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南宋;陳傅良;立法;變法;事功
摘 要: 陳傅良主張立法時要預防與懲罰相結合,變法時要為民與趨利相一致,突出預防和功用,既繼承了對我國古代德主刑輔、德政王道的法制傳統,又反映了變法為民、經世致用的時代訴求,總體上呈現出“外王”、“事功”法制思想的特色。這也凸顯了他的學術風格和學術取向,是一份珍貴的法制思想文化遺產。
中圖分類號: DF082=442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1)05059706
Chen Fuliang's Legal Conception: Legislation and Reform
XIAO Jianxin(Editorial Department, Journal of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Anhui 241000, China)
Key words: Southern Song Dynasty; Chen Fuliang; legislation; reform; utilitarianism
Abstract: Chen Fuliang advocated legislation should combine prevention and punishment, and reform should make people's interest consistent with benefits, focusing on prevention and function. This was both inheritance of benevolent king's legal traditions in ancient China and requirements of reform for the people and the statecraft in times. Generally it showed “bbenevolence” and “utilitarianism”, which reflected his academic style as a precious cultural heritage of legal thought.
陳傅良(1137-1203),字君舉,號止齋,謚文節,南宋溫州瑞安(今屬浙江)人,是南宋永嘉學派的杰出人物,清代四庫館臣予以很高的評價,“自周行已傳程子之學,永嘉遂自為一派,而傅良及葉適尤其巨擘。”[1]卷159止齋集提要永嘉學派總體呈現出實用、實學、功用的特色,是浙東“事功”或“功利”學派重要分支,既重道又重器,尤其是發展了儒學傳統的“外王”、“經世”的思想。而法制作為外王、經世的工具,陳傅良以及永嘉學派也有所思考,檢閱陳氏著述,他對法制的本質以及立法、變法、司法都有過探索。從法理和司法觀念或法制的道器方面看:他既追求法制的公正公平,主張“行法自貴近始”;又重視司法的求實重人,強調“原情定罪”、“司法在人”①。此外,他對立法和變法也有所思索,主張立法時要預防與懲罰結合,變法時要為民與趨利一致。這些觀念,既有歷史的繼承,又有時代的創造,今天看來,也有其合理之處。
立法設計:懲防結合
陳傅良在法制的設計和功能方面,很重視法制的實際功能和效用,體現出事功學派思想的一貫風格,但是在古代德主刑輔的法制建設環境以及宋代明理趨道的政治思想背景下,還是繼承了傳統的德刑理念,尤其是德主刑輔思想的發展完善及其影響日益加強的趨勢下,②他只能在此思想框架下探討法制的功能,仍然聚焦在懲罰與預防的關系上,只是有所深入和推進罷了。盡管陳傅良主張省刑恤刑,所謂“省刑罰薄稅斂,慶歷元祐之所以惠天下也”[2]卷10慶元改元詔,并稱贊當時的皇上,“恭惟陛下臨御于今五年,省刑薄斂,天下皆知其為仁。”[2]卷23直前札子但是,他還是主張法制和刑罰,尤其強調公正司法,法律的懲罰功能是最基本的,也是最為有用的,只有在嚴格、公正用刑后才談得上省刑,“刑所以殘民,亦所以厚民;刑所以虐民,亦所以安民。今之天下惟嚴于用刑而后可以言省刑,惟公于明刑而后可以言恤刑……圣人之果無事于刑也,而天下可以免刑哉。故吾之所謂無刑者,非世之所謂無刑也,必有使之而至于無刑也。”[3]卷4愛民當思所以防民在此基礎上,他對法制的懲罰與預防功能提出基本的看法:
古之立法,不惟懲天下之已犯,亦所以折天下之未犯。蓋已犯之必懲,未犯所以必折也……已大抵始于必用,而終于無所用也。今之法則不然,始乎不用,而終于不勝用。夫法不求民之入,而拒民之入也。古之法,民不入也,不招以入,而民之入也,不縱以出。夫惟不出,是以不入,故始乎必用,而終于無所用矣。[3] 卷4愛民當思所以防民
這段話辯證地闡明法制的基本功能,很有法哲學的趣味,當是法制思想史上的經典之言。這也就是說,立法或法制不只是為了懲罰,也包括預防,是針對已犯和未犯設計的;只能通過法制的必用或始乎用,實現不用或終無用,避免開始不用法制,最后導致法律不勝其用的惡果。當然,在他看來,古代法制是非常完美的,既不會使人們輕易陷入刑罰,也不會招徠違法犯罪之人,但誰若是鋌而走險,必懲無疑,無法逃脫法律的制裁,而只有懲罰制裁,才能起到懲罰和預防的雙重作用,最終實現有其法而不用,始必用而終無用的理想狀態。不論其學說的現實可能如何,但他對法制功能的辯證思考,值得后人反思。
其實,他對法制懲罰與預防的思考,是離不開以往法制和法制思想成果的,一是刑罰本身具有懲治與預防雙重功能,二是歷史上的律(敕)、令是法律基本的形式,分別具有懲罰和預防的效能。前者,早在戰國時期法家作了較為具體的表述,認為刑罰既可以阻止、懲罰犯罪,也可以震懾、防止犯罪,如商鞅所云,“以刑去刑”[5]卷3靳令第二三,“重刑連其罪,則民不敢試;民不敢試,故無刑也。”[5]卷4賞刑第十七韓非子也說,“重一奸之罪,而止境內之邪,此所以為治也。”[6]卷18六反第四十六這種刑罰預防的思想對我國古代法制產生了深遠影響,甚至古代法制落下了擅刑主義的惡名。不過,古代法制有其自洽的功能,又可能通過德主刑輔的原則來加以糾偏和調整。至于后者,古代法律發展至唐宋,基本形式為律(敕)、令、格、式等,實為律(敕)與令、格、式兩類。宋代對這四種形式法律作了明確的界定,“禁于已然之謂敕,禁于未然之謂令,設于此以待彼之至謂之格,設于此使彼效之謂之式。”
脫脫《宋史》卷199《刑法志》,中華書局1977年版。《宋會要輯稿#8226;刑法》1之12,“設于此而逆彼之至曰格,設于此而使彼效之曰式,禁其未然謂之令,治其已然謂之敕。”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44、447,明陶宗儀《說郛》卷27下亦作,“禁于已然之謂勅,禁于未然之謂令”,而洪邁《容齋三筆》卷16,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3月版第600頁,四庫本《宋史#8226;刑法志》,《說郛》卷19下,則謂,“禁于未然之謂勅,禁于已然之謂令”。比較這兩種說法,“禁于已然之謂勅,禁于未然之謂令”較為合理,因為律或敕都是針對已經發生的違法犯罪而作出的處罰規定,故中華書局本《宋史》所改為是。
顯然,敕與令等分別是針對已然、未然違法犯罪的懲罰和預防。因而,陳傅良指出,“法令以格其前,刑罰以督其后”,[3]卷3使人之畏,不若使愧也就是要處理好法制的懲罰與預防的關系,發揮好這兩方面的功能。
但是,法制又不是萬能的,有其自身的不足:
然法令有時而窮,刑罰有時而不及天下,于其所窮、所不及之處,要當保其無窮邪,故夫人君所恃以革天下者,惟曰愧其心可也……威有所不至,察有所不及,彼其欺者未嘗不自若也。嗚呼,武帝刑政滿天下而不能禁惡逆于廟堂之上,文帝至誠在方寸而樸厚忠實之風形見于一時之久。治天下者,亦何貴?夫斯人之不敢欺與不能欺耶。[3]卷2使人之畏,不若使愧
可見,法制不可能監控和處理所有的法律和社會問題,法制僅僅“使人有所畏”是遠遠不夠的,重要的是“使人有所愧”,也就是使人們真心地服膺法制,不敢蔑視和欺騙法制,從而真正遵守法紀,免蹈刑獄,使法律起到防范作用,否則,“若夫武宣則不然,殺戮非不慘,明察非不至,然宮闈之嚴或者逆節猶露,宗廟之敬或者包藏禍心,此非臣子之所忍為而為之,況其它乎!”結果必然是“刑政滿天下”了。[3]卷2使人之畏,不若使愧
為此,法制功能的有效發揮,尤其是從“有所畏”到“有所愧”的升華,其中重要的是,不能只是展示法制的形式,而且要表達法制的本質,也就是說“示人以法,不若以意”:
以法示人,不若以意示人。其意在是,其法不在是,則不令而自行;其法在是,其意不在是,則雖令而不從。漢文帝詔書數下,歲勸民耕殖而野不加辟,至于示敦樸以為天下先,而富庶之風自還,意之所重,無待于法也。唐德宗即位,用楊炎議,作兩稅法,新舊色目一切罷之,未幾刻剝之令紛然繼出,法雖備具,意常誅求也。[3]卷1示人以法,不若以意
這是從更高的法理層面來說的,所示之“意”在于法制必須符合社會發展的規律,適應人們的需求。如果真正到“法”與“意”契合的境界,也就不令自行,“無待于法”。否則,“其法是也,其意非也,雖重而亦輕;其意是也,其法非也,雖輕而亦重。”[3]卷1示人以法,不若以意也就是二者的背離和矛盾,必然導致雖令不從,輕重失衡,乃至嚴刑峻法的出現。因而,他要求履職的地方官吏,“當職到任,欲得民間通曉法意,檢坐到見行條法”。[2]卷44桂陽軍告諭百姓榜文至于示人以意,當是法制設計和加強預防的最高境界,這也許是歷代統治者孜孜以求的王道境界。
可見,陳傅良在主張法制和刑罰的前提下,強調法制的懲防雙重功能,更趨向立法和法制的預防效能,顯然帶有德主刑輔和德政王道訴求的傾向。這一點與同時代朱熹、陳亮等的法制思想頗為相似。在此基礎上,他又進一步指出,“使人之畏,不若使愧”,“示人以法,不若以意”,從內涵和法理上發揮法制的功能,這樣,法制的防范機能和效能會也許會更大一點,“與其嚴罰峻刑制之而終不知為善,孰若以利心誘之而使之樂于為善邪”。[3]卷11使人速得為善之利也就是通過法制的示以意,使之愧,使人們真正體會到法制之利,從而趨利從善,這顯然優于嚴刑峻罰,甚至無須嚴刑峻罰就可以起到預防犯罪的效果。
變法取向:為民趨利
在歷史、社會發展觀上,陳傅良具有強烈的傳統王道意識,竭力推崇三代,尤其周朝的制度,認為,“前圣之徳業莫盛于堯舜,后圣之述作莫盛于孔子”[2]卷41宰臣以下跋御制至尊壽皇圣帝圣政序記,甚至說,“王道至于周備矣……惟孔孟知之。孔子曰,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2]卷40進周禮說序寧宗即位之初,有人提出:“今之獻計者類曰陛下宜以孝宗為法,太上皇為鑒”,他毫無猶豫地指出孝宗和太上皇分別具有五個值得效法的地方,多屬王道內容,希望“陛下誠上稽孝宗明斷總攬之政,兼體上皇隆寬不自用之意,則天下可得而理矣。”[2]卷26中書舍人供職后初對札子(第二)可見,陳傅良有法先王的思想傾向,并且效法先生之道。
在歷史上,人們對于堯舜德業,也即王道,一般認為至周已經發展成為完備的制度,孔子對堯舜周制作了全面的清理和總結。陳傅良對此佩服得五體投地,甚至在法制建設上流露出保守的色彩,主張“守法度,所以系民心”,反對頻繁變更法制,“國家之典章法度,宜使斯民常見而熟識之,以習其耳目而系其心,自非不得己者,不宜輕有改易變置以自絕于民也。向使今日變其一,明日變其二,祖宗余澤日益就盡不在目前,不幸奸人撼之,則人心揺而天下亡矣。古者,公卿大夫猶知世守其家法,至數十世不易其衣冠,閥閱豈無隆替,而國人信服,終莫敢抗,謂之名家舊族,而況數百年為天下國家哉。”[3]卷10守法度,所以系民心至于歷史上違反王道的變革法制,他更是態度鮮明加以歷史性的批判,“自劉歆以其術售之新室,民不聊生,東都之輿服,西魏之官制,亦頗采《周禮》,然往往抵捂。至本朝熙寧間,荊公王安石又本之,為青苗、助役、保甲之法,士大夫爭以為言。安石謂俗儒,不知古誼,竟下其法,爭不勝。自是百年,天下始多故矣。”[2]卷40夏休井田譜序其中,他對宋代王安石的批評很多,也很激烈,并把北宋熙豐以后的一些社會問題歸結于他的變法,“臣聞熙豐、崇觀以來用事者,紛更祖宗之舊以致邊兵之禍,今天下皆追咎之矣。”[2]卷19赴桂陽軍擬奏事札子(第三) “臣聞熙寧以來用事者始取藝祖之約束一切紛更之,馴至于今而民力之困極矣。”[2]卷20吏部員外郎初對札子(第二)可見,他反王安石變法的態度是事實,但這又未必表明他反對變法,這是兩個不同的問題。
陳傅良推崇和追求的是王道,反對的只是違背王道的變法,但絕對不是一個泥古不化,因循守舊者。他實際上有一種明大體而通變的意識,“明古人之大體而能通當世之變”。[2]卷45祭呂大著為此,在稱賞堯舜孔子、王道周制時,堅持王道大體的前提下,能夠看到時代的變化和進步,以及法制變化及其合理性。如他認為,三代之政各有不同,“夏政尚忠,商政尚質,周政尚文”,只要“大體既正,則微疵小害,雖時有之,亦勢之所不免也。”[3]卷1大體立則不恤小弊可見,夏商周三代之政差異很大,當是在前后繼承基礎上的變革,形成各自的特色,但大體或本體是合理正確的,即使各自存在一些瑕疵,也無傷大雅。三代以后,法制仍在繼續變化之中。
西漢而下創法垂制,得三代之余意者,莫唐若也。夫取民之法,每患其輕重不均,唐則一之以租調;養兵之法每患其坐食無用,唐則處之以府衛;建官之法每患其名實雜糅,唐則納之以六典,使民不至于困,兵不至于冗,官不至于濫。[3]卷4法不慮其終者必壞
陳傅良推崇唐代的“創制垂法”,顯然是贊同法制變革的,只是強調是要符合王道,并且還要從長謀劃,不能只顧眼前利益,所以,又不無遺憾地感嘆道,“太宗之法,庶幾先王者,非以此歟……太宗之法固美矣!夫惟不慮其所終,不稽其所弊,是以雖行之一時而卒不能以行之久遠也。”也就是說,如果沒有長遠的考慮,不稽問題,法制必然無法實行久遠。他又指出,“太宗平河東,立和糴法,時斗米十錢,余草束八錢,民樂與官為市。后物貴而和糴不解,遂為河東世世之患。仁宗治平中,詔陜西刺民號義勇,又降勅榜與民約,永不充軍戍邊,然其后不十年,義勇運糧戍邊以為常。神宗熙寧中,行青苗之法,雖不許抑配,其間情愿,人戶乃貧,不濟之人鞭撻已急則繼以逃亡,逃亡之余則均之于鄰保。溫公亦謂,‘民知所償之利,不知還償之害是也。’”[3]卷4法不慮其終者必壞因而,法制應該更多地基于長遠的考慮和謀劃,重點在是否利民便民,或者說,他的變法觀是以民本為基礎的。
其實,陳傅良思想的民本傾向很明顯,他認為,“古者有畏民之君,是以無可畏之民;后之人君狃于民之不足畏,而民之大可畏者。”
陳傅良《止齋集》卷52《民論》,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陳傅良僅在《止齋集》中提及民者就有近四百處,相對集中還有卷20、《吏部員外郎初對札子》(一至三)卷52《收民心策》,在《八面鋒》有很多專條,如卷3《法以治民不貴乎擾》、卷4《愛民當思所以防民》、卷7《民心難以小惠劫之》、卷9《吏愛民則民亦愛吏》、卷9《法本便民反以害民》、卷10《法令不信,則吏民惑》、卷10《守法度,所以系民心》、卷11《民心以先入者為主》等,這些較為集中的條目多與法制相關。葉適也在撰寫的陳傅良墓志銘中說,“公既實究治體,故常本原祖宗徳意,欲減重征,捐末利還之于民,省兵薄刑,期于富厚。”[2]附錄葉適《墓志銘》當然,他的民本是古代或古典民本思想。不論從君、民、社稷,還是從舟、水關系考慮,實際上都從統治與被統治關系角度來闡發的,民為邦本,只是民為治本,民始終是統治的對象,這是由傳統民本思想的階級性所決定的。盡管如此,通過歷代思想家的不斷詮釋和闡揚,民本思想涵養了關民瘼、惜民力、富民財、得民心等積極內容。陳傅良也說,“太祖皇帝垂裕后人,以愛惜民力為本。”[4]卷434陳傅良民本既是他法制思想的基礎,也是他法制追求的過程和目標。為此,無論是立法用法,還是變法定制,都不能擾民、害民:
詳于法者,有法外之遺奸;工于術者,有術中之隱禍。藥所以治病也,用藥已過則藥之所病甚于未藥;耘所以治苗也,耘之數數則蹂踐之害酷于稂莠……自春秋戰國以及秦項之際,縱橫捭闔之說行而天下之俗浮刑名,法家之說勝而天下之俗薄,浮薄之風相扇相激,而極為秦項之禍,大漢之興,民始息肩,知有生人之樂也。[3]卷3法以治民,不貴乎擾
天下之法,本欲便民,而反以害民者。夫豈一端而已哉!鄉兵之法,本為民之防,而其弊也,操戈帶甲,群噪聚斗,橫行于里閭。市糶之法,本為民之利,而其弊也,配戶督限,迫蹙平民有甚于租賦。保伍之法,所以聯比吾民堤防盜賊,而其弊也,差役不均,執役之家至于破產。天下之法本無弊也,行之非其道,則弊由是而生。[3]卷9法本便民,反以害民
前者因立法用法過度而擾民,以至造成“秦項之禍”,后者因用法定制不得其道而害民,失去了法制本意。盡管春秋戰國時期,法制在社會激蕩中急劇變化,很難說是“浮薄之風相扇相激”,歷史上的鄉兵、市糶、保伍、常平等法的利弊成敗要講清楚,也絕非易事,但陳傅良指出立法或變法中問題時,強調的是要遵循法制的規律,不能脫離社會現實的需要,尤其是百姓的利益,否則,必然造成擾民、害民的法律后果。
當然,在法制的變革和實施中,必須堅持公私兩便,民眾才能受益,“法之在天下,惟公私兩便者,良法也。便于公而不便于私,非法也;便于私而不便于公,亦非法也。”[3]卷9公私兩便,則為良法并且要取信于民,不可輕毀成法,“商君之治,秦所以令行禁止者,惟其信爾。徙木細事也,必賜之金。是以人之有功者,知其無有不賞。棄灰微譴也,必寘之刑,是以人之有罪者,知其無有不罰。商君賞罰未必當于理,而卒以強秦者在是也……嗚呼,誠信國之大綱也,徇目前之小利而傷國家之大綱,無乃謀之不遠乎。”因而,陳傅良批評宋代法制的不公、不便,以及失信于民,“治平之政,揀刺義勇,當時詔諭永不戍邊,未幾或以代還東軍,或以抵換弓手;東南買絹,當時著令一用見錢,未幾買絹又為之折鹽。”[3]卷10法令不信,則吏民惑至于宋代其它困民、病民、害民的變法或法制,陳傅良更是予以尖銳的批判:
熙寧以來,用事者始取太祖約束,一切紛更之。諸路上供歲額,增于祥符一倍;崇寧重修上供格,頒之天下,率增至十數倍。其它雜斂,則熙寧以常平、寬剩、禁軍闕額之類別項封樁,而無額上供起于元豐,經制起于宣和,總制、月樁起于紹興,皆迄今為額,折帛、和買之類又不與焉。茶引盡歸于都茶場,鹽鈔盡歸于榷貨務,秋苗斗斛十八九歸于綱運,皆不在州縣州。縣無以供,則豪奪于民,于是取之斛面、折變、科敷、抑配、贓罰,而民困極矣。方今之患,何但四夷?蓋天命之永不永,在民力之寬不寬耳,豈不甚可畏哉![4]卷434《陳傅良》
這種批判在他的著述中較為常見,有上述綜合性的,也有專門的,如在《義役規約序》中對保甲催科法制予以抨擊,“今天下上無橫斂,下無繁征,而民極困于保正長,則以保甲催科之故也。”[2]卷40義役規約序甚至提出,某些不利百姓的法制法令,應該收回或廢除。[3]卷3令有不便,則亦可收為此,變革擾民、害民之法,建立便民、利民之法,也就是使法制對百姓有利,讓百姓獲利,起到興利除弊的功用。
治天下有道,毋為天下立法,毋為百姓興利。一法立,一弊起;一利興,一害隨。然則,如何曰“毋立法,弊則革之;毋興利,害則除之。”塵去而鑒自明,礦盡而金自見,弊革而法自立,害除而利自興。封建之法非不善也,而秦更之以郡縣,唐易之以藩鎮,郡縣、藩鎮果能無弊乎。井田之政非不美也,而秦更之以阡陌,唐又變之以府兵,阡陌、府兵果能無弊乎。常平、義倉足以賑民矣,而或為均輸,或為青苗,均輸、青苗果勝于常平、義倉乎。經術、詞章足以取士矣,而或議三舍,或具八法,三舍、八法果勝于經術、詞賦乎。法已更而弊自若,利己興而害自如。故夫法之在天下,惟去其所以弊,除其所以害,則雖因今之法而有余;于弊不能去、害不能除,則雖百變其法而不足。[3]卷9善興利者,惟去其害陳傅良在求治道的名義下,主張“毋為天下立法,毋為百姓興利”,但絕不反對立法、變法、興利,而強調的是要符合治道,也即王道,落腳點在于法制的去弊除害,興利便民,也即國計民生問題,否則,“雖百變其法而不足”。他的法制思想具有鮮明的事功特色,這一點與同時代陳亮的法制思想極為相象。
參見肖建新《陳亮法制思想的特色》,載《陳亮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12月版。
法制思想與學術風格陳傅良對法制的本性以及立法、變法、司法都作了許多論述,有時還很專門深入,特別是追求公正、重視預防、強調民本、求實重人,涉及法制的主要方面以及法制建設的過程,可以說,陳傅良的法制思想豐富多彩,具有一定的體系。這在宋代思想史、古代法制史上是非常突出的。明代學者王瓚為《止齋集》作序時說,“儒者之所難,曰徳、曰功、曰言而已,三者克具,斯為儒者之盛。遠而有以恢弘魯鄒所傳之緒,近而有以昭闡濓洛未啟之機,尚論其世有足征者,此止齋陳文節公所以不可及也。”[8]卷20陳傅良在立德、立言、立功上都有成就,而他在法制上的探索和著述,正是其立言的重要組成部分,并且發展了我國古代法制思想的傳統,凸顯出宋代永嘉學派事功、外王,或務實、經世的思想風格。
他之所以從事功、外王角度思考法制,一是學術承傳,二是學有側重。在學術傳承上,樓鑰的神道碑、蔡幼學的行狀、葉適的墓志銘以及《宋史#8226;陳傅良傳》都有概括,如葉適的墓志銘說,“獨崇敬鄭景望、薛士龍,師友事之。入太學,則張欽夫、呂伯恭相視遇兄弟也。”[2]附錄葉適《墓志銘》《宋史》本傳的表述相近,“當是時,永嘉鄭伯熊、薛季宣皆以學行聞,而伯熊于古人經制治法,討論尤精,傅良皆師事之,而得季宣之學為多。及入太學,與廣漢張栻、東萊呂祖謙友善。祖謙為言本朝文獻相承條序,而主敬集義之功得于栻為多。”陳傅良的學問傳自鄭、薛,得益于張、呂,而他“得季宣之學為多”。薛季宣正是伊川洛學的正宗傳人,并且加以改造,突出“實用”,“惟永嘉許公景衡、周公行已,數公親見伊川先生,得其傳以歸。中興以來,言理性之學者宗永嘉,惟薛氏后出,加以考訂千載,自井田王制、司馬法、八陣圖之屬,該通委曲,真可施之實用。凡今名士得其說者,小之則擅場屋之名,大可以臨民治軍之際。”[2]附錄樓鑰《神道碑》可見,陳傅良的學問有其清晰的學術傳承,有深厚的文化積淀,并且,也以平實醇厚著稱,形成自己的學術體系,甚至超過其師其友薛季宣,清代全祖望就說,“永嘉諸子皆在艮齋師友之間,其學從之出而又各有不同,止齋稱最稱醇恪,觀其所得似較齋艮更平實占得地步也。”[7]卷53止齋學案在學術側重上,也許從薛季宣改造洛學、突出“實用”中受到啟發,也可能從鄭伯熊討論“古人經制治法”獲得靈感,與“理性之學”的差距愈來愈大,而是致力于經制、治法以及現實問題的探討,體現出事功之學的本色,“公之從鄭、薛也,以克已兢畏為主,敬徳集義于張公盡心焉。至古人經制、三代治法,又與薛公反復論之,而呂公為言本朝文獻相承所以垂世立國者,然后學之本末內外備矣。” [2]附錄葉適《墓志銘》又如“薛公與公語合喜甚,益相與考論三代、秦漢以還興亡否泰之故,與禮樂刑政損益同異之際,蓋于書無所不觀,亦無所不講。”[2]附錄蔡幼學《行狀》四庫全書所收的陳氏著述基本上是經世致用之作,這反映出止齋的學問特色。
在這種學術傳承和側重中,陳傅良把法制作為重點思考的對象和內容,就不足奇怪了。他在構建永嘉學說時思考法制問題,又在形成法制思想中豐富永嘉學說,由此在法制思想上取得成就并形成特色。
宋代的思想家、學問家很多,可謂群星璀燦,但像陳傅良這樣全面深入思考法制問題的并不多,其法制思想處在當時一流層次,是我國古代珍貴的文化遺產,具有重要的地位、影響和現實意義如元末明初著名政治家、思想家劉基的法制思想就有陳傅良的影子,參見肖建新《因時#8226;民本#8226;尚德——試論劉基的法制思想》,《江海學刊》2008年第1期。
,值得研究發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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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韓非.韓非子[M].何犿,注. 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
[7] 黃宗羲.宋元學案[M].北京:中華書局,1986.
[8] 孫詒讓.溫州經籍志[○].民國十年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