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用規范漢字表》研制中的三對關系

關鍵詞： 《通用規范漢字表》；研制；三對關系

摘 要： 《通用規范漢字表》研制需要處理好通用規范漢字與非通用規范漢字的關系，理想與現實的關系以及專家意見與社會輿論的關系。

中圖分類號： H124.1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1)02020807

Three Pairs of Relationships on development of Standardized Chinese Characters List

CAO Dehe， XUAN Hengda(Department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039， China)

Key words: Standardized Chinese Characters List; development; three pairs of relationships

Abstract: The development of Standardized Chinese Characters List relies on the properly dealing of the three pairs of relations between standardized Chinese characters and non-standardized ones， the ideal and the reality， the expert opinion and the public opinion.

由教育部、國家語委負責研制的《通用規范漢字表》（征求意見稿），歷經八年努力，于2009年中期完成并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之后引發了異乎尋常的強烈反響。社會輿論對于表中個別內容的抨擊，態度之激烈遠遠超出預期。這不是壞事而是好事。因為任何質疑批評中總是包含著合理因素，通過吸納將會使有關成果更趨合理穩密。筆者認為：研制《字表》的過程中，需要處理好通用規范漢字與非通用規范漢字、理想與現實以及專家意見與社會輿論的關系。

一、通用規范漢字與非通用規范漢字的關系

《通用規范漢字表》所收漢字具有雙重屬性，既屬于“規范漢字”，又屬于“通用漢字”。

關于何為規范漢字，李宇明認為，它是指“經過簡化和整理的現代漢語用字”。 ^［1］61以上看法認同者甚眾，但質疑之聲亦不時可聞。因為照此推理，沒有“經過簡化和整理的現代漢語用字”自然不在其中，這不免使得“有些學術文化界人士（包括海外學術文化界人士）……在學術上接受不了，在感情上接受不了”。 ^［2］施春宏指出，規范不規范由交際場合決定：需要使用簡體時使用簡體，屬于規范表現；需要使用繁體時使用繁體，亦屬規范表現。并認為，“規范漢字”提法容易造成誤導，讓人以為某類漢字的使用可以不受場合限制。因而建議，不妨以“規范使用漢字”的表述取代“使用規范漢字”的提法。^［3］18以上意見值得重視。不過“規范漢字”名稱業已用開并已寫入法律，停止使用已無可能。退一步看，這名稱并非毫無價值，因為得有個詞語用于指稱通過對現代漢語用字的整理確立的字樣。①

再則，《通用語言文字法》指出，“規范漢字”是指目前中國大陸普遍使用的公務用字、教學用字、公共服務用字等，既然前述說法的使用是有所限制的，在前提明確的情況下繼續

使用也不是不可以。概言之，李宇明有關“規范

漢字”的解釋可備一說。需要指出的是，在通常使用規范漢字的場合，因為修辭需要而使用了不規范漢字，未必就是用字不規范。魯迅《“碰壁”之余》說：“據我所記得的，是先有‘一個女讀者’的一封信，無名小女卒，不在話下。” ^［4］118其中“女卒”這個字是魯迅自創的。從任何字集中都沒有這個字的角度看，屬于使用不規范漢字；而從修辭需要和實際效果的角度看，則應認為屬于規范使用漢字。作此補充乃是意在強調，對于漢字與規范關系的理解需要防止絕對化，既不可以偏概全，亦不可膠柱鼓瑟。

通用漢字是與專用漢字相對而言的概念。周有光認為，專用漢字包括科技專用漢字、姓名地名專用漢字、方言專用漢字、行業專用漢字、民族宗教專用漢字等。^［5］910即此可知，專用漢字是指由于表現內容與廣大民眾關系疏遠而僅為特定群體所使用的現代漢字；與此相對，通用漢字是指由于表現內容與廣大民眾關系密切而為社會普遍使用的現代漢字。通用漢字研究發軔于上世紀50年代。1955年文改會編印的《通用字表（初稿）》收字5709個，1965年公布的《印刷通用漢字字形表》收字6196個，1981年國家標準局發布的《GB2312-80信息交換用漢字編碼字符集基本集》收字6763個，1988年國家新聞出版署、國家語委發布的《現代漢語通用字表》收字7000個。孫曼均等根據大量調查統計指出：通用漢字“一般在7000字以內，基本為6000字左右?！?sup>［6］652009年公布的《通用規范漢字表》“收字8300個。根據字的通用程度劃分為三級：一級字表收字3500個，是使用頻度最高的常用字，主要滿足基礎教育和文化普及層面的用字需要。二級字表收字3000個，與一級字合起來主要滿足現代漢語文本印刷出版用字需要。三級字表收字1800個，是一些專門領域(姓氏人名、地名、科學技術術語、中小學語文教材文言文)使用的未進入一、二級字表的較通用的字，主要滿足與大眾生活和文化普及密切相關的專門領域的用字需要”。^［7］該表收字大幅上升，是因為它將某些“專門領域的用字”收入其中。這樣處理的原因在于，《通用規范漢字表》最初是以《規范漢字表》名稱立項的，早期的研制方案是根據《規范漢字表》要求設定的。^［8］19后來為了與《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名稱相統一，更名為《通用規范漢字表》。而“規范漢字”與“通用規范漢字”概念上相去甚遠，作為后者必須具備“通用”特征，把按照“規范漢字”量身打造的字表貼上“通用”的標記，實屬張冠李戴。而根據通用字表應有字種看，目前出現在征求意見稿中的“專門領域的用字”，實屬駢拇贅疣。黎傳緒說，將那些連本地人都不知所云的方言字納入通用字范疇有違情理。^［9］7778蘇培成指出，生僻的個人姓名用字不應該由全民來“買單”。^［10］118馬慶株認為，應當把目前征求意見稿中多數人一輩子也見不了一面的漢字去掉，嚴格控制字數，否則不利于漢語的國際傳播。^［10］118我們認為：以上意見在進行字表調整時應予充分考慮?？傊还茉趺凑f，作為《通用規范漢字表》必須具有通用性。

有學者建議，將不具備通用特征的三級字表作為“附錄”處理，“附錄中的字不屬于規范對象”。^［10］118已知某些漢字既不通用亦未加規范，卻要掛在《通用規范漢字表》名下，這似乎不合邏輯。但以上意見指出，三級字表中某些漢字不具備規范條件，這值得重視。三級字表中收入不少非常生僻的地名專用字，20世紀五六十年代，這類字主要依靠同音常用字替代的辦法加以規范。現在大家意識到，漢字不僅是交際工具同時也是文化載體，地名是文化的活化石，是當地人鄉土情感歸屬的象征性符號，對于過去的做法，需要重新權衡利弊得失。^［1］66我國生僻地名數量龐大，黎傳緒指出，江西生僻地名有100多個，收入征求意見稿的僅有4個。許多地名只有當地人知曉，外地人都不認識，因為它們只作地名，使用范圍狹窄，有的連詞典中都查不到。^［9］78究竟如何處理生僻地名為好，迄今為止這仍屬有待再探討的課題；既然理論上還沒有弄清楚，自然也就沒法加以規范了。三級字表中尚不清楚應當如何規范的漢字并非僅此而已，實際上數量相當可觀。

針對以上問題，費錦昌、黃德寬、龔嘉鎮曾不約而同提出一項可以稱之為“通特兼顧，雙表并舉”的重要建議。他們認為應當建立具有互補關系的兩份字表，一份為《規范漢字表》，一份為《漢字整理表》。前者收字以大陸民眾基本用字為對象，后者收字以漢字文化圈特定群體所用漢字為來源。理由為三：其一，今天漢字使用客觀上已經形成兩個層面：一是一般只與經過規范處理的簡體字打交道的“社會通用層面”，二是經?；蛞恢迸c尚未經過規范處理的繁體字打交道的“社會特用層面”。其二，語言文字管理應當具有大視野：既高度關注通用層面的漢字使用，亦不忽略特用層面的漢字使用；其三，統籌兼顧好處甚多，不僅有助于信息溝通，有助于中國走向世界和漢語國際化，同時有助于漢字本體建設和應用管理。^［11］

以上建議極富建設性?！兑幏稘h字表》收字以通用層面基本用字為對象，通用層面基本用字皆屬通用漢字，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來的《規范漢字表》，作為《通用語言文字法》所謂“通用”文字的規范根據，可謂名實相副，名正言順。《漢字整理表》收字以特用層面所用漢字為來源，前述漢字中包含了征求意見稿所說的“專門領域的用字”，在對《漢字整理表》所收漢字加以整理的過程中，征求意見稿提到的那些通用層面有時也會碰上但使用頻率不高的專門漢字，自然也就得到了整理。[注：建立《漢字整理表》所進行的“整理”亦具有一定程度的“規范”性質，但相對建立《規范漢字表》的“整理”來說，其“規范”條件比較寬松。]通過以上討論可以看出，“通特兼顧，雙表并舉”，將給《規范漢字表》研制者帶來一個明顯好處，就是他們可以借助《漢字整理表》的支持，順利化解既希望對某些專用漢字加以整理又不希望破壞《規范漢字表》“通用”性這左右為難的矛盾，從而使《規范漢字表》在擺脫牽掛的情況下制訂得更為合理更為科學。建立《漢字整理表》不僅可以為《規范漢字表》提供技術操作上的幫助，同時亦可為之爭取廣泛的社會支持。過去我們只關注通用層面的用字規范，而不大在意特用層面的用字整理，黃德寬多年前呼吁：“當前急需整理發布繁體字總表，以規范繁體字的使用，并適應漢字信息處理國際編碼工作的需要?！?sup>［12］30但并未得到有關部門的足夠重視。由于長期忽略通用層面與特用層面關系的協調，引起特用層面人士的不滿，結果他們對于通用層面的用字規范往往采取不合作的姿態。征求意見稿遭遇強烈抵制和批評，其中一部分阻力和責難便是來自特用層面人士?？梢钥隙ǎ绻敵醪杉{費錦昌等學者的建議，征求意見稿引發的震蕩決不會如此激烈，那些持否定立場的人士或許會表現出寬容和包容的態度。采取“通特兼顧，雙表并舉”做法，還有不少其他方面的積極意義，鑒于費錦昌等已有充分論述，這里也就不多說了。綜上所述，“通特兼顧，雙表并舉”，乃是妥善處理通用規范漢字與非通用規范漢字關系的有效途徑。

二、理想與現實的關系

朱德熙對于漢字規范化的基本態度是“慎動”。理由主要有兩點，一是“漢字里不合理的東西多得很，挑了這個還有那個，永遠改不完。”二是“我們那么大的國家，那么多的人口，那么多的書，哪怕改動一個字，牽涉的面也很大。”^［13］15以上意見常為學界所引用，但許多人對第一點理由似乎缺乏足夠認識。其實第一點理由具有很高學術含量。結合朱先生另一句話——“我老懷疑，自然語言的規律性、系統性到底有多強？”^［14］211——可知第一點理由來自對自然語言尤其是漢語漢字特征的長期觀察和深刻思考。

自然語言不同于人工語言，它不是理性的產物而是約定俗成的結果，其中存在大量的“不合理”現象。且不說漢語中將錯就錯的熟語，如“每況愈下”“出爾反爾”“空穴來風”“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等等，就以漢語正常表達來說，其中的“不合理”因素亦隨處可見。例如：“我要學習文件?！薄鞍职衷诜宽斏蠒窕ㄉ！薄敖裉鞂W生會討論這個問題。”“還欠款4000元?！保ǔ霈F在借條上），等等，由于可作不同理解，不僅成為計算機識讀難以沖破的瓶頸，而且也給日常閱讀帶來麻煩。漢語中類似現象難以勝數，其中多半無法改變而惟有容忍?！安缓侠怼爆F象漢語忍得漢字為何忍不得？所以朱先生對于漢字中類似現象的態度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觸動它。

沈家煊認為，語言文字中的一些“不合理”現象乃是“象似原則和經濟原則互相競爭的產物”，是前者負于后者的結果。^［15］28“象似原則”（iconicity principle）是指利用語文形式與表達內容之間在狀貌、聲音、數量、距離、過程、關系等方面的象似關系提示話語信息；“經濟原則”是指以盡可能少的時間、精力、物質損耗換取盡可能大的預期效應。漢字演變存在兩種相反趨勢，即“簡化”和“繁化”。^［16］56前一種趨勢其實是經濟原則的折射，后一種趨勢其實是象似原則的投影。

裘錫圭指出，不能把“簡化”僅僅理解為減少筆畫，“簡化”的根本目的乃是為了便于書寫，歷史上常常可以看到為求書寫便利而不惜損害字形表意功能的情況。^［16］5以上說法是符合實際的。漢字中屬于象形字的“水”和“月”以及屬于指事字的“寸”，原來的字形中并不包含鉤狀成分。鉤狀成分是在漢字步入楷化階段后出現的。而之所以有此變化，是因為這樣變可以使書寫更為連貫便捷。與此相類，在這次公布的征求意見稿中，列入字形微調范圍的“茶”“條”“雜”“寨”“殺”“親”等，其中豎鉤筆畫本為豎直筆畫，后來由豎直變為豎鉤，也是為了便于書寫。無論在“水”“月”“寸”這些獨體字中，還是在“茶”“條”“雜”等合體字中，雖然添加的“鉤”狀成分均起到“簡化”作用，但同時也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字形的表意功能。通過以上討論可以看出，對于漢字字形的構成，有時經濟原則的力量大于象似原則。

象似原則與經濟原則互相競爭無非三種結果：第一，象似原則壓倒經濟原則(如“獅”取代“師”，“褲”取代“袴”)；第二，經濟原則壓倒象似原則(如“為”取代“為”，“際”取代“際”)；第三，象似原則和經濟原則并存(如“態”取代“態”，“塵”取代“塵”)。誠如亞里士多德（Aristotle）所言：“萬物有果必有因?！弊鳛闅v史演變結果的現實字樣，其形成都是有原因的，同時也都是有價值的。漢字系統的動態平衡便是建立在以上三種價值單位相互制約的基礎上。對任何字樣進行價值考察都必須與整個系統相聯系。在要素與系統處于何種關系——沖突或不沖突、可容忍與不可容忍——尚不清楚的情況下，有時很難說某個漢字采用何種字樣好。

這樣說不是要否認征求意見稿在字形整理上所作的努力。事實上其中某些處理，如“琴、瑟、琵、琶”的上左和“徵”的中下部件“王”最后一筆橫變提，“巽、撰、饌、噀”的上左部件“巳”的最后一筆豎彎鉤變豎提，既不破壞象似原則，又使經濟原則得以更好體現，無疑應予肯定。

在征求意見稿中，有的字形微調是為了服從美學原則。美學原則亦是影響漢字演變的一個重要因素。對于小篆方中融圓字形的產生，該原則起到重要作用。漢字書法史上一直延續著“避重捺”的美學傳統，亦即在書寫過程中，盡量避免同一漢字中重復出現“捺”形筆畫。但是否同一個印刷宋體字中只有一個“捺”才算美，有兩個便無美可言？傅永和、馮壽忠、耿二嶺認為，從講求“美觀”的角度看，“逢”“逄”“途”“透”“眾”“汆”“氽”“糴”“森”“鑫”等，可以也應當保留兩個“捺”(馮、耿認為其中還應包括“衾”\"蹩”等)；而費錦昌、徐莉莉認為，根據書法美學傳統，“汆”“透”“逢”“森”“焱”“蓬”“褰”“蹩”只可也只應保留一個“捺”。[注：詳見傅永和《談規范漢字》（《語文建設》1991年第10期）、馮壽忠等《漢字規范化教程》（中國書籍出版社1997年）、耿二嶺《現代漢字的“避重捺”問題》（《漢語學習》2007年第4期）、費錦昌、徐莉莉《規范漢字印刷宋體字形標準化研究報告》（《語言文字應用》2003年第3期）。]可見，由于美感隨人而異，在字形整理上如何貫徹“避重捺”美學原則，學界內部存在不同看法。征求意見稿作為“避重捺”列入字形微調范圍的印刷宋體字有四個，其中“糴”和“汆”是傅、馮、耿三人一致認為需要保留雙捺的字，“褰”和“衾”是馮、耿二人一致認為需要保留雙捺的字。當然，根據費、徐的觀點，這四個字都應將雙捺改為單捺。費、徐的觀點雖然并非代表學界共識，但征求意見稿如果以一貫之，起碼不會受到缺乏邏輯自洽性的批評。但該稿并沒有嚴格按此辦理。因為如果這樣的話，需要納入字形整理范圍的，絕不只是“糴”“汆”“褰”“衾”這四個，還應包括“眾”“鑫”“逄”“途”等，至少說，費、徐二人已經明確提到的“透”“逢”“森”“焱”“蓬”“蹩”不應遺漏在外。不言而喻，根據“避重捺”原則進行字形微調時，征求意見稿是以既有別于傅、馮、耿亦有別于費、徐的觀點操作的。由于沒有事先交待何以要“避重捺”以及如何“避重捺”，加之明顯存在邏輯上的漏洞，本來有望辦好的事情結果沒有辦好。

從理論上講世界上并不存在亙古不變和不可移易的符號，既然如此，為了方便漢字學習和使用，方便辭書編輯和檢索，以及方便自然語言信息處理，將字形微調作為漢字規范化和標準化課題之一乃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在制定具體規劃時，我們需要考慮對“親” “新”“殺”“剎”“條”“滌”“茶”“搽”“雜”“寨”等進行字形微

調，將其中豎鉤筆畫改為豎直筆畫；同時在微調中需要考慮“避重捺”問題，例如在微調“殺”“條”“茶”的字形時需要考慮“避重捺”原則的貫徹。但有關工作得按部就班，循序漸進。在正式微調“親”“殺”“條”“雜”等字形前，除了需要說明，為什么要將其中的豎鉤筆畫改為豎直筆畫；同時還需說明，為什么一直奉行的字形整理原則——即“同一個字宋體和手寫楷體筆畫結構不同的，宋體盡可能接近手寫楷體” ——在這里出現例外。[注：

將“木”的第二筆寫作豎鉤的宋體字為數有限，在通用漢字表中也就“親”“新”“薪”“殺”“剎”“弒”“條”“滌”“絳”“茶”“搽”“雜”“寨”等十多個。為什么“木”的第二筆在以上宋體字中寫作豎鉤，在其他宋體字中寫作豎直，毫無規律可言。

根據《中國楷書大字典》展示的古代用例以及沈祥和《試說“木”的手寫楷書字形規范容忍度》一文提供的現實調查結果，手寫楷書的“木”，無論單獨出現還是為合體字所包含，第二筆大多寫作豎鉤。通過字形微調，將“木”的第二筆統一為豎直，有助于減輕學習負擔和方便辭書編檢，也有助于縮小大陸與臺灣的字形差異。]在根據“避重捺”原則對某些漢字進行字形微調前，除了需要說明，為什么要這樣處理，同時還需說明，指導操作的具體規則有哪些。

具有理想乃是人類區別于動物的一個重要標志，從事漢字規范化和標準化工作的學者都有自己的理想追求，但須防止因為過于理想化而把目標定得太高，同時要防止操之過急。蘇培成說，“像漢字這樣復雜的系統，各部分之間幾乎不可能完全協調一致，達到人們所希望的理想狀態?！?sup>［17］273黃德寬亦說，“制定‘理想的漢字規范’并非易事?！粋€能讓各方面都感到‘理想’的漢字規范目前幾乎不可能產生?！?sup>［18］3都是有道理的。這不僅因為漢字本身并不是一個同質有序（ordered homogeneity）系統而是一個異質有序（ordered heterogeneity）系統，我們沒必要也不應當把徹底消除異質作為努力方向；同時因為對漢字的些微調整都有可能產生蝴蝶效應，我們的有關操作只能是謹慎推進且常懷投鼠忌器之心；再者，目前我們還不具備對漢字字形進行全面調整的條件——這不只因為老百姓當下并沒有這樣的迫切愿望并做好相應思想準備，同時也因為我們的理論研究還有待加強，至少說有不少問題還需要學界內部加強溝通協調——故而只能因時制宜，量力而行。從事漢字規范化工作，不可不看到這些。我們只有正視以上現實，注意處理好理想與現實的關系，在漢字規范化過程中，才能有條不紊而卓有成效地將工作不斷向前推進。

三、專家意見與社會輿論的關系

這里的專家意見是指字表研制專家組的觀點，社會輿論是指來自專家組以外的各方反應。毋庸諱言，征求意見稿面世后，鋪天蓋地壓來的質疑、批評和指責，一下子將字表研制專家組擠入猝不及防的尷尬境地。從他們發出的感慨可以看出，專家們沒有想到社會反響會如此激烈，沒有想到事前的社會溝通如此重要，沒有想到作一項文字上的小小決策還需獲得大眾認同。專家不是神仙，要求他們具有先見之明，不合情理。但過去沒想到可以理解，以后仍然想不到就有問題了。在當今形勢下從事語文現代化工作，有三個地方必須注意。

首先，今天的時代背景已經迥然有別于昨天。過去多數民眾逆來順受，缺乏獨立思考精神，而現在老百姓思想解放，勇于且善于自己抉擇判斷；過去政府和精英壟斷宣傳工具，居高臨下，發號施令，而現在每個人都可借助網絡，自由宣泄心聲，與政府和精英平等對話；過去政治上是領袖人物“一聲喊到底”，學術上是精英“吾輩數人，定則定矣”，現在是眾聲喧嘩，一元解構，多元雜陳，是“上帝死了”，權威靠邊，我的事情我做主。有學者納悶：20世紀五六十年代，漢字改革動作那么大，但總體講一帆風順；這次僅對些微漢字作些微調整，卻阻力重重，這是怎么回事呢？如果他們了解，時代背景已經發生了今非昔比的巨變，也就見怪不怪了。

其次，任何時候都不可放松宣傳溝通工作。從一定意義上說，我國已經步入后現代階段，后現代的基本特征是：“反對任何意義上的一元決定論、本體論、任何具有優先地位的主體、本質、規律、基礎、同一性、確定性等元概念；主張徹底的多元論，主張不確定性、差異性”^［19］2223。但多數人都是通情達理的，覺得有道理的事情還是支持的。從事社會性工作需要高度重視事前宣傳。在1986年1月13日全國語言文字工作會議閉幕式上，胡喬木針對拼音化問題說過：“這個任務遠不是靠任何一個權威人物說一兩句話就能夠解決問題的。凡是熟悉文字改革歷史的同志都知道，有很多的先進分子在這方面曾經說過一些激動人心的話。這些話現在雖然還保持它們的力量，但是要重復這些話遠不等于實現這些話。這里面牽涉到許多非常復雜的問題，需要做大量繁重的工作，需要付出巨大的勞動，進行很多研究和實驗，并長期進行廣泛深入的宣傳教育，然后才能夠取得實效和成績，走出正確的一步。”^［20］5859在此他提醒我們，語文現代化工作要想“取得實效和成績”，必須宣傳先行，而且要在“長期”“廣泛”“深入”上下功夫。宣傳為了溝通，平等對話式的宣傳尤其有助于彼此理解。在調整征求意見稿過程中，以及在今后“雙化”工作中，要高度重視宣傳，加強與群眾的對話與溝通。

再次，擺正少數專家與廣大民眾的關系。專門從事學術研究的專家們通常都認為，專業方面的問題應當由專家說了算。我國不少語言文字工作者也這么看。他們似乎忽略了，如果搞的是導彈原子彈，往往確實可以“吾輩數人，定則定矣”；但語言文字方面的決策，有時即便是很小的決策，都必須虛心聽取民眾意見和充分尊重民眾意志。這一是因為決策以正確為前提，而語言文字正確與否的判斷主要靠語感和直覺，一般民眾雖然專業修養不如專家，但語感和直覺并不比專家差；二是因為任何決策只有廣泛用開才算成功，如果老百姓不認同，不配合，有些決策即便很合理都有可能胎死腹中。豪根（E .Haugen）曾指出，對于語言規范來說，“歸根到底，其有關決策是由語言使用者亦即語言規范的最終拍板人定奪。” ^［21］64胡喬木在論述如何推進語文現代化時亦指出：“歷史是靠各種各樣的活動所形成的合力向前推進的，就是說要靠全體人民能夠積極參與、能夠廣泛同意、能夠齊心協力地來共同進行，這樣才會前進?！?^［20］59語言文字工作者總希望國家加快民主化進程，其實自己的工作也應講民主，具體地說，就是事關語言文字變動的任何決策，都應當避免先入為主以致聽不進不同意見。俞可平指出，搞民主，有時會因議論來議論去而耽誤時間，但歷史經驗證明，它是最好的決策方式。^［22］這次征求意見稿公布后，因為社會反響強烈，其中有的規范項目不得不暫時擱置，同時定稿時間不得不往后推。但真心講民主，就不會為此而深感遺憾。歷史將證明，這次征求意見稿公布后遇阻，其實是失少得多，是“退一步，進兩步”。[注：蘇新春認為，這次由征求意見稿引發的大討論不僅加深了學界對于約定論與規定論關系的認識，同時也加深了學界對于語言文字無小事說法的理解。（參見《長江學術》：2009年第4期）應當說這次大討論具有多方面的積極意義。]

以上“三個必須”，只要真正注意了，就一定能夠處理好專家意見與社會輿論的關系，進而順利完成征求意見稿的調整工作。

四、結 語

李宇明曾指出：“《通用規范漢字表》研制，主要是為了適應信息時代的語言生活?！?sup>［23］1信息時代的特征是，知識信息以及其他信息的接收、存儲、加工、傳遞主要通過計算機和互聯網，在其作用下知識信息的能效空前發揮，已經成為影響社會面貌的決定因素。知識信息以及其他信息的接受和傳遞，80%以上是依靠語言和文字，而由于計算機和互聯網的信息處理主要以文字為載體，文字的信息化顯得尤為迫切。要搞好文字信息化首先需要搞好文字規范化。廣義的文字規范包括地位規范（status planning）和本體規范（corpus planning）。[注：參見曹德和《可變規范與不可變規范的區分及其學術意義》，待刊。]明確簡體漢字屬于通用漢字，繁體漢字屬于特用漢字，是對漢字進行地位規范。明確某個具體字種、字樣屬于通用漢字還是屬于特用漢字，以及調整某些漢字的字形，是對漢字進行本體規范。地位規范通常表現為對現狀的認同，而本體規范往往要讓現狀有所改變，這就使得本體規范要比地位規范復雜得多。語言的本體規范只是解決通用層面的規范問題，特用層面不在其列；文字的本體規范不是這樣，它不僅要做好通用層面的規范工作，同時要做好特用層面的梳理工作。加之漢字中形聲字超過90%，且形符和聲符的選擇以及組合較為靈活，以致同一字種往往衍生出多個字樣變體，從而使得無論漢字通用層面的規范還是特用層面的梳理其艱巨性都超乎想象，且這里所說的艱巨性，不止反映在工作量的極其龐大上，更反映在目前學界對于漢字內部關系以及演變規律尚未真正認識清楚。漢字規范和梳理工作的直接對象是漢字，是其字樣和字用；間接對象是漢字使用者，是其觀念和習慣。因為無法改變間接對象也就無法改變直接對象，所以，如果涉及對漢字現狀的改變，真正的困難不在于如何讓漢字的字樣和字用得以合理調整，而在于如何讓漢字使用者的觀念和習慣有所改變。鑒于漢字規范化首先需要解決地位規范問題，亦即首先需要明確不同字集分工；同時鑒于漢字本體規范面廣量大，復雜艱巨，理想化往往意味著簡單化；以及鑒于漢字本體規范的真正對象是漢字使用者，要做好有關工作必須加強專家與社會的溝通，我們以為，在《通用規范漢字表》研制過程中，需要處理好三對關系。但愿以上想法，不僅對于正在進行中的《字表》調整工作，同時對于此外的漢字乃至漢語規范化，都并非多余，而有所裨益。

致謝：本文修訂過程中吸納了張煉強、崔達送教授以及沙宗元、馬春華博士的寶貴意見，謹致謝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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