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商收藏的文化意義

關鍵詞： 徽商；收藏；文化意義

摘 要： 明清時期，富裕起來的徽商鐘情收藏圖書、前人字畫、古董等，而且數量大、價值高。由于他們的藏品對文化人不封鎖，歡迎觀摩利用，這種開放方式收藏，保存了大量傳統文化中的瑰寶；推動了書畫藝術的進步并催生了新安畫派；促進了學術的發展和文化的傳播；造就了不少文化商人。雖然徽商當年的收藏大多不存，但一些富有遠見的徽商，采取了當時唯一可以長久保存的形式——刻石和刻書，保存了這些藏品，使其至今仍能繼續彰顯其重要的文化意義。還有一些徽商利用收藏，提高自己并創造出新的成果，為傳統文化的發展作出了貢獻。

中圖分類號： G09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1)05052007

Cultural Significance of Hui Merchants’ Collection

WANG Shihua(College of History and Sociology，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Anhui 241000， China)

Key words: Hui merchants; collection; cultural significance

Abstract: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well-off Hui merchants were fond of collecting books， ancient calligraphy， paintings and antiques， which were in a large quantity with high value. Because their collections were open to intellectuals， Hui merchants welcomed everyone to appreciate and take advantage of their collections. The collecting style was characterized by opening to the public， which preserved a large number of cultural treasures， promoted the improvement of painting and calligraphy art and facilitated the birth of Xin'an School of Painting， enhanced academic development， boosted the spread of culture， and cultivated a host of cultured businessmen. Although many collections of Hui merchants were lost， some Hui merchants were far-sighted in that in order to protect collections， they took the only method to conserve collections in a everlasting form — inscriptions on wood or stones. In this case， they now still manifest the important cultural significance. Some Hui merchants made full use of collection to improve them and created new achievement， making contribution to the development of traditional culture.

對于前朝書籍、古董尊彝、法帖名畫的收藏，千年歷史，屢見不鮮。其中既有官府，也有個人；個人中既有官員，也有平民。個人收藏各有目的：有的為轉手牟利，有的為附庸風雅，有的為招搖炫耀，有的卻是出于對傳統文化的特殊愛好。在封建社會，對個人的收藏行為，有人統統嗤之為“玩物喪志”。殊不知對收藏是要區別而論的，有的收藏行為蘊涵著重大的文化意義，是絕不能作皮相之論的。

一

明清時期尤其是康乾時代，“賈而好儒”的徽商在錢囊豐滿后對文化充滿興趣，他們除興辦學校、投資書院外，很多人開始鐘情于收藏。

徽商收藏的范圍很廣，首要的就是圖書。這一方面是為了自己讀書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培養子弟的需要。所以徽商家中或多或少有一些藏書。更有一些徽商嗜書成癖，千方百計搜求各種圖書，尤其是印刷質量好、校讎精、錯誤少、價值高的即我們今天所稱的“善本書”，他們堪稱藏書家。揚州鹽商馬曰琯、馬曰璐兄弟就是以“藏書家”名揚海內。他們在揚州自己的園林“小玲瓏山館”里建有著名的“叢書樓”。著名學者全祖望就經常光顧“叢書樓”，他曾回憶道：“予南北往還，道岀此間，茍有宿留，未嘗不借其書。而嶰谷（馬曰琯）相見，寒暄之外必問近來得未見之書幾何，其有聞而未得者幾何，隨予所答輒記其目，或借鈔，或轉購，窮年兀兀，不以為疲。其得異書則必岀以示予，席上滿斟碧山朱氏銀槎，侑以佳果，得予論定一語，卽浮白相向。方予官于京師，從館中得見《永樂大典》萬冊，驚喜貽書吿之，半查（馬曰璐）卽來問寫人當得多少，其値若干，從臾予甚銳。予甫為鈔宋人周禮諸種而遽罷官，歸途過之，則屬予鈔天一閣所藏遺籍，蓋其嗜書之篤如此?！保?］卷17有珍貴稀見者，不惜千金購之。他們藏書十萬卷，宋版元刻，無不具備。簡直就是一個古代圖書館。僅此一端，需要投入多少資金啊。正如全祖望所說：“百年以來，海內聚書之有名者，昆山徐氏、新城王氏、秀水朱氏其尤也，今以馬氏兄弟所有，幾幾過之”［1］卷17。由此可見當時文人對馬氏藏書是非常推崇的。經營鹽業的徽商鮑廷博也是一位藏書家，后定居桐鄉青鎮(今烏鎮)楊樹灣，建有“知不足齋”書屋。他勤學好古，不求仕進，喜購藏秘籍，所收甚富。時人評價他說：“君收儲特富，鑒裁甚精，壯歲多獲兩浙故藏書家舊物，偶聞他處有奇文秘冊，或不能得，則勤勤假鈔厥副，數十年無懈倦?！保?］當時浙江藏書家浙東稱范氏天一閣，浙西稱汪氏振綺堂，而汪氏就是徽商世家，據近代出版家、政論家汪康年回憶:“余家世以藏書為事，至魚亭公（汪慧）益加搜羅，于是‘振綺堂藏書’之名始著?！?［3］卷2

歙縣商人程晉芳在揚州業鹽，也是“書癡”，酷愛藏書。自稱從十三四歲起就千方百計搜求異書，得一書則置樓中，自己或與好友加上題識，并精心裝潢，真是怡然自得。好友李情田知其所好，往往將從鄉下得到的善本書專程送來，程晉芳能買則買，不能買則抄。后來他到京師做官，更是經常造訪書坊書肆，遇有奇書，不惜代價買下。有時錢不湊手，竟然典衣以購，簡直“嗜書藏若饑渴”。因此，“積三十年而有書三萬余卷”。他的藏書樓上下六間，擺滿圖書，琳瑯滿目。藏書樓庭前雜栽桂樹，據《爾雅》，室之東隅曰“宧”，此處又多植桂樹，故他把自己的藏書樓命名為“桂宧”。［3］卷2還有一位商人名吳夢齡，歙人，僑寓江都。家世好藏典籍，多至數十萬卷。［4］卷24其它一些徽商雖然藏書不如上述諸人那么多，但也比較豐富。如婺源木商洪庭梅家就“藏書千余卷”［5］卷58。歙商方在宥“以藏書傾邑里”［6］卷32。歙商汪讱庵在杭州經商，家中建有“開萬樓”，藏書數千種。中國歷代富有的商人多矣，但像徽商如此鐘情藏書的恐怕也是少見的。

徽商不僅酷愛藏書，而且還喜歡收藏前人字畫、古董。這當然要花更多的錢。從來字畫、古董有市無價，全憑喜好程度。由于“喜好”，再多的銀兩也在所不惜。歙縣鹽商吳雪翀“雅蓄硯墨，見前人嘉言懿行，輒滌硯吮墨，手自書之。多購書畫、金石諸古物置左右，間一寓目，摩挲自得?！保?］卷28《畫友錄》說到歙縣鹽商子弟巴慰祖時載謂：“少讀書，無所不好，亦無所不能。弆藏法書名畫、金石文字、鐘鼎、尊彝甚伙?！保?］卷3大鹽商汪廷璋的侄子汪灝“家蓄古人名畫極富?！保?］卷3鹽商子弟、歙人王學儒憑藉豐厚資金，“尤多蓄元明人書畫，嘗坐齋中，晨夕展玩，謂人曰：‘余老不能游，即此以當自放于山巔水湄，其誰曰不然?！保?］卷10休寧孫烺，為徽之巨商，僑居杭州。“在京師與覃溪善，覃溪歿后，孫賻五千金，故蘇齋金石書畫半歸侍御（孫烺）?！端瓮毓勘?、《化度寺碑》、《嵩陽帖雪浪帖》、《詩文雜箸手稿》四十巨冊均在焉?！保?0］卷4

徽商收藏的書畫，不僅數量大，而且精品多。據明末商人兼收藏家吳其貞記載，徽州收藏家程季白的兒子程正吉家中就藏有王維、趙孟頫的手卷和荊浩的立軸山水，還有大量其它書畫作品。如王維的《江山雪霽圖》手卷、李唐的《晉文公復國圖》、翟院深的《雪山歸獵圖》、趙孟頫的《水村圖》手卷，還有書圣王羲之《行穰帖》的唐初摹本、王蒙的《秋丘林屋》題記等，可見收藏之精美。徽商子弟黃茨蓀（即黃崇惺）《草心樓讀畫集》也載：徽商收藏歷史上名家作品之多，令人驚嘆。如唐代畫家吳道子的《黃氏先圣像》以及閻立本的《孔子事跡二十四圖》，還有北宋畫家李公麟的《白描十八應真渡海長卷》和北宋宮廷畫家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長卷等等，都是稀世奇珍。當然，徽商收藏元人的作品也很多，據晚明鑒賞家和收藏家張丑所說，歙縣一吳姓徽商家收藏倪云林的畫最少有四幅并皆為立軸。正如黃崇惺說：“而是時（指康熙、乾隆時期）休、歙名族，乃程氏銅鼓齋、鮑氏安素軒、汪氏涵星研齋、程氏尋樂草堂，皆百年巨室，多蓄宋元書籍、法帖、名墨、佳硯、奇香、珍藥，與夫尊彝圭璧盆盎之屬，每出一物，皆歷來賞鑒家所津津樂道者。而卷冊之藏，尤為極盛。”［7］卷20毫無疑問，這些“休歙巨族”、“百年巨室”，當然大多是徽商家庭。黃崇惺兒時經常去程氏銅鼓齋，他記道：“程氏古畫，以李成《五老峰圖》為第一。書跡以《大令保姆帖》為第一。余時方稚齒，來往程氏齋中，未知請觀，然耳熟久矣?！毕掏瑧饋y后，程云松先生孫少帆避居祁門，書畫尚有數十篋，寄于山農家，可知他家收藏之富。［7］卷20

黃崇惺就是出身于徽商世家，他的先世也藏有大量的法書名畫，嘉慶道光以后，由于家道中落，不少歸于他人之手，然尚存者頗多。據他回憶，他家就曾藏有一千多年前的唐代“畫圣”吳道子畫的先圣像、明初宮廷畫家商喜的《西園雅集圖》等。外舅家藏有初唐集大成的畫家閻立本畫的《孔子事跡二十四圖》，二伯父藏有北宋著名畫家李公麟（號龍眠居士）的白描《十八應真渡海》長卷，舅氏藏明代姚廣孝的《百八羅漢圖》，尤奇物也。黃崇惺侄黃新宇也藏有元代高克恭的山水畫。黃氏宗族祠堂－承德堂中還藏有明代大畫家王叔明的山水，鸞綾象匣，這是準備進貢皇帝的；又藏有北宋蘇東坡的墨竹。這些畫別說今天是極其難得的國寶，就是在當時也堪稱世間罕品。黃崇惺小時就記得家中有書一樓，列幾堆積，高五六尺，多有前代古本，這只是他經眼看到的，就已經不得了，但我們知道這還只是徽商收藏的冰山一角??！

徽商收藏有時簡直到了“癡”的程度，如歙人汪讱庵自號印癖先生，經商僑寓杭州，不僅喜好藏書，尤酷嗜印章，他千方百計搜羅自周秦迄元明印章，至數萬鈕。聽說錢梅溪先生藏有漢代‘楊惲’二字銅印，讱庵欲得之，錢不許，遂長跪不起，錢不得已，笑而贈之。其風趣如此。［11］

徽商從明代中后期就鐘情于收藏，從而帶動了一大批人也加入收藏行列，并導致了社會風氣的變化。明代文壇大家王世貞有一段描述徽商引領收藏潮流的文字：“畫當重宋，而三十年來忽重元人，乃至倪元鎮（元代畫家、詩人倪瓚）以逮明沈周，價驟增十倍；窯器當重哥、汝，而十五年來忽重宣德，以至永樂、成化，價亦驟增十倍。大抵吳人濫觴，而徽人導之，俱可怪也?！保?2］可知蘇州之所以能夠引領收藏潮流，就是因為有徽商“導之”的結果。

當然，徽商的這種風氣也受到徽州官員士大夫的影響。明末商人兼收藏家吳其貞在《書畫記》中說：“昔我徽之盛，莫如休歙二縣，而雅俗之分，在于古玩之有無，故不惜重值爭而收入。時四方貨玩者，聞風奔至，行商于外者，搜尋而歸，因此時得甚多。其風開于汪司馬兄弟，行于溪南吳氏叢睦坊，汪氏繼之，余鄉商山吳氏、休寧朱氏、居安黃氏、榆林程氏，以得皆為海內名器?！彼^汪司馬兄弟，指歙縣人汪道昆、汪道貫，道昆曾任兵部左侍郎一職，故有“司馬”之稱。他特別喜愛收藏古玩字畫，登門求觀的文士絡繹不絕。作為朝廷高官，又是徽商子弟，他的行為給其它徽州商人以極大的影響。所以汪氏兄弟開其風，一大批徽商就繼其后了。

二

收藏的文化意義在于對藏品文化價值的不斷發掘?；丈淌詹毓倘灰灿凶再p、炫耀的意味，甚至也轉手牟利，但確有一批徽商志不在此。他們收藏確是因為對傳統文化的極大愛好。他們的藏品對文人絕不封鎖，反而歡迎觀摩利用。這種收藏而開放的方式，就具有重要的文化意義了。

首先，徽商的收藏保存了大量傳統文化中的瑰寶。那些珍稀書籍、法帖名畫、玉器古玩等等，都是極其珍貴的歷史文物，它們如果單件存于某人之手，很容易流失甚至消亡，徽商用重金收購收藏，大批文物流到徽商手中。正如前述：“時四方貨玩者，聞風奔至，行商于外者，搜尋而歸，因此時得甚多?！睆亩斜４媪舜罅孔鎳鴤鹘y文化中的瑰寶，這應是對祖國文化的一大貢獻。徽州今天之所以被譽為“文物之?！保簧傥幕淦啡员４嬖诿耖g，就是得益于當年徽商的收藏。徽商利用家藏所刻的大量叢書，使得不少孤本、稿本等善本書能夠保存流傳下來。

其次，徽商的收藏推動了書畫藝術的進步，摧生了新安畫派。書畫藝術的提高必須要觀摩前人的書畫作品，從前人畫作中汲取營養。這是畫家成長必不可少的條件。過去既沒有圖書館，也沒有博物館，而徽商的收藏正起到了圖書館和博物館的作用。不少徽商收藏的法帖名畫，決不是“藏在深閨人不識”，而是公諸同好，歡迎觀摩學習。史載：“諸先生往來其間，每至則主人為設寒具，已而列長案，命童子取卷冊進，金題玉躞，錦贉繡褫，一觸手，古香經日不斷，相與展玩嘆賞，或更相辨論，龂龂不休?！保?］就在這“龂龂不休”的展玩、辯論之中，藝人們揣摩了古人的技法，吸取了他們的長處，提高了自己的水平，很多畫家成長起來了。如新安畫派代表人物之一的休寧查士標，“家多古銅器及宋元人真跡，書法華亭（董其昌），畫初學倪高士（倪云林），后參以梅花道人、董文敏”［7］，后人評價他的畫作“真窺元人之奧”。之所以如此，與他從元人畫作中汲取豐富的營養是分不開的。新安畫派首領弘仁“聞晉唐宋元名跡，必謀一見”，認真摹寫研讀。而能夠收藏“晉唐宋元名跡”的，大多是富甲一方的徽商人家。弘仁與徽商吳羲友好，常在吳家賞閱古代大師的作品。吳家藏有元代畫家倪云林的《幽澗寒松圖》《東岡草堂圖》《汀樹遙岑圖》《吳淞山色圖》等，弘仁見后如獲至寶，研讀達數月之久，境界大大提高，回去以后將自己過去的作品全部撕毀。周亮工《讀畫錄》說其“喜仿云林，遂臻極境?！焙肴手阅艹蔀樾掳伯嬇傻念I袖人物，應該說徽商的收藏是助了一臂之力的。弘仁的畫風影響了一批人，新安畫派逐漸形成。畫家的成長也離不開與同行的切磋交流。同樣，徽商又提供了這樣的條件。揚州是徽商大本營，大批稀世珍品也都集中在揚州，因此全國各地的學者、藝術家也多趨之若鶩。正如清人李斗所說的：“揚州書畫（家）極多，兼之過客往來，代不乏人?！保?］卷2眾多同行在徽商所建的園林中相聚，討論學術，切磋技藝。多少書家、畫家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迅速成長起來。［13］

在書法藝術上，鹽商鮑氏做了一件大事：清代嘉、道年間淮南總商鮑志道之子、收藏家鮑漱芳收藏了唐宋元明諸多名家書法40余件，這是曠世瑰寶。怎樣才能讓它們永久保存并能讓人利用呢？鮑漱芳欲將它們勾勒上石，為此重金延請揚州名匠黨錫齡（字夢濤）等精雕細刻，生動再現了原作的精神風貌。鮑淑芳死后，其子鮑冶亭、鮑釣亭繼續這項工程，這就是著名的“安素軒石刻”，共300多方。它始于嘉慶二年（1797），成于道光四年（1824），歷經3代、28個春秋?！鞍菜剀幨獭贝蟛糠质前凑孥E或原作勾摹刻制的，且皆有名人題跋，許多是首次見諸刻石，其中唐勾本王羲之《蘭亭集序》、李邕書《出師表》、蘇東坡詩、米芾小楷、趙孟頫書《老子》等，都是極其珍貴的藝術品。可以說，“安素軒石刻”是彌足珍貴的文化遺產?，F揚州天寧寺內陳列的175方石刻，乃鮑氏后人、畫家鮑婁先于建國初捐獻。鮑氏家族為保護和傳承祖國寶貴文化遺產，弘揚書法藝術立下不朽的功績。

第三，徽商的收藏促進了學術的發展。如果收藏是為了炫耀、自賞甚至謀利，那與學術進步當然無緣。但在一些徽商那里，決不是這樣，而正像清代著名詩人袁枚所頌小玲瓏山館那樣：“橫陳圖史常千架 ，供養文人過一生?！笔怪T多學者深受其益。如祁門商人馬曰琯、馬曰璐兄弟倆由于有幾萬卷藏書，一些著名學者如全祖望、符曾、厲鶚、金農、陶沿藻、陳撰等就成了常住客，名流宴詠，殆無虛日。這不就是文壇盛會嗎？學者們在這里讀書、研究，推動了學術進步。厲鶚就在這里居住多年，博覽群書，專心著作，寫成了《宋詩紀事》百卷巨著，還有《南宋畫院錄》、《遼史拾遺》、《東城雜記》諸書，因而成名?？梢哉f是馬氏兄弟玉成了一位大學者。“揚州二馬” 去世后 ，清代詩人樓锜也十分感激地寫道：“閱肆愧非才，插架困貧乏。感茲故人意，借抄兼借榻?！保?4］卷1窮厄以終但頗有學問的寒士姚世鈺也是叢書樓里的座上客。他曾滿懷深情地寫道:“薄游揚州，馬秋玉、佩兮兄弟為余置榻叢書樓下 ，膏馥所沾丐（溉），藥物所扶持 ，不知身之在客也?！保?5］卷2他在叢書樓里讀書、校書 ，獲益良多，最終成為一位著名學者。

鮑廷博、程晉芳等鹽商何嘗不是如此。鮑廷博為了校書，“潔亭舍，豐館谷”，經常邀請文人學者來家中切磋。程晉芳的“桂宧”，也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彼麄兓蛸p奇文，或析疑義，或則斗詩，或則聯句，其情洽洽，其樂融融。在他死后，京師甚至流傳這樣的話：“自竹君（指翰林編修朱筠）先生死，士無談處；魚門（程晉芳）先生死，士無走處?！笨梢娝芭c士人結成多么深厚的友誼。

徽商與文人學者的這些交往，不僅僅是個人之間的情誼，它為學術的發展也起到了重要作用。梁啟超曾說：“欲一國文化進展，必也社會對于學者有相當之敬禮；學者恃其學足以自養，無憂饑寒，然后能有余裕以從事于更深的研究，而學乃日新焉。近世歐洲學問多在此種環境之下培養出來，而前清乾嘉時代，則也庶幾矣。”［16］66乾嘉時代正是徽州鹽商對學者“借抄兼借榻”、“藥物所扶持”的“有相當之敬禮”的時代，也是清代學術全盛的時代，這應該不是偶然的。

第四，徽商的收藏促進了文化的傳播。這尤其表現在刻書上。在當時，文化傳播的主要是通過書籍載體而實現的。而徽商在這方面的貢獻也很大。如歙商吳夢齡，僑寓江都。家世好藏典籍，多至數十萬卷。又聚中晚唐人詩集得二百許家，半為宋庫遺鈔，人不經見?？滴跄觊g政府校刊《全唐詩》于揚州，遇有遺缺者，就到其家借錄副本，多取資焉［4］卷24。乾隆開《四庫全書》館，詔求天下遺書，前述鮑氏以家藏精本626種進獻，內多為宋元以來之孤本、善本。馬氏進獻藏書776種。汪氏振綺堂也進呈善本百十種。在當時，全國私人進呈書籍最多的共四家，其中馬氏為首。這些書籍被選入四庫后自然能夠惠及更多的學人，發揮更大的學術價值。

除了向朝廷獻書支持《四庫全書》纂修外，富有藏書的徽商還大量刻書，將很多珍本、善本書刊刻面世，嘉惠士林。鹽商馬曰琯、馬曰璐兄弟嘗不惜千金為大學者朱彝尊刻《經義考》，為蔣衡裝潢所寫《十三經》，又刻《許氏說文》、《玉篇》、《廣韻》、《字鑒》等書，讓它們廣泛傳播?？虝x不開校讎，清代著名學者全祖望是這樣記敘馬曰琯校書的：“聚書之難，莫如讎校。嶰谷（馬曰琯）于樓上兩頭各置一案，以丹鉛為商榷。中宵風雨，互相引申，眞如邢子才思誤書為適者。珠簾十里，簫鼓不至，夜分不息，而雙鐙炯炯，時聞雒誦，樓下過者多竊笑之。以故其書精核，更無訛本，而架閣之沉沉者遂盡收之腹中矣?！保?］卷17由于他刻書質量好，校讎精，世間謂之“馬板”。鮑廷博為了刊刻《知不足齋叢書》，可謂嘔心瀝血，“梨棗之材，剞劂之匠，遴選其良，費而勿靳。生產斥棄，繼以將伯，千百錙銖，咸歸削氏。猶復節衣減食，裨補不足，視世間所謂榮名厚實、快意怡情者，一切無堪暫戀，祇有流傳古人著述，急于性命。”［17］卷12他能將“流傳古人著述”看成“急于性命”的大事，摒棄世間一切快意怡情的享樂，節衣縮食，刊刻叢書，這種精神實在可貴。為了提高刊刻質量，他利用自己豐富的收藏，比照各種版本，認真仔細?？?，也請教先達聞人，集思廣益。時人評說他：“并涉四部，旁綜九流，奧篇隱事，心識口誦，元元本本。有經丹黃甲乙者，如風庭之掃葉，又況先達聞人，洎二三雅素，往復揚搉，集思廣益外，此卽土壤細流，咸不讓擇，大要期諸求是。每定一書，或再勘三勘，或屢勘數四勘。祁寒毒暑，舟行旅舍，未嘗造次鉛槧去手也，其于校有如此者?！保?7］卷12故此叢書甫問世，“士林爭購，以為巨觀，洵自左禹圭以來一不朽盛業也?！保?8］卷7后人高度評價這套叢書在傳播傳統文化方面的重大作用：“歙縣鮑淥飲廷博輯刻《知不足齋》叢書，久為藝林推重，約而言之，蓋有數善：全書三十集，都二百馀種，搜羅之富，實罕其比；所輯各種，或舊刻脫訛而此獨完好，或中土久佚而傳自海外；無陳陳相因之弊，且皆學者必需之書，采輯之善，允推獨步?！保?9］很顯然，鮑廷博利用自己豐富的收藏為傳播我國傳統文化作出了極為重要的貢獻。

第五，徽商的收藏也造就了不少文化商人。賈而好儒的徽商一旦有了自己的收藏，就會充分利用這些收藏來充實自己，提高自己。藏畫的有的就成為畫家，如孫灝，性古雅，家蓄古人名畫極富，交游皆一時名士。［8］卷15他從古人名畫中充分汲取營養，因此詩畫極工?！靶輰幗饎?，字達三，號雪圃。筆力斡脫，去時習。以貿遷往來四方，行笈中藏名人筆墨，暇則展玩，興至即畫，他的墨梅畫得極佳，遇投契者贈之，非其人不輕與片紙?！保?0］卷3這顯然也得益于收藏。藏印的有的就成為刻家，并有不少著作問世。西泠印社所纂《金石家小記》云：“汪讱庵自號印癖先生，喬寓杭州，家有‘開萬樓’，藏書數千種。尤酷嗜印章，搜羅自周秦迄元明印，至數萬鈕。當于巨珠上刻作篆文，以備諸品所未備。……著有《集古印存》、《飛鴻堂印譜》、《漢銅印叢》、《漢銅印原》、《退齋印類》、《錦囊印林》及其它各譜，最二十七種，《續印人傳》八卷?！保?］卷9收藏金石最多的巴慰祖，工書善畫，尤其精于篆隸摹印，乃至仿造數百年前的古器，連精于鑒別的專家也難以辨別。也有不少收藏家成為古玩鑒賞家。成為鑒賞家的不可缺少的條件，就是要大量觀摩比較各種古玩，才能逐漸掌握各個時期古玩的特點、各個書畫家的風格。因此，沒有大量的收藏是做不到的。徽商正因為有豐富的收藏，所以或則本人，或則子弟成了鑒賞家。乾隆進士吳紹浣，歙縣豐南人，僑居揚州，“嗜書畫，精鑒賞，四方名跡多歸之，如顏魯公竹山聯句，徐季海、朱巨川告身，懷素小草千文，王摩詰輞川圖，貫休十八應真象，皆希世珍也。當時名公巨卿如彭元瑞、董誥、王杰輩交口推重，各省疆吏所貢書畫圖籍必招浣品題而后奏進。”［21］卷3吳紹浣父祖就是僑居揚州的大鹽商，家有很多古玩，朝濡暮染，左釆右獲，見多識廣，鑒別益精，終于成為一位名聞京師的古物鑒賞家。前述巴慰祖當然也是鑒賞家。

尤其值得提出的，藏書的不少成為學者。古玩收藏是要有相當雄厚的經濟實力的，當然不能家家都有，但藏書對于賈而好儒的徽商來說，卻是絕大多數家庭都有的。清代著名學者錢謙益說過：“有聚書者之聚書，有讀書者之聚書?！被丈炭胺Q讀書者聚書。愛好讀書再加上勤奮，自然文化日增，著述漸豐，雖為商人，但稱之為學者，也毫不為過。翻開徽州方志和宗譜，有著作或詩集問世的商人不勝枚舉。最典型的莫過于揚州鹽商鮑廷博、馬曰琯、馬曰璐兄弟以及程晉芳等。馬氏兄弟家十萬卷的藏書給了他們豐富的營養，加上他們的勤奮努力，都有著作問世。馬曰琯著有《沙河逸老集》六卷、《嶰谷詞》一卷；馬曰璐著有《南齋集》六卷、《南齋詞》二卷。時人早已把他們視為學者，“馬氏雖承商業，起家巨萬，窮極豪燕勝游之樂。秋玉兄弟獨文雅翩翩，力學過于寒畯績學，毋歉世家。不希仕宦，不茍富貴，嘗薦鴻博，屢辭不赴，布衣儒生以終其身，殆上可步武倪云林之高致，而后能兼有程魚門之素襟者。商人得此，談何容易。”［22］評價確實很高。鮑廷博也是淹雅多通，而精于鑒別。時人夸道：“其稱說一書，輒舉見刻本若鈔本、校本凡幾，及某刻本如何，某抄本如何，某校本如何，不爽一二也，其于本有如此者?！保?7］卷12可見藏書家成了學問家。

當然在這方面最著名的應是程晉芳了。作為鹽商，程晉芳的興趣卻在治學上。程晉芳一直對學問抱有極大的興趣?！熬允葘W，見長幾闊案輒心開，展卷其上，百事不理。”［23］卷43由于家中藏書豐富，他覃研典籍，虛懷求益，故博聞宏覽，而才情豐蔚。袁枚評價他說：“君學無所不窺，經史子集，天星地志，蟲魚考據，俱宣究而尤長于詩，古文醇潔，有歐曾遺意?！保?4］袁枚對程晉芳的詩最為推崇，曾贊曰：“平生絕學都探遍，第一詩功海樣深。”程晉芳不僅自己長年刻苦鉆研，而且虛心求教。自到京師后又從大學者朱筠、戴震問學。他篤信程朱之學，時人評價他“綜核百家，出入貫串于漢宋諸儒之說，未始不以程朱為職志也”［25］卷14他曾在《正學論》七篇中，反復討論治學之道，可見他的治學宗旨。由于他的勤奮篤學，一生著述甚豐。計有《周易知止編》三十余卷、《尚書今文釋義》四十卷、《尚書古文解略》六卷、《詩毛鄭異同考》十卷、《春秋左傳翼疏》三十二卷、《禮記集釋》若干卷、《諸經答問》十二卷、《群書題跋》六卷、《桂宧書目》二卷、《蕺園詩集》十卷、《勉行堂詩集》二十四卷首一卷、《勉行堂文集》六卷、《勉行堂集》一卷等，真可謂著作等身。

三

令人扼腕的是，徽商豐富的收藏，至今大多不存，其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是有的商人未能正確處理主副關系，顧此失彼，走向反面。對徽商而言，經商是主業，收藏是副業。收藏是要有雄厚經濟實力的，因此一定要不斷夯實經濟基礎，鞏固和擴大自己的主業，才能為收藏提供源源不斷的物質保證。而有的徽商卻主副倒置，從而顧此失彼。巴慰祖就是一個典型。他家雖豐于財，但由于沉溺于好古，大把花錢，在所不惜。雖然收藏金石最多，生意卻棄之不顧。長此以往，家日益貧，金石也不保。因此其父給他的齋室命名“可惜”。但清代著名學者汪中為巴慰祖作傳，謂慰祖“惜在治生，不在好古也。”認為他“可惜”的是不善經商，而不是好古。世人認為是知人之言。程晉芳可謂無獨有偶。晉芳出自鹽商世家，家庭非常富有，所以他能夠藏書五萬卷。然而他卻是個“才難問生產，氣不識金銀”的人，竟把生意交給仆人打理，自己卻熱衷科舉、交游文士。仆人不斷侵蝕，他又熟視無睹，了不勘詰，所以生意越做越虧，由此“名日高，而家日替矣”。他晚年債臺高筑，負券山積，雖有俸祿、有佽助，但如沃雪填海，生活都難以為繼。為了維持生計，他不得不大量賣書度日、還債。最后因負債不能償還而客死關中。這兩人都是由于顧此失彼，及身而敗，實在令人惋惜！

其次是毀于社會戰亂。十九世紀五六十年代，太平天國起義爆發。為鎮壓太平天國，清軍與太平軍展開了激烈的交戰?；丈套罨钴S的長三角一帶變為戰場，徽州更是兩軍拉鋸十年之久，徽商損失極其慘重。大亂之中，不少徽商身家性命尚且不保，收藏更是百無一存。據汪詒年介紹，“振綺堂藏書，自經咸豐庚申、辛酉兩次兵燹后，已散佚殆盡，惟藏書目錄則幸尚存留四種。”［2］每念及茲，令人稱嘆！任何戰亂對于社會文化來說，無疑都是一場浩劫。它從反面告訴我們，只有社會安定升平，收藏才能彰顯價值。

第三是失于不肖后代。雖然也有一些藏品劫后余生，但作為后世的繼承者，卻又無法保證代代能夠珍藏，更難以做到發掘它的文化價值。往往由于某代的不肖，珍貴的藏品也很容易轉手易主。對任何人來說，收藏都難以永世保存的。

但是，也有的徽商極有遠見，他們深知自己身后藏品難以永世，所以采取了當時唯一可以保存的形式——刻石和刻書，使其至今仍繼續彰顯著重要的文化意義。這就是《安素軒石刻》和《知不足齋叢書》以及“馬板”刻書等等。想當初鹽商鮑志道收藏的那么多歷代名人法帖如果不將其勾勒上石，恐怕不是毀于戰亂，就是失于后代。但鮑氏歷經三代28個春秋完成的《安素軒石刻》，就永久保存了它們的價值，也真正成了鮑氏的豐碑。同樣，鮑廷博的“叢書樓”經過滄海桑田的巨變，至今已是人去樓空，但鮑氏所刊刻的三十集《知不足齋叢書》、各種“馬板”書籍，以及徽商子弟汪康年利用家藏所輯的《振綺堂叢書》都永遠嘉惠著廣大的士林學子。印癖汪讱庵雖然家有“開萬樓”，貯藏數萬鈕古印，但不久就因各種原因湮沒無存了，然而他所著的《集古印存》、《飛鴻堂印譜》、《漢銅印叢》、《漢銅印原》、《退齋印類》、《錦囊印林》等27種書，卻永遠是祖國文化寶庫中的瑰寶。

利用收藏，提高自己，并創造出新的成果，為傳統文化的發展作出新的貢獻，這是另一種收藏文化意義的發揚光大。程晉芳雖然藏書及身而散，作為收藏家，他是失敗者，但他和鮑廷博、馬氏兄弟卻利用大量收藏的有利條件，孜孜不倦地學習，不斷地提高自己的文化素養和品位，并窮年兀兀地著述，奉獻了大量的著作，推動了傳統文化的發展。從這個意義上說，程晉芳又是成功者。一切都是過眼煙云，只有文化得以長存。清代著名學者阮元有一段評價馬氏兄弟的話：“征君昆弟業鹺，貲產遜于他氏，而卒能名聞九重，交滿天下，則稽古能文之效也。當時擁重貲過于征君者奚翅什伯，至今無人能舉其姓氏矣?！保?6］乙集卷3認真品味這段話，確實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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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肖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