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的《永州八記》,是我國古代游記散文中的冠冕,而八記中的《小石潭記》,則是這頂冠冕上一顆燦爛的明珠。在《小石潭記》中,作者用他那清新、婉約的文筆,不但將這個被人遺忘角落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一泉一魚,描繪得逼真而美妙,而且通過這些真切而富有詩情畫意的景物描繪,寄托了他那政治上遭遺棄、被埋沒的傷感情緒,抒發了他對黑暗而不合理社會現狀的牢騷、不平和不滿。作者的這個創作意圖,在本文中主要是通過以下兩點來體現的:
一、以小石潭的清碧寄寓作者高潔之志
作者所著意描摹的小石潭以及小石潭周圍的景物,在外觀上是秀美的、澄鮮的,在內涵上更有一種高潔、幽邃的內在美感。小石潭的前面是一片青青的竹林,淙淙的鳴泉穿過竹林傳來,像玉佩叮噹,像鳴琴清響,透露出一種清幽的氣韻。作者在寫小石潭外貌時也是主要突出它的潔凈:“卷石為底”,當然就不會有招致渾濁的泥沙,岸、坻、嶼、巖皆為石,就更使得水清,也更顯得潭俏;潭的上空又是青青的枝柯、綠綠的藤蔓,與沉碧的潭水相掩映,更勾畫出一個澄鮮而潔凈的世界。同樣地,作者寫潭水時也是強調了它的清碧,不過手法更為高超:他著意寫水而筆不涉水,可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①。作者用魚來反襯潭水的清碧,“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動”,這是靜態的魚;“俶爾遠逝,往來翕忽”,這是動態的魚。一動一靜,相輔相成。我們從游魚那清晰可見的身影和往來的行蹤,不是可以感覺到那潭水的明凈澄澈嗎?特別是“皆若空游無所依”這一句,把潭水的空明沉碧更是刻畫得準確而形象,而且可以使人覺察出這是潭里的魚,決非河里、湖里的游魚。
作者著意強調小石潭的清碧是滲透著他當時美學理想的。他是要通過小石潭秀美的外觀和內在的清韻來寄托他不愿與流俗合污的高潔之志,激起人們“從自然界的美……想起人類或預示人格的東西”②。永貞年間,為時一百四十多天的政治革新失敗后,三十三歲的柳宗元由監察御史里行(見習御史)一下子貶為永州司馬。在政治打擊面前,作者的壯志雖遭挫折但未泯滅,正直的品格雖受折磨而不變易。他要學習屈原“雖九死其猶未悔”的精神,去“蹈前烈而不頗”③。由于他身處荒州而又不愿與時俗同流合污,所以就很自然地把專注的目光移向明山秀水?!坝嗉任瘡U于世,恒得與是山水為伍”④,從中尋找自己的歸宿,以此來寄寓自己的高潔之志和難抑情懷。正因為如此,他筆下的永州山水都帶有清秀、高潔的特點:山是峻逸的,小丘是偃蹇的,潭水更是明澈的⑤,特別是在寫到潭中游魚時,作者別有深意地加上一句“似與游者相樂”,人魚相樂,魚樂人更樂,魚樂在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人亦樂在忘情山水,擺脫拘牽。所有這些,與其說是永州自然風物在大散文家筆下的再現,還不如說是一位被放逐的政治家高潔之志在山水之中的折射。
必須指出的是,這種不茍合于流俗、而忘情于山水的高潔之志,隨著作者被貶歲月的增加和召還無望,逐漸變成了欣慕自然、摒棄塵俗的園林之趣。放逐于永州的后期,作者這種情趣在詩文中流露得較為明顯。如“自諧塵外意,況與幽人行……機心付當路,聊適羲皇情”(《愚溪詩序》);“久為簪組累,幸此南夷謫。閑依農圃鄰,偶似山林客”(《溪居》)。而這種超塵脫俗的傷感情緒,在《小石潭記》中即可看出端倪,這就是下面要說的第二點。
二、以小石潭的幽靜襯托作者傷感之情
作者筆下的小石潭除了清碧外,還有一個很明顯的特征——幽靜。小石潭的周圍是幽靜的,除了作者和幾個同游人之外,看不見其他人影,即使這五六個人在游著,走著,可是也聽不到一絲一點人聲,甚至連山林間慣有的蟬鳴鳥噪也銷聲匿跡了;游魚是那樣地靜,身影倒映在石上,動也不動;竹樹也是那樣地靜,靜得“環合”無聲,“寂寥”無響,使對愛靜的作者也感到“其境過清,不可久居”。應當說,作者寫靜的手法是相當高超的,他不但直接寫靜,而且還以動襯靜,可謂“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作者先寫隔著竹林,就可以聽到叮當的泉水聲,可見竹林周圍是靜的;再寫青青的藤蔓低垂在潭面上,隨著微風在緩緩地擺動,可見整個空間也是靜的;最后寫潭內的游魚往而復來,無人驚擾之狀,可見水面水下也是靜的。作者苦心孤詣地突出小石潭的幽靜,也同樣不是純客觀地自然描寫,而是深深地滲透著作者主觀感情的,因為作者貶居的零陵,在當時是極為荒僻的。白居易形容自己貶所九江說:“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此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零陵比起九江來,當時更是僻遠和蠻荒。作者“寐于荒陬”“蔽以蓬蒿”,象兕與豕被囚于牢籠中一樣⑥。生活上的艱苦和簡陋還在其次,使得作者尤其不能忍受的是生活上的孤獨和政治上的長期不公正的待遇,永貞革新中志同道合的朋友,皆被貶荒州,天各一方,使得他愁腸百結,思念不已;自己長期遭貶不被召還,也使得他建功立業的希望更加渺茫。在這樣的政治打擊、生活折磨面前,作者一方面不改初衷,貞操自勵;另一方面,隨著歲月的流逝和對故鄉思念的加深,一種孤獨憂傷情緒,也在慢慢潛滋暗長。在永州后期所寫的《囚山賦》和《歸夢賦》中,同樣是秀麗的永州山水他卻覺得居之如囚,對自己的故鄉更是魂牽夢縈,一日三復?!缎绿茣氛f柳宗元寫山水游記的原因是:“貶永州司馬,既竄斥,地又荒疬,固自放山澤間,其堙厄感郁,一寓之文”⑦。正是出于這種創作動機,作者在寫小石潭時就著意描摹它的凄清幽邃,突出它“幽靜”的特色。這實際上是他本人心情的自然流露。記中最后所云“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不單是對小石潭周圍環境的概括,也是對自己永州生活的總結,表現了作者黯然神傷的情緒和不可忍耐的孤獨。
以上從小石潭的清碧和幽靜來分析作者的創作動機,最后還有一點要提請讀者注意:作者筆下的小石潭,無論是寫它的清碧,還是寫它的幽靜,都給人一種難以言狀的美感。作者為什么要把這個地處荒涼的小潭寫得如此之美呢?這同樣與他的創作思想有關,即以小石潭的秀美被埋沒來抒發作者才華不被賞識、壯志不能實現的磊落不平之氣。關于這點,在上一篇《鈷鉧潭西小丘記》中說得比較直露:“噫,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鄠、杜,則貴游之士爭購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價四百,連歲不能售。”小石潭記雖不像“小丘記”這樣在寫景之外另加議論,抒發感慨,但是作者把自己的感慨寓于寫景之中,托物來詠志。因此同“小丘記”相比,盡管寫法不同,但創作動機是相通的,只不過表現得更加婉曲而己。古人云,“一切景語皆情語”,《小石潭記》這篇寫景散文,實際上是以達情為要旨,情由景生,景受情馭,情景均受作者人生經歷和創作思想支配,如果換一種心境來寫小石潭,其境就不可能“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