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眾民主一直遭到精英民主派的種種詰難,大眾民主則從民意合法性、大眾利益的社會性和社會權利的普遍性為其正當性進行辯護。誠然,精英民主理性超越了強權即真理的實用主義價值取向而有其可取之處,而大眾民主盡管存在理性公共政治生活缺失、民主規則共識孱弱和民主能力不足等弱點,但離開大眾的民主也是不得要領的。當下中國,應回歸正常社會中精英與大眾的制衡關系,既肯定大眾積極參與政治生活,又尊重國家和社會之間的邊界,通過完善民主程序、擴大參與范圍、構建公共領域、強調自由平等對話來消除分歧并修正代議民主制的不足。
關鍵詞:大眾民主;正當性;限度;啟示
中圖分類號:DO-O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02(2011)05-0057-08
一、精英民主與大眾民主的分野
精英民主與大眾民主之間何者優先的問題,一直是西方政治領域爭論不休的話題。對于這一問題的不同答案則恰恰反映了兩者間的思想分野,而這種思想分野一直伴隨著西方民主政治發展的歷史進程。伴隨西方工業革命而來的是19世紀末期大眾民主的勃發,這一趨勢促發了民主歷史進程具有決定性的飛躍,大眾民主曾一度超越精英民主成為政治生活的主流。然而,自大眾民主步入歷史舞臺始,也因為自身矛盾和復雜的社會歷史過程,遭到了來自精英民主派的種種詰難。無疑,對于精英民主抑或大眾民主的討論仍然離不開保守主義與激進主義的分析視野。如果從精英民主論的立場出發來看精英民主對大眾民主的批評與詰難,至少應該把握以下幾個視角:對自由與權利的認知、對理性政治人的判斷、對社會變革與秩序的態度以及對民主形式與實質的理解。為此,筆者擬從以上四個角度來闡述精英民主與大眾民主之間的分歧,以便于對當下有關大眾民主的正當性的討論有個理性的判斷與批判性把握。
(一)對自由與權利的認知
現代西方保守主義精英民主政治思想的一個核心主題是對極權主義的反思。特別是二戰后,保守主義習慣于從大眾民主與法西斯專制之間來構建因果邏輯,這已構成了整整一代民主政治思想的核心主題,從而成為西方保守主義自由民主思想的深厚淵源。保守主義精英民主派認為,大眾民主與自由之間存在天然的內在緊張與沖突。正如哈耶克所說:“自由和民主是兩個全然不同的概念,自由主義和民主主義也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主義。自由主義關注的核心是限制政府強制權力的管轄范圍,從而為個人提供較大的活動空間;而民主主義強調的重點是由大眾或大眾的多數控制乃至行使政府的強制權力。前者涉及政府權限的范圍,后者則涉及誰來行使政府權力的問題?!惫艘环矫姹砻髁司⒚裰髋蓪λ饺俗杂深I域與公共領域關系這一核心的關注,另一方面也道出了民主權威問題的核心就是國家權力的安排問題,這就要求處理好“個人-大眾(社會)-國家”這一“三角關系”??梢哉f,從伯克開始到亞當·斯密、哈耶克等的現代保守主義都十分重視限制政府的權力,因為這是保證個體自由的重要環節。他們認為政府的權力應當限于與國家有關的事務,如公共安全、公共和平、公共秩序、公共財富,而不能干預私人領域。比如哈耶克反復申述,為了防止剝奪他人自由的強制行為,就必須保證個人有一個私人領域,私人領域本質上就是個人所控制的、一個包括私有財產在內的空間。哈耶克不僅從精英民主的立場捍衛個人權利或私人領域,而且對于通過激進式大眾民主革命建立的社會主義制度也一并加以批判,他指出:“在社會主義的條件下,國家控制著個人行動所必須依賴的各種基本資料,這樣個人就不可能有一個私人領域(也就是說,至少在生產資料方面不可能有私有財產)。而一個沒有私人領域的地方,強制當然就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了。”也即是說,大眾民主帶來的一個嚴重后果就是對私人領域的過度干涉甚至破壞??陀^地說,如果撇開意識形態偏見,這也不無道理,因為這些事實的確總是可以在中國找到其歷史與現實的痕跡,比如,我們完全可以在“文革”中找到對于哈耶克這一洞見的佐證。另外,保守主義精英民主在對權利的認識上同樣對大眾民主持懷疑態度。他們認為大眾民主與精英階層的權利之間是相互沖突和對立的,是對少數精英權威與等級秩序的一種極大的傷害或破壞。保守主義自由論的代表伯克,在深刻反思和總結法國革命教訓的基礎上,對“法國式”激進主義大眾民主過程給予了痛斥和批評:“他真心實意地憎恨和譴責政治改革或社會改革過程中人們侵犯個人權利的行為,認為等級和地位的差別是實際存在的和必要的。”這里,他把精英特權階層的自由權利和既有的等級秩序看作是精英階層特別享有的天然合法物,并認為大眾社會具有對秩序的破壞性和對自由權利的不尊重。
(二)對理性政治人的判斷
對理性“政治人”理解上的分歧是導致保守主義精英民主與激進主義大眾民主分野的原因之一。在保守主義精英派看來,與大眾群氓相比,精英無疑有著理性與智慧的天然優越感。在保守主義政治意識中,大眾民主就是建立在非理性基礎上的暴民政治。精英民主理論的代表熊彼特則毫不掩飾地指出,無知的選民大眾純屬“一群烏合之眾”。即使在亞里士多德眼里,如果“民主政體以窮人的利益為依歸,同樣不顧及城邦的公共利益。讓既無財產又無值得一提的德性,但人數占優勢的平民大眾出任城邦最高職位,顯然是不合適的,他們的不公正和愚昧必然導致罪行和錯誤?!痹诒J刂髁x者看來,精英對大眾簡直就是理陛對群氓。這表現出精英階層的自恃高貴和對普通大眾的蔑視。
精英民主論者認為直接民主(大眾民主)容易導致“多數人暴政”和“少數人專政”。他們認為,直接民主要求全民對每一個問題都持明確的、或贊成或反對的立場,這不僅是天方夜譚,往往也容易滑向極端主義民主的立場。而且,大眾民主無視民主的復雜性和漸進性,其過程往往鼓勵人們訴諸一時的情緒,而不是理性判斷的結果,這種情緒常常容易被少數人鼓動從而對在投票表決中占少數的人實行暴政,或者多數人為少數高明的政治家所左右,從而導致少數人對多數人的專政。
另外,從自由原則自然延伸出精英階層之對于大眾在自由平等權利上的道德優先性,這是精英民主論者的道德理性基礎。尼斯比特指出:“保守主義哲學中最為基本的原則是自由與平等之間內在的、絕對的不相容?!睆谋J刂髁x政治文化理念的傳統看,自由的目標是保護個體與家庭的財產;而大眾平等的目標則是建立在對不均等地享有的物質與非物質的價值加以重新分配或絕對平均的理念上。保守主義認為這樣做只能剝奪個體尤其是最優秀、最出色的個體(精英)的自由。這是自伯克以來保守主義在自由與平等問題上所持的基本觀點。伯克在比較法國革命與美國革命的區別時指出:“美國革命是以自由——脫離殖民統治的自由以及由法律保障的人民與個體免于專制政府暴政的自由——的愿望為動力;而法國的革命在一開始就把平等與國家當作兩個支配性的價值,而這兩者都可能是暴政的工具,也是腐蝕公民自由的社會條件與道德基礎?!辈苏J為“法國式權利”的致命之處在于把自由的著眼點由個體轉向了國家,即自由是作為國家共同體的人民反抗所有群體的自由,即“自由就是在于個體整個地把自我以及他的財產,包括權利,交給絕對的共同體。這就是從盧梭到列寧對于真正的自由的集體主義解釋。”保守主義認為,“權力無論它是產生于一個人還是所謂‘人民’,它都是壓迫性的。即使‘人民’也不能享有絕對的權力,因為‘人民’也會把自己的意志強加于少數人”,從而最終會導致新的人民專制。
(三)對社會變革與秩序的態度
毫無疑問,保守主義精英民主論多是歷史傳統與秩序的維護者。伯克在闡述保守主義的六個論題中指出:“同關于社會有機體的這種理解密切相關,他竭力主張必須同過去保持聯系性,盡可能使變革逐步進行和盡可能不去打亂原來的正常秩序?!弊鳛橐环N政治學說或政治意識形態,誠如英國保守黨政論家休·塞西爾指出的,保守主義是“人民心靈的一種傾向,那是一種厭惡變化的心情。”概言之,保守主義與激進主義的基本區別表現在對歷史傳統、現存秩序以及社會變革的態度上。尊重歷史傳統,維護現有秩序,反對激進革命,是保守主義與激進主義的基本區別。因此,保守主義者大多是改良主義者,相反,激進主義則主張將傳統連根拔起、徹底摧毀,因為他們相信社會和人類自身只有實行革命性的變革,才能從極其不公正的社會中拯救出來,創建一個脫離傳統的嶄新世界。基于這一邏輯,保守主義者認為精英民主是一種可控式民主和對精英秩序與社會禮俗的保護與尊重,而大眾民主則是對精英秩序的極大破壞者,因而是一種不可控的民主。他們認為可控的精英民主就是相對于集權大眾政治模式的一種有效而又有“秩序”的民主路徑,而大眾民主是革命式的激進情緒的沖動表現,不可避免地會引發政治地震與社會動蕩。因此,大眾民主對于保守主義精英民主派來說,不過是對社會秩序的破壞和民主精義的踐踏。也就是說,為了避免重蹈大眾民主引發政治動蕩與秩序紊亂的覆轍,就必須對大眾民主加以約束。這就需要一個凌駕于民主之上的控制者(精英階層)來引導大眾民主走向有序的精英社會秩序。
保守主義精英階層認為,激進大眾的目標是通過特定組織或黨派動員來尋求一個大規模的變革運動而達到集權化的“國家主義”。而保守主義則主張,變革應當在社會中自發產生而不是由政府或其他組織著意推行。可以說,自伯克開始,保守主義在論證民主自由時就將自由與秩序、權威相聯系。伯克在《法國革命反思錄》中稱:“我所意指的那種自由,是與秩序相聯系的自由,它不只是與秩序與美德共存的自由,而且是離開了秩序與美德就根本不存在的自由。”也就是說,一個社會存在的首要條件是對個人激情與自然傾向的抑制,因為大眾民主都有反精英秩序與反精英權威的本能沖動。在他看來,自然權利說的致命弊端是無視由傳統與社會禮俗所代表的權威。也就是說,在精英民主論者眼里,大眾民主就是對這種傳統秩序與社會禮俗的最大破壞。
(四)對民主形式與實質的理解
保守主義精英民主論者認為,大眾民主最多只能是一種形式民主,因為必須滿足特定的前提條件,民主才有其實質性意義。循著這一邏輯,主張精英民主的羅伯特·達爾對大眾民主實踐設定了以下條件:一是公民總人數必須相當少,比如古雅典城邦民主;二是素養與民主能力,比如智力水平、教育程度以及財產、社會地位等;三是共同的利益基礎,比如公共福利;四是共同的政治文化價值觀;五是大眾的民主熱情;六是城邦必須保持“完全自治”。達爾對大眾民主(直接民主)的條件設定不無道理。比如對于公民人數的條件設定,這對袖珍型雅典城邦民主肯定有其合理性,這樣至少可以避免社會階層之間的異質成分出現,從民主成本與效率看,也便于大眾民主能以較低的成本推進。而具備能力條件、財產與社會地位可以保證民主選舉的公平性、合理性以及可靠性。共同的利益是社會和諧的條件,這樣才能使公眾利益不至于與其個人目標和利益發生沖突,避免公民之間的分歧和利益集團的出現而導致大眾直接民主制的瓦解。
當然,達爾對大眾直接民主條件的設定至多是對大眾參與式民主的肯定,他對大眾直接民主還隱含了人性假設的前提。在這一點上,就是近代直接民主的最有力倡導者盧梭也認為:“實行直接民主的地方,人口不能太多,經濟不能太發達,人民不能太富裕,人民不能有私心。盧梭本人是一個社會退步論者,反文明主義者,他主張回到人類原始的自然狀態,即直接民主制社會中去。”為此,伏爾泰曾這樣挖苦過盧梭:“讀尊著,使人渴慕四腳爬行?!奔醋x了盧梭的書使人自然而然想回到四腳爬行的時代。也正因為這樣,保守的精英民主論者總是把法國革命的成敗歸因于這位狂熱的激進大眾民主的旗手:“人們把法國革命的恐怖,歸咎于盧梭;把二百年來舊大陸起義成癮,革命成瘋,也歸因于盧梭,歸因于狂想烏托邦”??梢哉f,在這里,保守主義精英民主派對大眾民主的實質意義予以了徹底批判與否定,他們以精英民主崇尚者自居,不斷反駁大眾直接民主:大眾直接民主不可行,只能回到小國寡民的社會里才行,而在現代國家人口規模與地理規模下的國度里實行大眾直接民主是不可想象的,大眾直接民主容易導致“多數人暴政”和“少數人專政”而走向對民主的“反動”。
精英民主論者批評大眾直接民主的另一個依據,就是以私有財產為基礎的民主才是實質意義上的民主。現代西方保守主義的一個基本信念是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它認為,“對于文明人而言,財產權比生命權更為重要”。政府的首要目的是留心保護與培養中間群體存在的條件;相反,國家政府如果超越這些群體,直接劃定個體的類別,直接管理他們的福利,必然會破壞這些群體的效率,甚至取消其存在。同樣,保守主義也不認為社會平等與正義比個人主義自由觀擁有道德優越感。因此,在保守主義者眼里,大眾社會與平均主義就是個同義語,因為保守主義堅決反對平均化,反對人為地消滅差異。無論指向何種結果平等的機械平等主義,在保守主義看來都會危及到個體自由,也危及到群體自由。保守主義的一個基本立場是:自由不能脫離固有的差異與多樣性,不能脫離變化的而不是固定的機會。通過人為的(尤其是政府行為的)方式,為了平等的目的剝奪私有財產或重新分配財產而達成的民主是保守主義絕對不能接受的。
至此,我們完全可以看出,保守主義根深蒂固的理念,就是精英民主是實質意義上的民主,大眾民主最多不過是民主的形式外殼,要通過大眾直接民主實現民主的目的只能是一種幻想?!拔覀兊拿裰鳜F實就是這樣而且只能這樣,真正的人民主權只是一種烏托邦,所以你們的抗議是不合理的,只是一種對民主的幻想?!边@的的確確符合保守的精英民主派的思維傾向。當代精英民主理論中,約瑟夫·熊彼特的理論頗有權威性、代表性。它從否定古典民主理論出發,否定公民的統治能力。認為主張人人當家作主的民主學說僅僅是一種空想,與事實完全脫節,大眾民主僅僅是產生精英治理者的過程而已。
客觀地說,保守主義精英民主對激進大眾民主的詰難乃至否定性批判,有著深刻的社會歷史背景,也有其合理之處。但是,如果以精英民主徹底否定大眾民主實踐的價值,同樣是不得要領而有違歷史與現實邏輯,因為大眾民主的實踐也確證了它的正當性所在。
二、大眾民主的正當性
限于篇幅,筆者僅就大眾民意、大眾多元利益、大眾普遍權利層面加以闡述。
(一)民意的正當性
大眾民主的正當性首先體現在民意的正當性上。其一,從現代民主政府的合法性來源著眼,社會大眾的“同意”無疑是衡量政治正當性或者民主政府的基本依據之一,這已經成為廣泛的社會共識。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大眾民主”概念一經誕生就能贏得廣泛認同的深層原因。任何一個現代民主政體都不可避免地要正視這樣一個事實:大眾日益成為現代民主政治和政治實體的主角而走向歷史的舞臺,任何失去以廣泛民意為基礎的政府自然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據。為此,每一個民主政體都必須回答這樣一個問題:隨著經濟的發展、社會財富的增加、民主政治的物質基礎的日益堅實、大眾公民意識和法治理念的提升,如何將日益壯大的、多元化并個性化的大眾社會納入民主高效的民主政體之中?這已經成為任何政府無法繞開的現實,因為“大眾民主所帶來的各種變化,范圍廣泛而且不局限于任何特定國家,它們成為一個普遍歷史進程的一部分?!睋Q句話說,民意是一個政府合法性或政治正當性的最初來源。其二,民意的正當性決定了民主政府決策的合法性過程。以春節禁止燃放鞭炮為例,政府起初將禁止燃放鞭炮調整為“禁改限”,最近又要“限改禁”,如此反復,使得有關方面因此而抱怨輿論的反復無常,進而抱怨公共決策的眾口難調。事實上,這種輿論反復怪不得社會公眾,而在于政府決策本身就缺乏民意的正當性基礎,缺乏一種正當、權威而有公信力的民主程序。有關禁止燃放鞭炮的爭論,有人認為“沒有爆竹就沒有年味”,有人則不喜歡放鞭炮的噪聲以及由此帶來的安全隱患、空氣污染。這些只不過是大眾的不同民意、不同聲音罷了。要害在于:多元化的社會有多元化的聲音,民意紛爭或民意沖突在一個開放民主的社會是極其正常的,決策者所要做的絕不是自作主張地偏聽某一種民意想當然地將其當作主流民意而進行決策,而應該通過民主決策的方式對分散的民意進行整合,以民主決策程序讓不同的聲音、不同的利益相關者都尊重最終的民主決策的結果。
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任何一個民主政權的合法性維護或者政治改革的實施,只有充分地反映民意才有正當性。
(二)多元利益的正當性
大眾民主的正當性也隱含了社會大眾多元利益的正當性。社會多元化是現代社會發展的必然產物,而大眾無疑是多元化社會利益的主體,而“承認多元社會利益的正當性,并為其實現提供法權保障,特別是進行公開博弈的社會、政治與法律程序,是市場經濟發育和良性政治生態的應有之義,也是民主政治與和諧社會的杠桿?!币簿褪钦f,隨著社會結構的多元分化,社會公共利益主體的多元化是不可避免的趨勢,承認這種利益多元化的本質就是認可大眾多元利益需求的正當性。首先,大眾代表了社會多元利益主體的復合性。相對于精英階層而言,大眾在代表多元復合利益主體方面無疑具有優先性。其次,大眾多元利益才是社會公共利益的體現。所謂大眾公共利益,即“公共利益或共同利益就是代表一個社會里大多數公民的最好的利益或最大的好處的東西”,這就“要求政府的所作所為是為了使大多數人的最大好處(或幸福、功利、福利)最大化”,而不應該僅僅為了少數精英的利益。把大眾“公共利益與大多數人的利益等同起來,所以它就潛在地為多數人統治或其他多數派準則為什么在民主中占據中心地位提供了規范性基礎。”再次,大眾多元利益的實現是現代政府集中程序性民主的基礎。集中程序性民主的核心“即民主決策的基本目標是促進人民利益,或更通常地是促進那些被視為公共利益或共同利益的東西?!边@一點就連西方精英民主理論的代表熊彼特也不否認,他認為集中程序性民主“為服務于共同利益而制定政治決策的最佳程序是使人民或選民在選舉中投票支持個別候選人,并且支持那些集中并貫徹人民意志的成功候選人。”另外,大眾多元利益的正當性還體現在它并沒有借口多數人利益而使得少數人的利益邊緣化。
(三)普遍權利的正當性
大眾民主的正當性反映了權利正義的普遍性。首先,權利的普遍性是社會正義的基本范疇。被馬克思稱作“第一個人權宣言”的《獨立宣言》的基本精神就是人人生而平等,人人都享有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如果政府損害這些權利,人民就有權改變或者廢止它。這一價值觀念就是對專制主義的否定,對于理解權利的普遍性有著深刻的影響。誠如羅爾斯所言:“每個人都擁有一種基于正義的不可侵犯性,這種不可侵犯性即使以社會整體利益之名也不能逾越。因此,正義否認為了一些人分享更大的利益而剝奪另一些人的自由是正當的,不承認許多人享有的較大利益能綽綽有余地補償強加于少數人的犧牲。所以在一個正義的社會里,平等的公民自由是確定不移的,由正義所保障的權利決不受制于政治的交易或社會利益的權衡?!逼浯?,大眾的普遍權利是一切民主自由平等的起點。平等主義訴求是現代社會發展的原動力之一,也是盧梭他們精心構建的人民主權理論和天賦人權論的思想底色。正是二戰后全球范圍內、尤其是發達資本主義國家興起的民權運動,使得對大眾權利的普遍性承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擴展。大眾普遍權利的發展使得廣大民眾以前所未有的姿態走向歷史前臺,從而使得大眾民主成為現代民主政治發展的基本動力。再次,大眾權利的普遍性是有限政府的條件。大眾權利的普遍性,一是證明了這種權利的普遍性首先給政府和權利主體設置了行為界限。權利往往被認為是相對于民主政府的政治決策的王牌,權利的正當性確認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從政府以及其他非權利持有者的角度看,它給一切行為主體設置了應有的法律與道德邊界,規范了行為主體的行為邏輯,這一點,政府也不能例外。二是體現在大眾民主選舉上。現代民主運作中,選舉權可能是政治權利的核心,其要義在于“一個民主社會中所有公民都擁有平等的選舉權,這樣他們能夠將自己的利益反映在制定政治決策的立法會議上。選舉中的不平等永遠都不可能得到正當性證明?!边x舉權不僅是大眾權利的前提,也是大眾限制和制約政府的最有效的工具。正因此,權利話語的普遍性訴求恰恰“來自于批評現存的政治法律制度與實踐的道德權利的潛能?,F代政治哲學的創新特點一直是:強調權利對于被選舉出的代表會議方的政治決策是一種邊際限制(Side constraint)”。
總之,借用康德一句話,“我沒有激情,卻能掂量盧梭的分量”:我們對大眾民主不一定有激情,卻能掂量出大眾民主的正當性。然而,就像精英民主詰難大眾民主的弱點一樣,大眾民主的正當性的確有著自身的限度。
三、大眾民主的限度
對于現代公眾大規模地走向政治公共領域,一方面需要客觀地看到其正當性;另一方面,也要冷靜地面對大眾民主的自身弱點與限度,比如“大眾的非理性、群眾煽動家的操控和大眾治理資質的貧乏。歷史與現實都可以證實,對大眾民主的批判有其合理的成分”。筆者擬結合中國實際,僅從以下幾個層面對大眾民主實踐做一簡要反思與檢討。
(一)理性公共政治生活的缺失
無論是從政治思想史上考察,還是從現實政治實踐的時代脈動來感受,抑或是比照精英民主與大眾民主的分歧,對于現代民主政治的解讀及其實踐邏輯的重構,其根本宗旨在于倡導這樣一種政治理念:政治運作應該貼近大眾,而大眾也應該理性地介入政治。歸根到底,大眾民主的落實需要理性的公共政治生活。而結合中國的現實看,這一點更需要我們做出深刻的檢討。無疑,理性公共政治生活的缺失是當下中國民主政治發展的一大障礙。梁漱溟在他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中比較中西方社會生活的差異時就指出:“數千年來使吾人不能從種種在上的權威解放出來而獲自由,個性不得伸展,社會也不得發達,這是我們人生上最大的不及西洋處”,而“西洋人是先有我的觀念,才要求本性權利,才得到個性伸展?!笨芍^一針見血地指出了中國是個權利相對缺失的社會,這導致了中國長期以來存在的私人空間和公共領域的雙重真空。這一點,我們同樣可以在“文革”中找到佐證?!拔母铩睍r的“抄家”、撕毀私人信件就是對于私人領域最粗暴的侵犯。事實上,“在中國的一段相當長的歷史時期,黨和政府干預私人領域(有時是以‘組織’的名義)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像談戀愛、婚姻、家庭等典型的私人事務,都要受到組織的‘關懷’。”正是權利的貧困導致了我們大眾參與公共政治生活的空間狹窄,也很大程度上成為我們民主歷程的絆腳石。
(二)大眾民主能力訓練的不足
民主是人類社會開化程度和政治文明進步狀況的重要標志。民主作為一種價值理念,深刻地體現了人的自主性和平等性。這就是說,民主的運作需要一定的條件。如上所述,羅伯特·達爾在《論民主》中為直接民主設定了五個條件:有效的參與、投票的平等、充分的知情、對議程的最終控制、成年人的公民資格。達爾的概括至少使我們認識到大眾民主的“能力”條件。熊彼特在批判大眾民主時指出:“選民大眾除了屬于一群烏合之眾以外,是根本沒有能力采取任何行動的。”這里有其對大眾輕視的一面,但對大眾民主能力問題的提出也是符合事實的。在民主能力的層面,精英民主有著先天優勢:智力、受教育程度、民主訓練等方面。就有效的政治參與來講,由于歷史與現實的原因,我們在大眾民主能力的訓練方面的缺失無庸置疑。即使就民主的技術層面,我們同樣有著后天不足。民主實踐有著制度的規范和民主技術的設計。比如作為政治合法性的大眾授權是被廣泛認同的政治設施。但達爾就大眾民主技術也提出了自己的觀點:“民主必須在實際上確保每一個成年公民都擁有投票權。”就指明了大眾社會對政治權威保證的兩大技術籌備:明晰性和廣泛性。明晰性主要表現在選票的可清點上,廣泛性則表現在所有的成年大眾都擁有投票權。而我們由于大眾民主能力訓練的不足,制度設計與技術設計欠缺,對于大眾的有效參與同樣是個障礙。
(三)大眾民主規則共識的孱弱
如何在民主規則上達成目標共識,從而使民主的實現落實為一定的制度架構,這是任何民主模式都需要解決的難題。但是,如上所述,在理性公共政治生活缺失、大眾民主能力訓練和有效參與嚴重不足的情況下,如何能達成大眾民主規則共識和落實民主制度框架,確實令人感到困惑。在大眾民主能力條件、財產與社會地位的非均衡分化日益明顯的中國當下,不必諱言,存在精英與大眾對立的跡象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事實,使得我們面臨的是大眾與精英的雙重無奈。那么,我們的大眾民主又何以保證民主選舉的公平性、合理性以及可靠性呢?一句話,擯棄民粹主義的狂燥,理性地達成民主規則共識,仍然是我們的一大艱難任務。
四、簡要討論與總結
首先,作為一種理論分析工具,無論是保守主義還是激進主義,無論是精英民主還是大眾民主,只不過是同一問題在不同歷史時期的特定產物,因為它們所面臨的是不同的時代課題。在當今世界或一國之內面臨民主本身的復雜局面時,單靠精英民主或大眾民主解決不了世界難題,也應對不了中國的問題。
其次,保守主義精英民主與激進主義大眾民主的爭論對我們的啟示在于,前者是在明確承認傳統文化不能強國甚至是在反對現代化的前提下論證其意義的,這表明它超越了強權即真理的實用主義價值取向,這是它高于激進主義的可取之處。同樣,大眾進入政治領域也不是洪水猛獸,相反,離開了大眾的參與來談民主顯然是虛偽的?,F實來看,即便是存在缺陷的選舉,也能成為推動獨裁國家發生變革的積極催化因素。
最后,民主之對于中國現實的挑戰,既有歷史積弊,也有現實病因。歷史地看,革命的意識形態在大眾社會里有著深刻的歷史痕跡,甚至將其看成是社會道德主軸,并把它看作天生的民主能力。換句話說,我們的理念仍停留于:解放之后的中國將會是一個由人民建立起來的大眾政府,是完全民主的,是中國最廣大普通人的“千年王國”。這一慣性成為了達成民主規則共識的思維障礙。從現實來觀察,中國社會已經經歷過現代化的洗禮,而由于分配不正義導致現在的社會非均衡分化日益成為要求發展民主的現實動因。
上述難題或挑戰,既有世界共性,也有中國特性。那么,我們的思路何在呢?竊以為,參與民主理論從某個角度給出了回答。當下,中國人正逐漸由“國家人”、“單位人”轉變成社會人,公共空間日益拓展,大眾政治生活日漸成熟,因此,“超越社會極化的邏輯,回歸正常社會中精英與大眾的制衡關系,既肯定大眾積極參與政治生活,又尊重國家和社會之間的邊界”,力圖通過完善民主程序、擴大參與范圍、構建廣泛的公共領域,強調自由平等的對話來消除分歧并修正代議民主制的不足。基于理性思考,這一思路不失為一種選擇性參照。
參考文獻:
[1]李強,自由主義[J],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203.
[2]董石桃,西方民主政治發展及其反思——基于制度史和思想史的宏觀考察[J],湖北社會科學,2010,(3).
[3][美]霍伊,自由主義政治哲學[M],劉鋒譯,北京:三聯書店,1992,23—126.
[4][英]休·塞西爾,保守主義[M],杜汝楫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46.
責任編輯:王之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