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一組發表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獲獎或得到好評的中短篇軍事小說作品,可看出人性在迅速變化的社會環境中面臨的種種可能性和困境。為了表明真正的英雄并非時時處處都必須用嚴格的政治和道德標準來規范自己的生活,一些作家在八十年代初開始通過描寫模范人物的個人特點來豐富軍隊英雄人物的形象。這些作家力圖縮短自己筆下的英雄人物與現實生活中普通人物之間的距離。這些變化顯示了當代中國的一個重要現象,即官方在意識形態方面逐步減弱了對文化活動包括軍事文學的控制。
關鍵詞:英雄人物;世俗化;當代中國;軍事小說;文藝政策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1)3-0106-07
中國共產黨在首次創立農村根據地之后不久,即開始注重軍事文學的宣傳作用。毛澤東在1929年12月寫成的“古田會議決議”中,就曾強調宣傳活動尤其是革命歌曲在紅軍隊伍中能夠發揮鼓舞士氣的重要作用,并將文藝宣傳確定為紅軍各級政治部的關鍵任務之一。1949年建立政權后,在政治和意識形態方面加強了對全國文藝活動的控制,此后的中國軍事文學則典型地體現了這種制約現象。軍事文學作品致力于塑造單一化、功能化和政治化的正面人物,并要求讀者尤其是軍人以這些人物為楷模。這些作品強調忠誠和自我克制,對讀者灌輸一種對社會主義理想和國家政權的責任感。同時這些作品也制造了眾多影響深遠的禁區,其中包括英雄人物的成長過程,英雄人物的死亡,軍隊中存在的負面現象,戰爭的恐懼,軍營生活的單調以及軍營中的愛情等等。軍事文學作者們力圖表現,英雄楷模在人民解放軍這個大熔爐中如何身體力行投入社會歷史進程,如何啟發改造后進人物,人民解放軍被當成一支具有高度紀律性并能抗拒諸如階級斗爭和腐敗現象等種種社會問題的革命隊伍來歌頌。作為品質純潔和艱苦奮斗的象征,軍事文學作品中的英雄們在將自己獻身于國防和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過程中,犧牲了自己的個人興趣和家庭生活,對身邊的俗事往往采取毫不關心的態度。
在這種英雄形象在文化大革命中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位之后,一些作家在20世紀70年代末期開始對這種官方形象提出了疑問,而這種疑問最終導致了當代中國軍事文學的重大變化。為了描繪這一過程,我將分析一組發表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獲獎或得到好評的中短篇軍事小說作品,并以這些作品中對種種禁區的突破為例,來說明這種懷疑態度的運作過程及其后果,以及這種懷疑姿態在迅速變化的社會環境中面臨的種種可能性和困境。
首先我們應該認識到文化大革命對整個中國社會包括人民解放軍造成的災難,而對文化大革命的批判則是引導作家改寫人民解放軍官方形象的直接因素。資深的部隊作家徐懷中在寫作于1979年并于1980年獲得全國短篇小說一等獎的《西線軼事》這篇作品中,用相當篇幅描繪了一些戰士及其家庭在文革中遭受的迫害、歧視和苦難,將這些人物塑造成軍事文學中不多見的政治運動受害者的形象。然而,在這篇反映了當時流行的“傷痕文學”的影響的作品中,文化大革命的種種悲劇并未削弱這些受害者對黨的忠誠,也沒有打消他們的愛國熱情。作品中的一位老干部在文革中接受了八年的勞改,喪失了身體健康,但她依然堅持將女兒送上對越反擊戰前線,而拒絕部隊按照規定將她的女兒留在后方。作者一方面企圖表現文化大革命的創傷,另一方面又想盡職地強調小說人物對黨的忠貞,結果恰恰暴露了這兩種愿望之間的矛盾,而不是消解了這種矛盾。而作品中唯一的烈士所經歷的突然變化就表現了這種矛盾。這位烈士的父親在文革中受到迫害,其中包括妻子對他的批判,后來自殺身亡。烈士本人為了逃避單調的插隊生活而參軍,但參軍后仍然保持了一種玩世不恭的態度,常常通過嘲笑理想言論來發泄自己對現實的失望。然而戰斗開始之后,他卻自愿領頭向敵人的陣地發動攻擊,并在胸部、腹部、膝蓋和額部受傷四十四處之后陣亡。作者在故事中沒有解釋這位戰士如何從一個悲觀的政治運動受害者轉變成一個毫無疑慮的烈士,而這一突然轉變凸現的則是那種強調作品的教育意義而不強調其可信性的信條。
作為一個資深的部隊作家,徐懷中面臨著如何反映文革悲劇,同時又執行自己所擔負的宣傳任務這樣一個難題。此外他面臨的另一個難題是,如何描寫一群女話務兵在1979年中越邊境戰爭前后的表現。首先我們應該意識到這一題材的選擇是當時政治環境的產物。1979年2月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在中越邊境戰爭打響之后,很快將近四百名軍隊作家派往前線采訪參戰官兵。同年3月初,中國全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在戰爭結束之后,也派遣了七十八名非軍隊作家和藝術家去前線采訪。與此同時,解放軍總政治部組織了一次旨在鼓勵軍隊作家和非軍隊作家歌頌戰爭英雄的征文活動,并在這次為期一年左右的征文活動中,發表了近千篇散文和報告文學作品。作為這一征文運動的參加者,徐懷中在描寫他筆下的女兵時遵循了英雄主義的慣例,因此這些女兵充滿朝氣和愛國熱情,在戰場上克服了自己體力上的弱點和恐懼,用勇敢積極的態度和足智多謀的方式完成了任務。然而作者也想將這些戰士描寫成一群年輕姑娘,因此他通過描寫這些女兵喜歡零食、好哭以及對美、愛情和個人生活的憧憬等具體事例,來突出她們的性別特點,簡略地揭示了這些女兵在一個以紀律性和統一性為標志的男性世界中的私人生活。正如他在描寫那位烈士的無端轉變時所表現的那樣,作者在描繪這些女兵時最終讓自己的宣傳義務壓抑了自己的現實主義愿望,然而他對軍營中存在的個性和性別特點的關注,在某些方面開始改變那種常見的英雄面貌。
從一定程度上來說,《西線軼事》表現的是作品中的女兵在成長為英雄的過程中,如何做出大大小小的個人犧牲,而對讀者來說這是一種非常熟悉的過程。在當代的中國軍事文學作品中,解放軍的官兵們往往在和平環境中,而不是在戰場上做出他們的個人犧牲,其原因之一是解放軍在1950年代以后除了參加過幾次規模有限的戰爭之外,將相當的精力和資源投入和平建設,其中包括修路甚至還包括開辦農場等等。在這種情況下,當代中國軍事文學作品常常描繪解放軍官兵如何為了建設祖國而遠離家鄉和親人,在邊遠地區吃苦耐勞,不畏風險地參加種種建設項目。1980年發表的獲獎短篇小說《天山深處的“大兵”》,可以說是一部顯現了這一慣例的作品。在這部作品中,作為正面人物的一位營長對他母親和女友希望他回北京的懇求,采取了無動于衷的態度,拒絕離開一個遠在新疆并充滿危險的筑路工地。有意思的是作者采取的敘述角度不是這位正面人物而是其女友,一位習慣于城市生活并對男友遠離身邊充滿不滿的都市女性。這一敘述角度在作品中突出描述了這位女友的種種顧慮和不滿,但同時也慚愧地承認了那位營長為了國防事業而犧牲個人利益的行為,比自己的立場遠為高尚。故事結尾時這位女友/敘述人決定返回北京而不留在男友身邊,但她對男友的眼光卻充滿了崇敬,因為她意識到男友的獻身行為使得他的生活比自己的生活更有意義。作者李斌奎盡管在選擇敘述角度時表現出對這位女友的一定同情和理解,但他最終還是強調了她和無私的英雄人物在政治覺悟方面的距離,并對她的自私立場采取了批評態度。
《天山深處的“大兵”》中的那位無私英雄在對目光短淺的女友進行思想教育時,清楚地表明了自己參加“四個現代化”建設的堅定立場。“四化”是文革結束后中國政府為了使國家走上正規建設,而在、1970年代末期發動的一場大規模運動。對“四化”的強調使軍事文學作者們不僅像五六十年代的作者們那樣突出英雄人物獻身社會主義建設,而且也對英雄形象進行了一些有趣的修正,其中最突出的是強調英雄人物的知識分子特點,因為這些特點已成為“四化”建設中不可或缺的優點。1980年代初期的軍事文學作家,不像五六十年代的作家們那樣對知識和知識分子抱有懷疑的政治態度,相反,他們將知識尤其是科技知識,看成是促使社會進步和增強個人品質的關鍵,而這種立場的轉變自然產生了英雄人物知識分子化的現象。舉例來說,《天山深處的“大兵”》中的那位營長,不僅是一位獻身國防事業的軍官,同時也是一位在軍事院校受過培訓、能夠獨立思考、善于跳舞和熱衷于交響音樂的書生。在于1982年獲獎的短篇小說《三角梅》這篇作品中,作者王中才將自己筆下的英雄,一位戰士描繪成一個懂篆刻、印象派繪畫技巧和植物學的全才,進一步突出了這種知識分子化的傾向。更重要的是,作者將這位英雄人物對知識的追求視為其精神境界的具體反映,而這種理想主義的精神境界,最終啟發英雄在戰斗中作出了舍身炸敵堡的壯舉。相比之下,作品中的那位品質低下的藝術學校學生,只知道用自己的篆刻技術來賺錢和贏得一位父親在海外的姑娘的青睞。歸根結底,這篇小說中英雄人物的感人之處不在于他的全才,而在于他的理想主義精神,而戰場則為這種理想主義精神提供了最終的試金石。
上面的例子說明,文革之后軍事文學作家開始在作品中塑造新型人物,但他們仍然承襲了那種將軍隊視為英雄熔爐的觀點。他們筆下的英雄人物,具有高度的原則性和理想主義精神,無論在和平環境中還是在戰場上,總是將黨和國家的利益置于個人利益之上。在《最后一個軍禮》這篇作品中,一位指導員在退伍時得知,自己未來的領導是一位退伍戰士的母親,但為了捍衛黨的純潔性,他仍然拒絕向接受這位退伍戰士的地方單位偽造其候補黨員身份,盡管這種謊言無疑會給他自己帶來好處。在這種解放軍的紀律性和純潔性已經成為共識的環境中,李存葆發表于1982年的《高山下的花環》描寫了軍隊將領的營私行為,并藉此使這部中篇小說成為轟動一時的作品。李存葆告訴我們,他所做出的這種突破來源于一種現實主義的愿望。1982年4月,中國作協和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文化部在北京聯合召開了一次由148位作家、評論家和編輯參加的軍事文學討論會。李存葆在參加這次會議的過程中認識到,作家對軍隊生活的粉飾使得軍事文學蒼白無力,而用現實主義的手段描寫軍隊中存在的矛盾和沖突則是克服這種缺陷的途徑。會議之后李存葆迅速寫成了《高山下的花環》,并在作品的開頭之處以主角/敘述人趙蒙生為代言人,進一步強調了實事求是的基本立場。這種現實主義立場不僅引導作者描寫趙蒙生的身為高級軍官的母親,在戰爭前夕如何利用自己的關系竭力使兒子脫離戰場,而且還暴露了來自農村的下級軍官及其家庭面臨的極度貧困。當我們讀到烈士梁三喜死后留下的唯一遺物,是一張沾滿血跡的欠債條時,我們不禁會意識到,對梁家這個兩代人多年支持革命的農民家庭來說,國家顯然沒有能夠改善他們的生活,因此國家對這種貧困現象負有一定責任。
《高山下的花環》從現實主義立場出發,揭示了一些社會現象并提出了一些尖銳的問題,但這部作品并沒有完全棄絕當時軍事文學中存在的種種陳規。在人物塑造方面,我們在這部作品中仍然可以看見一些軍官和他們的家庭做出許多自我犧牲,一位堅持原則的將軍,不僅在大庭廣眾之下公開拒絕救命恩人提出的將其兒子留在后方的請求,而且還鼓勵自己的獨子捐軀疆場,趙蒙生這樣的中間人物如何受到教育,如何為自已的怯弱感到羞愧并在戰場上經受轉變,以及趙蒙生的母親這位后進人物如何最終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并如何通過去沂蒙山區訪問梁三喜的家庭,來恢復自己與勞動人民的聯系。此外作者的現實主義傾向,還常常受到明顯的政治觀點的干擾。為了強調中國革命與農民的聯系,作者描寫梁三喜的母親在趙蒙生的父母參加革命時,曾經撫養趙蒙生多年,然而趙的父母此后竟完全忽視了這種親密關系和人情債,與梁家多年失去聯系。這種不合情理的情節安排,實質上是一種生硬的政治象征,其目的在于顯示革命干部如何脫離農民。同時故事中還充斥了種種堅定的道德信念,以至于趙蒙生即使在為自己復員而鉆空子時,仍然保持著強烈的是非感。這種在敘述人有意識犯錯誤時仍然保持其道德立場的做法,表明作者為了保持作品的道德氛圍寧愿犧牲小說人物的一致性和可信性。最后我們還應當注意到,這部作品的生硬夸張的文體和大量的政治術語,最終也妨礙了作者完全實現其現實主義愿望。
《高山下的花環》的發表使李存葆獲得盛名。1984年李存葆在花費了近兩年時間將《高山下的花環》改寫成電影劇本之后,寫作并發表了另一部中篇小說作品《山中,那十九座墳塋》。這部作品描寫了文革高潮中,一個由于可疑的政治原因和個人原因而得到建造的地下指揮所,如何造成十九名官兵的死亡,其目的仍然在于揭示存在于軍隊之中的內部沖突。李存葆在作品的后記中表明,他企圖顯示的是在這樣一個國家里,軍隊是一個具有高度紀律性并被賦予政治使命的集團,而這個集團在執行其正確或錯誤使命時,往往會走上極端。在作品中李存葆還表明,軍隊中存在的問題還會加劇這種傾向。具體來說,他在作品中塑造了師政委秦浩這樣一位穿軍裝的反派角色,而這種反派角色則是中國當代軍事文學中的一種新形象。李存葆在作品中寫道,國防部長和毛澤東的法定接班人林彪在一次基地視察中無意之間用鉛筆在一張軍事地圖上戳了一個洞,為了討好林彪,秦浩決定炸掉原有的地下指揮所而在這個鉛筆洞標出的一座山下修建一所新的地下指揮所。由于這座山上的石頭高度風化,山體中還夾有大量泥土,修建工程不斷造成由塌方而引起的傷亡甚至死亡事故,然而秦浩卻無視種種險象,強迫自己手下的一個工程連繼續修建指揮所,終于使更多的官兵葬身于一次大塌方。值得注意的是,在社會主義中國悲劇往往被歸因于高層的錯誤路線,然而在這部作品中林彪對這個工程毫無所知,因此這個作品所描繪的悲劇與林彪錯誤路線毫無關系。相反,這個悲劇完全是由一個只顧自己的升遷而不顧戰士死活的反派人物造成的。雖然這部作品也描述了一位勇敢無私的營長,但這位正面人物卻屈居秦浩之下,而他們之間的斗爭使得軍隊變成了一個善惡分明但正卻不能永遠壓邪的道德戰場,而不是一個目標統一的強大革命陣營。盡管秦浩最終以倒臺得到報應,作者對這個反面人物的突出描述實際上打破了正面歌頌的套路。
1980年代初期的中國軍事文學作品,仍然企圖發揮教育作用并在某種程度上仍然受到正統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影響,因此這些作品在人物塑造方面往往強調某些道德品質而不是人物的復雜性,正如我們在上述作品中所見到的那樣。相比之下,1980年代中期的軍事文學作品在人物塑造方面則顯得更細致一些。1986年發表于《解放軍文藝》的獲獎短篇小說《漢家女》就顯示了這種變化。在這篇小說中,作者周大新顯然企圖將女主角描繪成一個常人,因此他用了大量篇幅描繪這位農家女如何耍花招參軍,如何冒充同伴以遮蓋其未經許可的懷孕以及如何在對越邊境戰前夕設法逃避參戰。事實上這位女護士即使在努力工作時心里也一直關心自己的家庭,一見到分發給男戰士的禮品如襯衫,短褲和香煙等就會給自己的丈夫和兒子拿一些甚至偷一些,盡管對她年幼的兒子來說這些禮品完全不適用。她在死于車禍之前所做出的唯一的“英雄”行為是饒恕一位偷看她洗澡的戰士,而這一“英雄”行為的動機主要是對這位戰士及其父母的同情,因為這位戰士告訴她自己是突擊隊成員,可能第二天就會死在戰場上,如果她將他偷看她洗澡的事情向上級匯報的話,他在死后就不能得到烈士獎章,而且他的父母也不能得到政府的撫恤。總而言之,這位女主角以一種平凡而又復雜的面目出現在讀者面前,給讀者留下的最深印象是她的人性和種種小缺陷。
周大新在將自己筆下的英雄人物常人化的過程中,仍然企圖為讀者塑造一種楷模,一種讀者在日常生活中即能加以模仿的楷模。換句話說,教育目的在這部重視英雄人物復雜性的作品中仍然清晰可見。教育目的是社會主義時期中國文學的一個重要標志,而這種教育目的恰恰是1980年代末期的所謂“新現實主義”作品力圖加以克服的障礙之一。“新現實主義”作品注重于生活中平淡無奇的表面現象,其人物往往毫無英雄潛力,因而無力超脫自己的困境。這種對英雄主義的反感使“新現實主義”作家們常常以平淡的都市生活為題材,然而當他們將注意力轉向軍營時他們對軍營和社會并不加以什么區分,因為在他們看來兩者都充滿了損人利己,具有種種缺陷而又陷入人生困境的角色。在此我們可以以“新現實主義”代表作家劉震云寫成于1987年底的中篇小說“新兵連”為例。劉震云本人曾于1973年至1978年服役,因此他在這篇中篇小說中描寫的人和事或許來自于他在新兵連中所見所聞。事實上劉震云不僅用來自家鄉延津的新兵作為作品中的人物,而且還采用了第一人稱敘事角度,而這種敘事角度則突出了敘事人與故事之間的親密關系。值得注意的是,第一人稱敘事人在故事中扮演的角色不是故事的積極參加者,而基本上是一個冷眼旁觀的看客,其作用是提供一雙眼睛,使讀者能通過這雙眼睛看到新兵連軍營中的日常生活。通過這雙眼睛,讀者看到這些農民出生的新兵們如何在軍訓和日常生活中爭當入黨發展對象,如何為自己的前途費盡心機。這些新兵猥瑣自私而且在心理方面又十分脆弱,無法擺脫自己的農民氣息。另一方面軍營中的老兵也與這些新兵相差無幾,一位班長甚至因入黨不成在退伍前夕企圖槍殺指導員。總之對這些小農氣息濃厚的新兵來說,軍營既不是證明英雄品質的試金石,也不是普通人的陶冶場所,而只是農村社會的延續。這些新兵的所作所為很容易使人聯想到晚清譴責小說中的角色,反映出作者對軍營并非樂觀的看法。在從一種冷靜的局外人的角度描繪反英雄人物的瑣行時,作者清楚地表明軍營中充滿了世俗角色,而這些世俗人物給軍營帶來的恰恰是官方宣傳所不愿正視的方面。
這種向“世俗現實主義”的轉向在1990年代的軍事文學作品中表現得越來越明顯。首先我們應該注意到,1990年代軍事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在面對生活和面對軍營時表現出一種越來越強的實用主義態度。這些人物大多來自農村,其參軍的目的不是為了實現某種高尚理想而是為了逃避農村的艱苦勞動和單調生活。換句話說,軍隊在其神圣的精神光環被剝除后成了一個改善個人前途的中轉站。為了踏上這個人人向往的征途,有志者們必須采取各種手段,包括那些上不得臺面的手段,揚己抑人,處處流露出一種改善物質生活的熱誠,甚至一種不顧一切的冒險精神。作者們對這種世俗愿望沒有加以掩飾或批判,相反,他們將這種愿望看成生活真實而加以承認。在《毛雪》這篇發表于《人民文學》1990年3月號的獲獎短篇小說中,作者陳懷國詳細地描寫了一個常年在政治上受到歧視的國民黨老兵的家庭如何用種種手段讓一個兒子達到參軍的目的,其中包括讓他用喝醋來降低血壓通過體檢,用煙酒來換取當地領導的推薦。故事中的參軍對象不僅是故事的主角,同時也是故事的第一人稱敘述人,在敘述過程中對家人為自己做出的集體努力深表同情和感激。在此這種敘述角度發揮了一種重要作用,因為它不僅使得敘述人能從切身角度描述自己家庭經受的政治歧視,并表達自己對家人的同情,而且使得它能夠直接表達敘述人的思想和感情,而這種敘述方式使得這一弱勢家庭的所作所為成為同情和理解的對象,而不是批判和嘲笑的對象。
《毛雪》中的敘述角度表明,作者在描繪種種所謂不正當行為時用一種同情的或至少是一種非判斷性的、敘事立場取代了常見的道德敘事立場。這種立場的轉變自然會導致作者重新探索軍旅生活的種種側面,包括愛情和家庭關系等敏感的道德問題。從當代軍事文學的傳統上來說,愛情和家庭關系之類的問題遠非政治問題和思想問題那樣重要,因此此類問題往往會被納入政治思想問題之中甚至會被后者取代。舉例來說,在《天山深處的“大兵”》這篇具有突破性的小說中,其敘述中心仍然是無私的英雄和他的自私的女友之間的巨大思想差距,而這位女友在對英雄從事的事業懷有種種顧慮的同時,對英雄本人的個人魅力卻從未產生任何懷疑。換句話說,在這篇作品中,作者在將人物置于政治覺悟和愛情的十字路口時,仍然拒絕對愛情本身和愛情的起伏做出任何探索。相比之下,1990年代初的軍事文學作品中開始出現一種新的愛情觀念,裘山山寫作于1991年夏天的短篇小說《天天都有大月亮》可以說是其中一例。裘山山的作品描寫了一位都市婦女如何去西藏與在軍中服役的丈夫離婚,在情節布置和觀察角度方面都令人想到《天山深處的“大兵”》。在裘山山的作品中,主角/觀察人若云更為直截了當地表露了自己對西藏的蒼涼感受,和對長期不在身邊的丈夫的不滿,而更意味深長的是,這個主角在作品中既不是英雄人物的對立面,也不是某種潛在的批評或自我批評的對象,因為她的丈夫在作品中從未露面,因而在言行兩方面都沒有與她形成任何對照。相反,讀者看到的是若云如何在機場偶爾遇到另一位軍官并隨后在一個部隊招待所與之發生愛情。這位軍官在西藏已經單身服役十八年,其妻子已有外遇并提出離婚,但他仍然不愿離開西藏。然而他不愿離開西藏的理由,不是那種英雄人物懷有的對國防和祖國建設的獻身精神,而是對西藏和對自己的戰士的喜愛,因此是一種個人原因而不是政治覺悟的表現。這位軍官在作品中被描繪成一個敏感,并對一個偶然相遇的婦女深具關切的男子,不像《天山深處的“大兵”》中的營長那樣滔滔不絕地表達自己的理想。更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著力描寫浪漫感情時沒有對這一段明顯的婚外感情做出任何道德判斷,因此我們可以說作者將作品中人物的感情和欲望看成是人性的表露而加以承認。
隨著軍事文學作者們在1990年代中不斷將注意力從英雄人物轉向普通人物,軍事文學中出現了一種有意思的現象——作家們不再繼續塑造旨在教育讀者的、高于生活的道德楷模,而致力于將自己筆下的人物塑造成沒有明確思想目標、在種種生存戲劇和心理戲劇中不斷掙扎的凡夫俗子。造成這一現象的重要原因之一,是1990年代初中國社會所經歷的大規模商業化過程,以及商業價值入侵軍營后所加劇的精神失落。1992年鄧小平前往中國南方進行了一次具有重大意義的視察,進一步促進了以私有化和市場化為標志的經濟改革。何繼青在鄧小平“南巡”不久之后在廣州寫成了中篇小說《軍營里的股民》,反映了商業價值入侵軍營的現象。這篇作品以1989年3月深圳建設銀行在宣布高額分紅之后引發的“股票熱”為背景,描寫了解放軍某政治部中的一群中級軍官對股票產生的熱衷并藉此反映了這場“股票熱”在軍營中造成的轟動。政治部的任務自然是政治教育,然而故事中的政治部軍官們卻將自己的精力完全傾注在股票市場上,而且為了利用股市為本部成員增加收入還特地成立了一個領導小組。在此作者將政治部作為故事發生場所的做法顯然具有挖苦意味。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故事里的所有人物都知道政府明令禁止軍人涉足股票市場,但這些少校、中校和上校們不顧這一禁令,力圖了解中國股票市場的特點,為自己參與股票交易制造種種花巧的借口和理由,并在一些熱門股票公開上市之前利用種種社會關系,包括一位上校的情婦,從當地政府獲得內部消息和購股許可。這些與股票有關的熙熙攘攘的活動使得這些軍官顯得十分渺小,同時我們還應該注意到,政治信念在當代中國軍事文學中歷來是男子漢氣概的重要標志之一,而這些軍官的政治信念被市場經濟的強大影響摧垮的現象,說明他們不僅喪失了職業精神而且也喪失了男子漢氣概。
有趣的是,作者在將商業價值對這個政治部的影響作為故事的主線加以描繪的同時,還在故事中安排了一條描繪一位中校如何創作一篇以英雄人物為中心的長篇軍事小說的副線。這位中校不僅不為“股票熱”所動,而且對其他軍官對股市表現出的熱衷感到困惑不解,一有時間就去遐想自己小說中的英雄人物并藉此獲得某種精神安慰。但政治部辦公室里那些不停的有關股市的討論常常打斷他的寫作,同時他本能地感覺到的那種夾雜著罕見的焦慮和驚人欲望的席卷軍營的力量,也破壞了他的寫作情緒。當他最后終于使自己定下神來進行寫作時,他所能想象的只是一個軍人墓地中一排排整齊的墳墓以及自己小說中的女英雄,一位犧牲在戰場的護士,如何被安葬在這塊墓地上。在此我們不僅看到了英雄主義的虛構性質和英雄主義在現實生活中的喪失,而且還看到了一位以英雄主義為旗幟的作者與其環境格格不入的現象,因此我們可以說這條故事副線以一種自覺的方式,突出了軍事文學作者在物質主義充斥軍營的情況下所面臨的困境。對商業文化的不滿,使故事中的這位中校作者在別人全力投入股票市場時成了一位邊緣人物,只能帶著困惑觀察別人的舉動,并不斷意識到自己的英雄主義想象和他所看到的現實生活之間的距離和差別,而他最后在作品中為英雄主義唱出的哀歌,則不禁令人感到這是一位懷舊的軍事文學作者在英雄主義理想已成為明日黃花的環境中唯一能采取的行動。
在上述中短篇小說中,我們注意到中國的軍事小說在20世紀的八、九十年代中發生了一些重大變化。為了表明真正的英雄并非時時處處都必須用嚴格的政治和道德標準來規范自己的生活,一些作家在1980年代初開始通過描寫模范人物的個人特點來豐富軍隊英雄人物的形象。這些作家在力圖使自己作品忠實于生活的過程中縮短了自己筆下的英雄人物與現實生活中普通人物之間的距離,盡管他們仍然表露出一種塑造模范人物的愿望。與此同時,另一些懷有教育動機的作者為了鼓勵讀者參加“四化”建設,增強了自己筆下英雄人物的知識分子特點。這些小說人物形象中反映出的變化進一步導致了軍營形象的變化,結果軍營首先從革命熔爐演變成充滿善惡斗爭的道德戰場,進而演變成一群小人營私逐利的人生舞臺,并最終演變成一個受到商業價值侵蝕并與整個社會無甚區別的場所。在這一過程中,作家們逐步消除了小說人物的楷模性質,給小說人物賦予了普通人的面貌,并藉此改變了讀者與小說人物之間的關系,結果使得普通讀者能夠與這些旨在反映而不是指導生活的、沒有什么意識形態色彩的人物產生認同感,而作家們在將自己從教育者轉變成社會現象觀察者的同時,也表現出一種不愿或不能對軍營生活發表評論的傾向。這些作者們不僅不再將自己筆下的人物塑造成供人贊嘆和學習的模范,而且自己也不再擁有堅定的政治、意識形態或道德信念、價值和遠景。更糟糕的是那些仍然具有懷舊傾向的作者,面對軍中價值觀念的迅速變化不得不承認過去的理想,如大公無私和英雄主義等等,在軍營中已經消失。
這些中短篇小說中反映出的變化顯示了當代中國的一個重要現象,即官方在意識形態方面逐步減弱了對文化活動包括軍事文學的控制。說到底這些作品是在中國發表的作品,而且其中不少作品還在諸如作協等官方單位主持的文學競賽中獲獎,因此我們可以說這些離經叛道的作品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正統文化機構的首肯。當代中國的文學領域已經不再是某種意識形態的一統天下,相反,在這一領域中的作家,包括那些就職于解放軍文化機構的作家,能夠在某種程度上擴展意識形態疆界或對這些疆界提出挑戰。這意味著在寫作過程中作家能夠與正統意識形態觀念進行商榷,而這種商榷不僅受到社會環境變化的影響,而且也受到文學潮流的影響。正如本文所企圖說明的那樣,作為一種塑造和加強解放軍的正面官方形象的文學種類,軍事小說以前曾受到嚴格控制,但即使這一文學種類在當代中國也反映了作家們如何企圖通過種種途徑來豐富解放軍官兵的形象,并使之更加貼近蕓蕓眾生。
(責任編輯: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