷史細節,進行所謂的合情合理、設身處地的想象和虛構。史傳中記錄的一些神怪夢境、歷史傳聞等,是當時社會上已經流傳、史家信以為真而加以記錄的史事資料,它們并不屬于史家本身之“想象”或“虛構”。主張史傳可以虛構,甚至將史傳的“文學性”等同于虛構和想象,都將取消史傳的本質特性,為篡改和捏造歷史打開方便之門。
中圖分類號: IO55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1)02018308
Refutation of “Fiction” Theory of Ancient Historical biographies
WANG Yi(College of Liberal Arts,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Anhui 241003, China)
Key words: historical biographies; factual record; \"fiction\" discrimination; literary feature of historical biographies
Abstract: Some modern scholars claim that Chinese ancient historical biographies uphold the principle of factual record while allowing fiction and imagination. The “fiction” includes fabricating and imagining on the historical details and accounting of gods and spirits, dreams, legend and hearsay, etc. This view is harmful. Writing without hiding is always the principle of Chinese ancient historical biographies. Historians do not allow imagination and fabrication of historical details. Those gods and spirits, dreams, legend and hearsay recorded by historical biographies are historical materials which has spread extensively and accepted as true. They do not belong to historian's fiction or imagination. If we advocate fictional historical biographies, even equate the literary features of historical biographies to fiction and imagination, it would eliminate the natural characteristic of historical biographies and open the door to distorting and concocting history.
歷史與文學的區別是什么?亞里士多德曾說:“歷史家與詩人的差別不在于一用散文,一用韻文;……兩者的差別在于一敘述已發生的事,一描述可能發生的事。”[1]金圣嘆亦曰:“《史記》是以文運事,《水滸》是因文生事。以文運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卻要算計出一篇文字來,雖是史公高才,也畢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2]總之,“虛構”性是文學的一大特點(但“文學性”的要求,卻并不只在其虛構性,還包含有其他許多內涵。史傳的“文學性”,就不是表現在對史事的“虛構”上),真實則是歷史的第一要義,這是歷史與文學的根本區別。那么,對于兼具史學和文學雙重特性的中國古代史傳而言,該如何看待其中的“文學性”?是否可以因此懷疑史傳的“實錄”原則?史傳之作是否容許合情合理的“虛構”或“想象”?對于這些問題,現代學者大體有兩種見解:
一種認為歷史敘事文本不可能完全復現“客觀”的歷史事件,所有的歷史敘事不可避免地滲透著作者的價值判斷、道德關懷、審美個性等主觀因素,所以歷史文本必定是虛構的。如以海登#8226;懷特為代表的新歷史主義,就主張歷史敘事的本質就是虛構,歷史文本就是想象的、虛構的文學文本,只有歷史的材料才是真實的,但沒有意義。歷史學家依靠自己對歷史的理解編排情節并賦予歷史事件意義,因此歷史不再是客觀的和實在的,而是帶有強烈的主觀性、循環性和偶然性。海登#8226;懷特曾說:“歷史和文學同屬于一個符號系統,歷史的虛構成分和敘事方式同文學所使用的方法十分類似”。[3]161羅蘭#8226;巴爾特也強調:“歷史話語本質上是一種意識形態建構物,抑或更準確地說,是一種想象的虛構物。”[4]羅伯特#8226;斯科爾斯《小說的要素中》說:“由人記錄的全部歷史都含有虛構性。”[5]這種見解混淆了歷史與文學的區別,將歷史等同于文學,表面上與史傳文學開創時期文史哲不分的綜合形態特征相似,但兩者卻有著本質的區別:文史哲不分的狀態只是文學自覺之前學術分野不夠明確、細致的表現,并不能由此得出歷史、哲學與文學本質相同的結論;而且,從我國古代史家的理論認識和撰史實踐看,“書法不隱”的“實錄”原則,早已在古代確立,并成為史家必須遵循的優秀傳統。上引關于歷史敘事就是“虛構”的見解,其實是將歷史敘事中史料的選擇、編排,對歷史事件因果關系的判斷、猜測,以及對歷史發展規律的歸納、總結等,都滲透有史家思想觀念、價值取向的主觀色彩的特點,與歷史記事本身是否可以“虛構”(當然絕對不可以)的問題相混淆了。
第二種認為中國古代史傳總體上堅持了“實錄”的原則,但在處理具體細節時,可以進行設身處地、合情合理的“想象”和“虛構”。錢鐘書的見解最具代表性。他在《管錐編》中較為詳盡地闡述了自己關于史傳虛實問題的看法:實錄是我國史傳的基本精神和原則,但是“史有詩心、文心”,“史家追敘真人真事,每須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幾入情合理。蓋與小說、院本之臆造人物、虛構境地,不盡同而可相通。”同時,我國史傳在記事、記言方面均存在虛構因素,且占有較大比例,如記言方面,“太半出于想當然\"。虛構包括對一些神怪、民間傳說、傳聞的記載,和對一些具體的歷史事件的虛構、捏造。[6]上述見解,其實古已有之。如啖助在論及《左傳》的成書時說:“左氏得此數國之史,以授門人,義則口傳,未形竹帛。后代學者,乃演而通之,總而合之,編次年月,又為傳記。又廣采當時文集故,兼與子產、晏子及諸國卿佐家傳,并占卜、夢書及雜占書、縱橫家、小說、諷諫等,雜在其中。”[7]柳宗元《非國語序》也指出:“左氏《國語》,……其說多誣淫,不概于圣。”[8]中國古代小說批評家如明代的李開先、天都外臣、清代的金圣嘆、馮鎮巒等動輒將小說與《左傳》、《史記》等史傳相提并論,如馮鎮巒《讀聊齋雜說》曰:“千古文字之妙,無過《左傳》,最喜敘怪異事,予嘗以之作小說看。”[9]
這些見解在現代學術界影響較大,幾成定論。如錢玄同、顧頡剛等古史辨派的代表人物,把《左傳》等史傳文學歸入歷史小說一類。[10]郭沫若也曾說,可以把《史記》看成是“一部歷史小說集”。[11]趙逵夫提出:“春秋之時,瞽史根據史書記載的歷史梗概,為王公貴族講述歷史故事。其所講事件為歷史上實有之事,但為了生動、吸引人,瞽史們常根據情理和自己的生活經驗進行合理想象,增添一些細節,使之更為細致生動,摹擬當時人物說話的語氣,使之維妙維肖,以便更好地展現當時的情景。”而“《左傳》和《國語》中的《晉語》、《吳語》、《越語》等”就是“瞽史們根據史書記載的歷史梗概,吸收一些民間傳說,經過自己的藝術想象而完成的”。[12]
郭丹在《史傳文學:文與史交融的時代畫卷》中說:“史傳堅持實錄的原則,但也不排除虛構和想像,這在先秦兩漢的史傳文學作品中是常見的。……史傳中的虛構想像。它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現實生活中不可能知道的,而由史官揣測、想像、潛擬的事情,二是史傳中的夢境神怪描寫。”[13]這一見解在當代甚至已作為史傳的重要特點,被總結并寫入教科書,如袁行霈《中國文學史》在介紹先秦敘事散文時,曾多次強調:“《左傳》有的敘事記言,明顯不是對歷史事實的真實記錄,而是出于臆測或虛構” 、“(《國語》)有虛擬的情節”、“《戰國策》中,不是史實,出于虛構依托的內容頗多”、作者對于自己心儀、傾慕的人物,“不惜脫離史實,以虛構和想象進行文學性描寫。……至于在具體描寫中,虛構的手法更為普遍,也更進一步” 。[14]
上引第一種見解從根本上否定了歷史記事所具有的客觀真實性,較為極端,因而不能為嚴肅的研究者所接受。那么,看似有理有據的第二種見解是否合理呢?我們認為,肯定和贊揚歷史具體細節可以虛構和想象的見解,同樣具有很大的危害性:它不僅否定了史傳的本質特征和古代史家堅持的基本原則,更為虛構和捏造歷史打開了一扇方便之門。而且,它們所列舉的所謂證據,其實也并未得到確證。下面試分別辯正之。
一、史家修史堅持的是實錄原則,反對虛構、想象
“良史以實錄直書為貴”,“書法不隱”,從來是我國古代史家堅持的基本原則。古代史家修史力求“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要“不避強御”、“無所阿榮”,以清醒的理性精神和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撰寫歷史。虛構、想象既非他們的主張,更非他們著作之特點。如先秦時期就有齊太史三兄弟不避權貴、前仆后繼,舍身實錄“崔杼弒其君”,晉之董狐“書法不隱”秉筆直書“趙盾弒其君”等佳話,他們以自身的言行風范,為后世史家樹立了楷模。代表著中國史傳文學最高成就的《史記》,更鮮明地體現了這一原則。
首先,司馬遷撰史極為重視勘辨史料真偽。他多次深入實地考察,向史事中的當事人或目擊者訪問,廣為收集民間傳聞,以彌補舊有史料的缺漏,糾正記載中的偏頗。如他曾親赴魏國都城大梁游歷、考察,訪問民間父老,了解何以魏國都城城防堅固卻被秦攻破的原因:“吾適故大梁之墟,墟中人曰:‘秦之破梁引河內而灌大梁,三月城壞,王請降,遂滅魏。’”[15](《魏世家》)他還查核“夷門”監者侯生傳說的疑點和可靠性:“吾過大梁之墟,求問其所謂夷門。夷門者,城之東門也。”[15](《魏公子列傳》)在《刺客列傳》中,太史公還毅然舍棄了有關太子丹“天雨粟,馬生角”的荒誕之說和荊軻刺傷秦王的不實傳聞,而以事件親歷者提供的事實為撰史依據:“世言荊軻,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也,太過。又言荊軻傷秦王,皆非也。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游,具知其事,為余道之如是。”[15]《大宛列傳》則以張騫通西域所見,印證《尚書》、《禹本紀》、《山海經》等記載,從而否定了《禹本紀》、《山海經》等的虛妄記載,肯定了《尚書》的可信性:“《禹本紀》言:‘河出昆侖。昆侖其高二千余里,日月所相避隱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瑤池。’今自張騫之使大夏之后也,窮河源,惡睹本紀所謂昆侖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15]
對于文獻無征、又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古史,司馬遷則采取有儒家典籍作依據,并且有古老傳說或歷史遺跡可資驗證的史料,對怪異不雅或荒誕不經的傳說則審慎對待或刪除不錄。如《五帝本紀》“太史公曰”稱:“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余嘗西至空峒,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15]對此顧頡剛曾評價說:“他一說到上古,就嘆一聲‘尚矣’,于是接著說,這‘不可記’了,‘不可考’了,‘吾不知’了,‘余不敢言’了。這種老實承認的態度,試問比了一班儒者自以為萬事萬物都能明白,雖是文獻無征之世也可用了排列法來排出它的制度的,要光明磊落了多少?”[16]
實錄還體現在太史公不以個人好惡為準,客觀記載、評價歷史人物功過是非上。如《蘇秦列傳》糾正了當時對蘇秦不公正的歷史評價,司馬遷認為,蘇秦固然是傾危之士,但由于早死,張儀“振暴其短以扶其說,成其衡道”,千方百計詆毀蘇秦,使“天下共笑之”,加之“世言蘇秦多異,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蘇秦”,人們對蘇秦的認識難免有所扭曲。但是“蘇秦起閭閻,連六國從親,此其智有過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時序,毋令獨蒙惡聲焉”。[15]在《魏世家》中,司馬遷則對過譽信陵君的觀點予以批駁:“說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于亡。余以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內,其業未成,魏雖得阿衡之佐,曷益乎?”[15]
其次,從同時代學者的評價來看,漢代學者對于《史記》的真實性給予了極高評價,“實錄”一詞及其內涵就源于漢代學者對《史記》的贊譽。如曾批評司馬遷修史思想與儒家精神相違背的班固,卻極為稱嘆他的敘事原則:“劉向、揚雄博及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17]其父班彪亦認為司馬遷:“善述序事理,辯而不華,質而不野,文質相稱,蓋良史之才也。”又曰:“左氏、國語、世本、戰國策、楚漢春秋、太史公書,今之所以知古,后之所由觀前,圣人之耳目也。”[18]“疾虛妄”、崇真實、倡導紀實為史學第一要義的王充,也多次評價太史公的“實錄”書法。他在《論衡》中一再說:“太史公書漢世實事之人”(《感虛篇》),“太史公,漢之通人也”,“子長少臆中之說”(《案書篇》)。同時,《史記》所記不僅沒有一件事被王充批駁,反而常被王充引為批駁妄增的有力史料。[19]司馬遷甚至因秉筆直書受到王允的批評,《后漢書#8226;蔡邕傳》記錄了王允對他的指責:“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于后世。”按李賢注:“凡史官記事,善惡必書。謂遷所著《史記》,但是漢家不善之事,皆為謗也。”[18]這些都是《史記》秉筆直書、不為尊者諱的力證。
此外,《史記》內容的可信性,也被不斷出土的文物所證實。如殷墟甲骨卜辭的發現,就證明《史記》對商代世系的記載是大體可信的。“一般認為,司馬遷不能擁有足夠的一千多年前史料來寫歷史。可是,當人們從無可爭辯的真跡——安陽甲骨文——中清楚地找到商代30帝王中的23個帝王的名字時……大家可以想象,許多人該是何等地驚異。由此可見,司馬遷一定擁有相當可靠的史料。”[20]
總之,文直事核、善惡必書的“實錄”原則,始終是中國古代史家撰史的基本原則,虛構、想象既非中國史家之著史主張,更非他們著作之特點。
二、“虛構”論者所舉虛構實例,多未有虛構之確證
“虛構”論者在主張史傳可以虛構時,往往列舉一些史書的虛構“實例”以支持自己的論點。這些實例包括對一些神怪傳說、民間傳聞的記載,和對某些事件細節的虛構、想象等。請問:這些實例,究竟能不能確證它們均出于史家之虛構或想象呢?我們發現并不能確證。
首先,古代史傳中有關歷史事件的細節描寫或神怪夢境等,其實都是前人記述或當時社會上流行的歷史傳聞,不管它們的真實程度如何,對于作史者而言,它們都是客觀存在的史事資料,而并非出于史家自己的“虛構”或想象。
其次,史傳中對于占夢、卜筮、災異、禎祥等事的記載,也是史官兼有的“天官”職責。史官自建置以來就承擔著天官職守,正如劉知幾《史通#8226;史官建置》卷11所稱:“尋自古太史之職,雖以著述為宗,而兼掌歷象、日月、陰陽、管數。”[21]上古時期,巫史不分,史官履行巫祝的職能,充當溝通天人的使者。如孔穎達《周易正義》曰:“史謂祝史,巫謂巫覡,并是接事鬼神之人也。”[22]《周禮#8226;春官》曰:“(大史)正歲年以序事,頒之于官府及都鄙,頒告朔于邦國。閏月,詔王居門終月。大祭祀,與執事卜日。戒及宿之日,與群執事讀禮書而協事。祭之日,執書以次位常。”又曰:“(小史)大祭祀,讀禮法,史以書敘昭穆之俎簋。”[22]春秋時期史官地位雖有所下降,但仍履行著卜筮、占夢、司祭祀、司禨祥災異、司天文星歷等天官職守。如汪中《左氏春秋釋疑》明確提出春秋時期史官職事有五:“左氏所書,不專人事。其別有五:曰天道,曰鬼神,曰災祥,曰卜筮,曰夢。”[23]逮至兩漢之際,太史令職掌仍涉及天文、星歷、瑞應、災異諸學,如《后漢書#8226;百官志》:“(太史令)掌天時、星歷。凡歲將終,奏新年歷。凡國祭祀喪娶之事,掌奏良日及時節禁忌。凡國有瑞應、災異,掌記之。”[18]總之,對于先秦兩漢史官而言,無論是災異、禎祥還是占卜、星夢等,都是溝通天人、彰顯天命神意的媒介,史官囿于天官職責,都要將朝廷、君王所做的這類帶有宗教、神秘意味的事情如實記錄。史傳中有關這方面的記述,均為當時發生的實事(只是在人們的解說上,帶有濃烈的神秘色彩和迷信觀念),它們均非出于史家之虛構、杜撰。
再次,史傳中被指為想象、揣測、懸擬的歷史事件,往往并沒有確切的證據證明它們的虛構性,而是虛構論者依據常理所作的推測。如錢鐘書先生提及的驪姬對晉獻公夜泣之事、“介子推與母偕逃前之問答”、“鉏麑自殺前的慨嘆”等,都是所謂“生無旁證、死無對證”之事,“蓋非記言也,乃代言也,如后世小說、劇本中之對話獨白也。左氏設身處地,依傍性格身份,假之喉舌,想當然耳”[6]。一些學者據此斷定它們都是史家的想象和虛構。
這種推測究竟是否合理,我們不妨舉其中最典型的“虛構”實例“鉏麑自殺”加以分析。《左傳#8226;宣公二年》載:
宣子驟諫,公患之,使鉏麑賊之。晨往,寢門辟矣,盛服將朝,尚早,坐而假寐。麑退,嘆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民之主,不忠。棄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觸槐而死。[24]
對于這一事件,《國語》、《公羊傳》也有類似記載,其中《國語》的記載幾乎與《左傳》完全相同,《公羊傳》則略有不同:
靈公心怍焉,欲殺之。于是使勇士某者往殺之。勇士入其大門,則無入門焉者;入其閨,則無人閨焉者;上其堂,則無人焉。俯而窺其戶,方食魚飧。勇士曰:“嘻!子誠仁人也,吾入子之大門,則無人焉;入子之閨,則無人焉;上子之堂,則無人焉;是廣之易也。子為晉國重卿,而食魚飧,是子之儉也。君將使我殺子,吾不忍殺子也。雖然,吾亦不可復見吾君矣。”遂刎頸而死。[22]
總之,從史料角度看,《左傳》、《公羊傳》、《國語》同時對這一事件有所記載,說明受晉靈公之命行刺趙盾的鉏麑,終于被趙盾的品行感動而不忍心行刺,面對不忠、不信的兩難處境選擇了自殺,并在死前大聲剖白心跡,這一細節記述是真實可信的。從《左傳》行文看,“麑退,嘆而言曰”正告訴我們,鉏麑的這段話并非是史家想象出來的內心獨白,而是鉏麑死前大聲說出的話,這番話當然可能被趙盾或他的侍者、家人聽到,或者這本就是他在死前說給趙盾聽的話。《公羊傳》中就是這樣記述的。《左傳》、《國語》雖沒有明確交代,但從情理上說,鉏麑觸槐并不會立即就死,當然會驚動趙盾及其侍者或家人,并詢問他為何到此自殺,從而引出他死前的這番話語。怎見得它一定就是“生無旁證、死無對證” 的“虛構”?至于《左傳》、《國語》、《公羊傳》對這一事件的記述有所不同,只能說明它們所據記事有不同的版本,或它們在對鉏麑所說內容的選擇上有所側重。所以也不能因為各家所記有所出入,就認定這些記述一定是史家自己“設身處地”的“想象”。
《史記》鴻門宴也是倍受質疑的史家記事。疑點之一就是劉邦從鴻門宴上逃走的細節,一些學者由此斷定鴻門宴所述劉邦脫身的細節是文學虛構。在這方面,董份的觀點最具代表性,錢鐘書《管錐編》曾引董份說:“必有禁衛之士,訶訊出入,沛公恐不能輒自逃酒。且疾走二十里,亦已移時,沛公、良、噲三人俱出良久,何為竟不一問?而在外竟無一人為羽之耳目者?矧范增欲擊沛公,惟恐失之,豈容在外良久,而不亟召之耶?此皆可疑者,史固難盡信哉!”[25]董份并沒有確切的史料依據,只是從細節上進行推測并提出質疑。人們也同樣可以從細節上尋找依據,推翻董份的懷疑。古代一些學者就已經意識到這一點,并提出異議。如徐孚遠曰:“漢主脫身至軍,潯陽疑之固當。……然觀《史記》,敘漢人飲中,多有更衣,或如廁竟去,而主人不知者。意者當時之飲,與今少異,又間有良駿行四十里而杯酒猶溫者,漢主之能疾行,得此力也。其所云步走,或史遷誤也。”吳裕垂曰:“惟步走出鴻門,故羽不及覺。其得疾行至軍者,豈沛公來時,良於驪山道中,豫伏精兵良駿,以為脫身之計歟?而沛公良噲三人,甫出,羽固使陳平出召矣,而卒得脫歸者,抑沛公此時已有私交于平歟?明年平去楚歸漢,漢即任用而無疑者,酬鴻門私縱之恩也。陳平私縱于外,項伯排解于內,固無難緩步徐行,而歸霸上矣,而況豫備良駿於酈山之下哉?”[26]梁玉繩亦云:“若論禁衛訶訊,則彼尚不能御樊噲之人,烏能止沛公之出乎?”[27]但是,僅僅從細節上尋找依據進行反駁,說服力不足,還需從當時的歷史局勢中尋找原因。我們認為,楚漢當時還是同盟關系,雙方實力懸殊,項羽并不認為劉邦是他敵人且已對他構成威脅。只是當時曹無傷告密“沛公欲王關中”激怒項羽,后來經過項伯的解釋,項羽已經消除對劉邦的誤解,并許諾項伯“因善遇之”。鴻門宴當日,項羽不僅對范增殺劉邦的暗示默然不應,還默許了項伯庇護劉邦的舉措,得知劉邦逃走之后也反映平淡。種種跡象表明,項羽并沒有打算在鴻門宴上借機殺害劉邦。正如明人于慎行所分析的:“鴻門事,以為‘是日微噲奔入營譙讓項羽,沛公幾殆。’此耳食也。總之,項王本無殺沛公之心,直為范增縱臾,及沛公一見,固已冰釋。使羽真有殺沛公之心,雖百樊噲,徒膏斧鉞,何益于漢?”[28]其次,漢方既已在鴻門宴前一晚得到項伯的告密,劉邦在即將身犯險境之前,也當然會籌劃好應對之策,包括脫身之計。總之,鴻門宴劉邦順利逃脫之事,即使從細節上看,也不像有些論者想象的那樣“不合邏輯”,而且從當時的局勢及楚漢雙方關鍵人物所持的態度來看,也是符合情理的。所以,認定鴻門宴所述多出于太史公虛構的觀點,并不能成立。
從上述分析可見,那些斷言古代史傳對某些史事細節的記述,多出于史家“想當然耳”的虛構、想象的觀點,初看似乎合理,實則經不起推敲。那些被學者們推測是史家“虛構”的歷史記事,其實都沒有可以認定其為虛構的確證。所以,人們在遇到類似的記事時,需謹慎對待,在沒有確鑿的證據前,不能輕易判定某一歷史記事出于虛構,更不能因此主張史家作史,可以允許在細節上向壁虛構。
三、史家運用傳聞不屬于虛構
在古代史傳中,常有穿插民間傳說、歷史傳聞的記事,其中有相當部分內容,顯然不可能是真實發生的史事。這些實例,也常被論者視為是史家作史可以想象、虛構的證據。如:《左傳》仲子生而手上有“為魯夫人”的文字,狐突遇太子申生之鬼,荀偃死不受含等;《史記》亦有劉媼交龍,武安謝鬼,張良圯下見黃石公等記述。一些學者認為,歷史傳聞是口耳相傳的傳播、載錄方式,不僅使歷史傳聞本身的真實性大打折扣,同時也為史官們想象、虛構提供了條件。
歷史傳聞固然并非均具歷史真實性,其中確也有在流傳中被添加想象、虛構、夸大的情況。但史家在記事中采用歷史傳聞,在古代其實也被視為是一種“實錄”方式,與論者主張的所謂史家自己“設身處地”的想象、虛構,不可混為一談。眾所周知,歷史軼聞、民間傳說、怪異故事、神秘童謠等形式多樣的傳說資料,是廣大民眾口耳相傳的歷史記憶,也是對書面記述的史事資料的一種補充。它們蘊含著有關事件的某些背景,歷史人物的軼聞趣事、特定時代的民風民俗,以及當時認識水平下的神鬼觀念和神秘聯想等多方面的信息,有認知歷史、了解當時的文化背景、甚至糾正正史某些記述謬誤的史料價值。當然,這些傳聞的傳播方式,決定了它們傳播過程中的流動性和變異性,在流傳過程中很可能被夸大或添油加醋,摻入傳播者的某些想象。但這決不意味著所有的歷史傳聞都是想象、虛構,更不能將史家采用、載錄歷史傳聞,與史家自己“設身處地”的虛構、想象混為一談。徐旭生曾說:“無論如何很古時代的傳說總有它歷史方面的質素,絕不可能是完全向壁虛造的。古代的人不惟沒有許多空閑,來臆造許多事實以欺騙后人,并且保存沿襲傳說的人對于他們所應承先傳后的東西,總是以為神圣,傳說的時候不敢任意加減。換句話說,他們的傳說即使有一部分的失真,也是無意中的演變,并不是他們敢在那里任意造謠。所以古代傳說,雖不能說是歷史經過的自身,可是他是有根據的,從那里面仔細鉆研和整理就可以得到歷史真象的,是萬不能一筆抹殺的。”[29]誠如徐氏所言,古代絕大部分史家都是以審慎的態度對待歷史傳聞的。有些歷史傳聞盡管存在夸大、想象或虛構的成分,但畢竟不是史傳作者所為。對史家而言,這些歷史傳聞,也是當時社會客觀存在的史事資料,即使是一些現在看來荒誕不經的神怪、夢境等傳說,由于時代和史家自身認知水平、思想觀念限制,或史官“身為國史,躬覽載籍,必廣記而備言之”(杜預《春秋序》)的職責要求,他們也或者信以為真,或者聞疑存疑,而加以如實記錄。正如清人郭嵩燾評價《史記》大量采用楚漢戰爭期間的傳聞軼事時所說:“諸侯起微賤,一時逸聞軼跡,傳聞必多,史公身歷其地而知其遭際風云,未有異于人者也。史公于蕭、曹、樊噲、滕公等傳,蓋得于民間傳說為多,此所謂紀實也。”[30]
指出歷史傳聞在流傳過程中可能被添油加醋、想象、虛構的特點,并不應據此來證明歷史可以虛構和想象,或所有采用歷史傳聞的史傳都是虛構的。史家在采用歷史傳聞的時候,必須謹慎地加以辨別、核實。并非所有史家都能做到這一點,有些在這方面做得好,有些則做得差,我們正可據此看出史家的水平和態度。如劉勰《文心雕龍#8226;史傳》就曾對一些史家出于“愛奇”心理,舍棄可靠史料,不加辨別選用一些夸張、不實的傳言、傳聞,甚至自己再次夸大、虛構的做法加以批判。他說:“俗皆愛奇,莫顧實理,傳聞而欲偉其事,錄遠而欲詳其跡,于是棄同即異,穿鑿旁說,舊史所無,我書則傳,此訛濫之本源,而述遠之巨蠹也。”[31]這些人和他們的著作已經被歷史淹沒。反之,司馬遷則因為以審慎持重的態度、懷疑的眼光和揚棄的精神對待各種史料,認真甄別各種傳言、傳聞的真偽,使得《史記》成為“實錄”的不朽典范。這一點連虛構論的代表錢鐘書也不得不承認,他說:“馬遷奮筆,乃以哲人析理之真通于史家求事之實,特書大號,言:前載之不可盡信,傳聞之必須裁擇,似史而非之‘軼事’俗說(quasi-history)應溝而外之于史,‘野人’雖為常‘語’,而‘縉紳’未許易‘言’。孟子開宗,至馬遷而明義焉。”[6]
文學與歷史的重要區別,在于文學可以虛構,而歷史則必為實錄。所以當我們談論歷史著作的“文學性”時,必須確立歷史不可虛構的原則。“文學性”的內涵是多方面的,它可以指虛構性,但不限于虛構性,還包含著形象性(具象性)、生動性、情感性等多方面。我國古代史傳的文學性,正體現在依據事實所作的生動形象的記述和描繪上,體現在形象豐滿的人物精神和風貌的刻畫表現上,體現在文字運用的準確、優美和富于表現力上。所以,我國古代的史傳,是既反對虛構、想象而堅持“實錄”的歷史著作,同時又帶有生動形象、真切感人的文學性著述。但它們終竟不是文學著作。所以我們不應生搬硬套西方的某些理論,將“文學性”與虛構混為一談。如果提倡歷史著作的“文學性”,就是容許史家撰史可以“合理”想象、“設身處地”虛構,那就違反了歷史學必須堅持真實性的要求,也就發揮不了歷史著作“以史為鏡”的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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