痖弦詩歌的異國想象

摘要：痖弦的詩集《深淵》卷四《斷柱集》，以歷史意識和世界意識，以闊大雄奇而又尖新細膩的手筆，為讀者勾勒出一幅幅異質文化的想象圖景：如巴比倫是一幅詩的清明上河圖，希臘和羅馬大意象與小意象相得益彰，巴黎和倫敦強烈的對比與反諷，芝加哥是科學時代的詩歌想象，印度是圣雄甘地的印度。詩歌創造出一個個想象的藝術世界，傳達出的是一個中國詩人悠遠深邃的心靈、胸襟和智慧。

關鍵詞：痖弦；斷柱集；異國想象

中圖分類號：I2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1)3－0063－05

異國或異族形象，或統稱“他者”形象，這種文學想象，既可以是總體的概括的抽象的，如中國人眼中的美國想象、歐洲想象、西方文化想象，也可以是比較具體的人物想象、城市想象等，從這些想象中，我們發現處在不同文化體系中的作家如何理解、構造“他者”形象，這歸根結底是一種文化折射。華人作家作品中所創造的“他者”形象，是在兩種不同文化的差距中所作的文學想象，這些形象雖來自異國，但他們是經過華文作家的文化眼光和文化心理選擇、過濾、內化而成的，是作家從一定的文化立場出發，根據自己對異國文化的感受和理解，創造出來的不同于本民族的“他者”形象，其實并不完全等同于現實生活中的“他”，而是它們在華人作家眼中的“鏡像”，可視為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的讀解和詮釋。因此，在對這些形象進行分析時，追問的重點不在于是否忠實于生活中的原型，也就是不在于其描寫的真實程度。當然真實是文學創作的基礎，但文學想象的真實絕不是攝影的真實，或者生活真實本身，文學想象相當主觀而藝術化。因此對這種異國想象的追問重點，在于作家如何通過想象創造了藝術的世界，在于作家的描述和表達顯示出其所向往的是怎樣的虛構空間，作家怎樣以文學的形式表現“他者”和“他者”文化。甚至我們的研究更關注的是，作家的想象和描述在多大限度上，出于何種原因而產生了什么樣的文化偏離和美學效果。

痖弦先生詩集《深淵》的卷四《斷柱集》，除了第一首在《在中國的街上》，其余皆為異國想象的詩，包括《巴比倫》、《阿拉伯》、《耶路撒冷》、《希臘》、《羅馬》、《巴黎》、《倫敦》、《芝加哥》、《那不勒斯》、《佛羅棱斯》、《西班牙》和《印度》等。我們偶爾會讀到一首或兩首詩冠以一個國家或城市為名，已是十分佩服詩人的氣概與神思，但我們卻在以一本詩集揚名的痖弦先生這里，看到一卷詩全都冠之以一個異國或異域城市為名，而第一首《在中國的街上》更像是本卷的一首序詩。細看痖弦先生詩末注明的寫作時間，這卷詩大部分寫于1950年代末，那時一般中國人尚未有很深刻的全球化、地球村這些概念，痖弦異國想象的詩可以看作是一種先聲，以一個詩人的敏銳感覺和開放心胸與異質文化的碰撞與對話。詩人葉珊說過痖弦先生寫《希臘》時沒有去過希臘，寫《芝加哥》時也沒有到過芝加哥，但是這些詩寫得那么“真實”。筆者認為痖弦先生寫詩時是否到過這些異域的土地并非重要，重要的是這些詩把一個異域的城市或國度寫得那么富有想象力和生命力。我們知道寫這些異域形象的詩歌時，痖弦先生生活在臺灣，并未移居國外，他是在“中國的街上”對異國異地的所思所想。所謂“一個沒有妻子的詩人會在詩中寫出一位新娘來”，詩不必是一種照相似的模仿生活的真實，但必須是想象的真實和藝術的真實，是詩人俯仰吐納創造的藝術世界。事實上，即使世界上最高級最忠實的攝影機鏡頭，也無法復制出歷史文化名城希臘、羅馬、佛羅棱斯、那不勒斯，或國際大都市巴黎、倫敦，更無法復制出西班牙、印度等國家，乃至作為一個民族或一群國家的總稱的阿拉伯和三大宗教的圣地耶路撒冷。那么只有詩，一首展開想象的翅膀而精心構思的詩，才能夠有無限容量，尺幅千里，超越時空為我們創造出一個個活在語言藝術中的世界。無怪乎有人把作家稱為與造物主一樣偉大的人，造物主創造了現實世界中一個個獨一無二的國家和城市，詩人卻創造了想象世界中一個個獨一無二的國家和城市。這是何等雄偉的氣魄和深厚的筆力，詩不只是用來表達個人小情感的花拳繡腿，也不只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感傷，而是以歷史意識和世界意識，以闊大雄奇而又尖新細膩的手筆，為我們勾勒出一幅幅異質文化的圖像，傳達出的是一個中國詩人悠遠深邃的心靈、胸襟和智慧，讀之使人有一種與全世界、全人類十分親近的感覺。讓我們回到具體詩文本，細細品味痖弦先生的想象與創造。

一、詩的清明上河圖：古巴比倫想象

《巴比倫》描繪了一幅古巴比倫的生活畫，畫中的主角是辛勤的勞動者。古巴比倫巨大的皇宮有奇跡般的“空中花園”，相傳嫁到巴比倫的波斯公主思念故國繁茂的花木，國王為了取悅公主而興建了一座“空中花園”，采用立體疊園方法，層層遍植奇花異草，遠遠望去猶如懸在空中。痖弦詩中的“空中花園”主角不是公主也不是國王，而是黑皮膚女奴。那個熱愛花草樹木的公主人詩只化作一個意象：用車前汁洗頭發，這意象已夠新鮮而傳神，但動作的發出者乃是黑皮膚的女奴，是她用車前汁為公主梳洗秀發，用銀絞鏈把鸚鵡系于棲木，把金雞放于宮殿的冷瓦，用白豹皮鋪滿大理石的廊廡。痖弦先生向我們展現的古巴比倫充滿自然氣息的宮殿，不同于歷史的敘述，也不同于靜態的繪畫，而是以動感鮮活的詩句，使晦蔽的古老文明得以敞亮，使我們重見古巴比倫人詩意棲居的圖景。而在戰亂頻仍的古巴比倫，另一個出場的主角是南征北戰的士卒：他是一個戍邊者，馬蹄聲敲醒了邊陲的焦土；他是一個侵略者，浮雕上紀錄了他禁錮俘虜，徒使“遠方諸邦的姊妹無限幽怨”；他也是一個衛國戰士，在冬天的夕陽下用盾牌為家國擋住茫茫的風沙。主張“正視人生的宗教觀”的詩人認為，人類真正的救贖是代表仁慈、愛心和光明的主，是主的忠實仆人白發的祭司。他灑葡萄酒于棗木的斷頭臺，祭奠那些因爭斗而成為犧牲品的冤魂；他慷慨地施舍那些貧賤者；他忠于職守每天把油膏添加到諸神廟里的銅燈，希望主永世給人類以光明。女奴、士卒、祭司都在自己的崗位上繁忙地工作著，日常的生活，英雄的壯舉，俗界與僧界，在痖弦先生筆下都詩意盎然、古意盎然，像一幅中國的清明上河圖。所有的工作仍然在進行，雖然明天注定要無可挽回地毀滅。人民執著地要創造文明、創造美，雖然文明和美注定終要被人類自己毀滅。詩在形式上富有具體可感的動作、色彩和聲音，在內容上則有深刻的暗示和象征。一首短短的詩就這樣用文字和意象復活了世界古老文明巴比倫，人類昔日創造的高度文明的象征。

二、大意象和小意象：希臘和羅馬想象

痖弦先生在接受東海大學師生訪問時談到：“現代詩重意象，廣義地說，一首詩是一個大意象，一句、一行詩是一個小意象。意象不應孤立，而是有機的聯系。每個小意象，對大意象提供責任，少一個或多一個都不行。如此，一首詩才是有組織，有張力的。”《希臘》這首詩的大意象是希臘，而每一句或一行詩都創造了一個小意象圍繞和表征著這個大意象。希臘是荷馬的希臘，是藝術的希臘；是海倫的希臘，是愛和美的希臘；是愛琴海和維納斯的希臘，是溫暖、芬芳的希臘。希臘的金雞悠然自在地在宮殿上飲露水，不像巴比倫宮殿上的金雞是用銀絞鏈系于棲木上。多么自由歡暢啊!信仰“不自由毋寧死”的希臘才是詩人痖弦理想的樂土。而荷馬彈一支無弦琴，琴而無弦，全憑人的心性和悟性去彈奏，彈出來的定然是天籟之音了。而愛神和美神維納斯站在一只貝殼中，化作了詩人心中藝術的落英繽紛。詩里運用了通感與博喻，從視覺、聽覺、味覺到膚覺、觸覺，不是老子式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而是希臘式的五官開放和自由馳騁、自由創造。不同于本民族文化清心寡欲和參禪悟道的玄虛，愛琴海文明和希臘文化喚醒了詩人所有的感覺，所有的生命。“啊，花朵們／我的心中藏著誰的歌／誰的心中藏著我的歌”。這是可能的，只要詩人與希臘的精神息息相通，感受到希臘自由芬芳的藝術和開放博大的哲學，希臘的歌就是詩人心中的歌，也是全人類的歌。波蘭戲劇大師格洛托夫斯基在亞洲游歷時，遇見一位名叫阿布杜拉的阿富汗老人，為異域人演出了他們家傳的一出默劇：《關于全世界》。這位老人指出這個默劇就是“全世界”的一個隱喻：他的默劇就像外面的大世界，而外面的大世界就像這個默劇。格洛托夫斯基說：“聽他如此敘說，我感覺像是在聆聽我自己的思想一般，變幻莫測而同時之間又永恒唯一的‘自然’”，詩人痖弦此時的感覺應當和戲劇大師格洛托夫斯基相似吧!這也許不符合現實的邏輯，但符合聯想的邏輯。詩人最后說：“啊，歌／城堞上譜上一些青苔／一個希臘向我走來”，浸潤著藝術與自由的希臘雖已成歷史遺跡，古老的城墻上依然萌發著生命的青苔，希臘的精神穿過歷史的時空，依然生機勃勃地向“我”走來。這是“一個希臘”，是整個物質和精神的希臘，是獨特性和普世性的希臘，是所有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希臘，是渾然一體沒有感性與理性、靈與肉分別的，最富有生命力和創造力的希臘。這樣的希臘永遠活在詩人心中，活在人類心中。

《希臘》是痖弦異國想象詩中感情最歡暢飽滿的一首，語言與意象皆豐富而跳脫，足資風采。詩人溢滿心中對希臘的神往不是抽象枯燥的概念直陳，而是通過形象的演示和意象群的經營，一種富于詩質的表現，想象的幻化，仿佛全首詩沒有一個字不含著詩意，不浸透著希臘的精神，整首詩一氣呵成，仿佛流麗自然的天籟。到了《羅馬》羅馬給詩人的感受與想象卻大相徑庭了。古希臘和古羅馬常常被相提并論，但希臘文化與羅馬文化核心精神卻不同，成就也不可同日而語。歷史名城羅馬，它的輝煌是在2000年前。被稱為“永恒之城”的羅馬并不永恒，今天的羅馬人被世界記住主要是在古跡里。詩的開頭一段：“今年春天是多么寂寞呀／斷柱上多了一些青苔，這是現代”，到了結尾重復出現，只是詩行的順序倒置，“這是現代／斷柱上多了一些青苔／今年春天是多么寂寞呀”。這頭尾形成一個回環的詠嘆為整首詩定下了感情基調，也構成大意象。在現代，羅馬已經衰落和頹廢，只是殘垣斷壁，在羅馬斷柱上的青苔，因為緊接著一句“今年春天是多么寂寞”，而反襯出一種蒼涼頹敗；而希臘斷墻上的青苔，由于緊接著“一個希臘向我走來”，映襯出一種勃勃生機。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不同的感情色彩使相同的景物染上不同的意蘊，這就是象之意了。在寂寞頹唐的羅馬大意象下，詩中所涉及的小意象都與大意象格調統一，而且相互關聯。維吉爾的詩不同于荷馬的無弦琴，投射的影子像淚痕，苦柏樹更投下很多像淚痕的影子。“有人”，相對于下面的“遠行客”，這“人”應指羅馬本土人，承襲和背負著古羅馬傳統的人，踱到見證了羅馬興衰的杰帕斯河邊，“采一束蒲公英遮著眼睛／整整的哭泣了一個下午／杰帕斯河也哭泣了一個下午”。而騎馬而來朝圣的“遠行客”，在羅馬的廢墟上，再也看不到一個古拉丁的女子，只看到那些頹倒的石像的盲瞳里長出酸棗樹，結著又澀又酸的棗子。一切只是荒蕪，“燕子的啄也沒有噙來什么”，羊兒們只是無聊地嚼嚼草，搖搖項鈴。這反復詠嘆透露出歷史的失落和懷古的感傷，是這首詩的主題。在這里，歷史的意象與現實的意象重合，都是一般的貧乏與寒磣。“金鈴子唱一面擊裂的雕盾”，但卻是漫無目的毫無意義地唱著，鼴鼠在嗅著古代公主殘骸上的趾香，但也是漫無目的毫無意義地嗅著。這就是痖弦先生筆下的羅馬，通過人、景、事、物的意象，寓意不同而格調統一，組成了一個有機的意象群圖。不同于“希臘”的高昂、歡暢、飽滿，“羅馬”低徊、感傷、破碎。雖然詩人一再運用青苔、蒲公英、燕子、羊兒、趾香等表征著生命的意象，力圖顯示出一點生機與活力，但是在詩中恰恰都成了反襯或反諷的意象，更加強了無可奈何的衰頹景象。

《希臘》和《羅馬》雖然一激揚高歌一淺吟低唱，但在意象群的營造上卻是一致的，想象的馳騁使絕妙意象如呼風喚雨，一齊涌向筆端，大意象和小意象的錯落有致和諧統一，是痖弦先生獨特的表現藝術。

三、反諷的藝術：巴黎和倫敦想象

巴黎在痖弦先生的想象構造中是一個墮落的城市，每天黃昏“巴黎便進入一個猥瑣的屬于床第的年代”，詩中雖有“去年的雪”，“一條河”與“一莖草”這些意象透露出清新、純潔和美的生命力，但是“一莖草能負載多少真理”，當“眼睛習慣于午夜的罌粟／以及鞋底的絲質天空”，當初生的嬰兒到圣母院受洗，也不能給他精神的提升和靈魂的凈化，只能給他一個猥瑣的、床第的年代，當感性的塞納河與理性的推理之間，人們選擇墮落、腐爛和死亡，在絕望的巴黎，惟有艾菲爾鐵塔還在渴望接近天空，支持一種高遠的理想和崇高的信仰。

《倫敦》中的老倫敦，雖然不是感性的沉淪，卻是理性的異化。詩中倫敦早已不是莎士比亞時代如日初升的倫敦，也不是狄更斯時代溫情脈脈的倫敦，而是弗吉尼亞時代夕陽西下的倫敦，灰鴿剝啄裂鐘，弗吉尼亞帶著“兇殘的溫柔”，在夜晚的床上“咀嚼一個人的胡子”。集女權主義者、同性戀者和性冷淡者于一身的弗吉尼亞·伍爾芙，在詩人筆下人格是分裂的和怪異的，是D·H·勞倫斯所說的“跳著一定要被人所愛”，而“無絲毫的愛在他們心中”的那種現代女人。于是“你的發是非洲剛果的地方／一條可怖的支流／你的臂有一種磁場般的執拗／你的眼如腐葉，你的血沒有衣裳”。當女人變成這樣赤裸裸的兇猛和強悍，男人卻在夜晚的泰晤士河下游，膽怯于采摘女人唇間的刺蘼花。而男人中的圣者耶穌也只能穿過濃霧，“去典當他唯一的血袍”。于是男人蒼白的靈魂只能“再也抓不緊別的東西”，除了女人“茶色的雙乳”；而女人荼毒的雙唇只能埋怨男人的膽怯與退化。倫敦再也不是培育紳士淑女的溫床。那么“當整個倫敦躲在假發下／等待黑奴的食盤／用便士播種也可收獲麥子”，倫敦的光榮已完全屬于過去，正如“菊在窗口，劍在古代”，而今的倫敦只有“乞丐在廊下，星星在天外”。這點題的詩句在詩中反復出現，表達出詩人對今日倫敦可卑低下的現實的深深哀婉。《巴黎》與《倫敦》的共同筆法是在今昔對比中構成強烈的反諷。

四、科學時代的詩歌想象：芝加哥

《芝加哥》一詩末尾注明寫于1958年，同年國際筆會的議題即是：“科學時代的想象文章”。法國作家甘桐(Yves Gandon)大呼：“小夜曲的時代已經過去!”，并說要期待“原子的詩人”；西德詩人哈哥斯坦吉(RudolfHagelstange)則說：“我們不要如同獵犬般去追逐由工業制造出來的電動的兔子”。痖弦先生顯然贊同的是后者。《芝加哥》是一個典型的鋼筋水泥的現代城市。詩題下面的小字引用了C·桑德堡的話：“鐵肩的城市，他們告訴我你是淫邪的”。在痖弦先生的想象中，芝加哥是冷冰冰的鋼鐵城市，沒有血肉相連的情愛，只有淫邪。在芝加哥，戀愛和寫詩用按鈕，踏青和看云乘機器鳥，雛菊和燕麥都只能在廣告牌上看到，人們早已不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自然生活為何物，頭發里藏著方程式，數學里呼吸芬芳的氣息，上帝的星光被出租汽車司機所捕獲，秋天的美麗被電解。寫到這里，詩人生發了一個絕妙的想象：在芝加哥，如果黃昏天使撲翅逡巡，在煙囪與煙囪之間，嫩手也會被電纜折斷。這個想象真是叫人絕望，失去了自然和信仰的現代都市，除了淫邪，還能有什么呢?于是詩人不能不懷想“在我的老家鄉／該有只狐立在草坡上”，而芝加哥公園里的松樹也是人造松，惟有偶爾見到的蝴蝶還是自然之物。可這絕無僅有的蝴蝶的意象并不能改變芝加哥的質感，而只能反襯出凄涼與匱乏。

20世紀的芝加哥是美國第三大都會，由于是1871年大火之后重新建起來的新城，所以有許多現代化的鋼構架的摩天大樓，被稱為最富有美國特質的城市。英國作家吉卜林曾被芝加哥純粹的市井之聲吸引：“我邂逅了一座城市——一座真正的城市”。但在痖弦先生的詩想象中，芝加哥是機械的、冰冷的、商業的、抽象的、人工的甚至墮落的，而非自然的、人性的、審美的、古老的、優雅的與和諧的。這是兩種文化、價值判斷和生活方式的鮮明對照，有時又故意把兩種不同質的意象混搭和組合在一起，形成更加強烈的反差甚至怪誕意味。詩人內心深處顯然欣賞和留戀在他看來更加美好自然、符合人性的農業時代的傳統生活，而排斥或質疑芝加哥所代表的工業時代的現代生活，因為那種東方式的天人合一、溫情浪漫的存在方式，在詩人看來才是人類既是初級也是終極的追求。

誠然，在芝加哥就連繪畫大師畢加索的作品，也是用巨型鋼鐵雕刻而成；建筑大師弗蘭克·蓋瑞的貝殼形露天音樂廳，也是用不銹鋼金屬制造。藝術品而鋼質的確匪夷所思，但把芝加哥想象成粗糙的、沒文化的城市，并非詩人的偏見，而是以華族足以傲世的古老文明作為參照得出的看法。事實上，芝加哥也有感性的一面：密歇根湖岸沙灘的溫暖細膩，芝加哥藝術館的高雅不俗等等。當地的書評人丹尼-博斯特爾說：“在加州，人們想擁抱你；在芝加哥，人們想跟你談話”。在他看來芝加哥市民的文化藝術修養甚至無“城”能及。那么痖弦先生對芝加哥的想象與虛構，主要是以東方文化、農業文明和傳統生活為本位，與芝加哥這個世界上典型的現代化工業城市進行異質的對話，從而表達了對現代文明的反思與警惕。到底怎樣的現代化與工業化才能更加符合人性的要求，不違背自然生命，與大地泥土的芳香更加貼近，而不是被機器和鋼鐵異化?在痖弦先生看來后者不僅不足喜，而且足以憂。詩中彌足珍貴的是一種對現代性冷峻的憂思。但一種自覺的省思并非訴諸抽象的概念，而是通過詩歌的感性顯現，通過對照強烈的意象紛呈與并置，具體可感地解構了現代化的神話。

正如史德班所說“詩不能去偵察電報機所知道的秘密”，痖弦先生在《中國新詩研究》中也寫道：“科學已領我們走進一個新的恐龍時代，人的生活被宿命地卷入一連串機械的過程，在都市主義的不斷迫害下，詩的意義有時竟成了生命一息尚存的唯一標示。”“動力”和“速度”雖然被未來派詩人所歌唱，但東方詩人痖弦先生顯然感到水土不服。

五、印度的大靈魂：馬額馬想象

《印度》這首詩如何用50行的詩句寫出一個創造了佛教的世界文明古國印度呢?詩人選擇了“印度大靈魂”馬額馬(甘地)作為主角，高度概括了印度的歷史與現實。

眾所周知馬額馬是領導印度獨立解放運動的領袖，他用非暴力不合作的獨特方式使英殖民者自動退出印度歷史舞臺。馬額馬是印度的大靈魂，但在詩人筆下沒有宏大敘事，而是通過描述每個普通印度人的一生，從呱呱落地到長大成人，從世俗幸福到靈魂教化，從生前到死后，從肉體到靈魂，生命的歷程和終極的關懷，都與馬額馬緊密聯系在一起，就像印度人與梵永遠緊密相連那樣。于是我們深信馬額馬是支撐整個印度和每一個印度人的大靈魂。馬額馬的大愛滲透在印度人的生活細節之中，他一襲袈裟包裹著印度的新生兒，他母親般溫暖的胸懷是最美好的搖籃；他父親般崢嶸的前額是最深沉的啟示錄。馬額馬呵護著新生兒“像小白樺一般的長大”，給他們春天的櫻草花和泥土的香味，自然的風，恒河的水，以及神圣的砥礪。“落下柿子自那柿子樹／落下蘋果自那蘋果樹／一如從你心中落下眾多的祝福”，這幾句詩讀來給人以一種莫名的感動，一切是那么自然而然，但又都來自馬額馬全心全意的愛。馬額馬對于印度人是永恒的，可以在吠陀經上找到他，也可以在羅摩衍那史詩中找到他。馬額馬是20世紀印度的釋迦摩尼，“印度的太陽是你的大香爐／印度的草野是你的大蒲團／你心里有很多梵／很多涅槃／很多曲調，很多聲響”。但馬額馬并非不食人間煙火的佛，而是給予印度人幸福的人。他給印度的青年注入愛情，他裝扮出閣的新娘，引領她們行七步禮，走向美滿的婚姻。直到衰老的年月和死后靈魂的安慰，馬額馬無所不在，詩題是“印度”，但只取印度大靈魂馬額馬作為題材；而寫馬額馬，又是通過印度人的一生與馬額馬的血肉相連，由此揭示印度之父馬額馬精神的真髓，也即印度的民族精神和宗教精神的合一。獨特的角度、精心的構思、深遠的意蘊，使這首詩仿佛神來之筆，舉重若輕地創造了一個甘地的印度，其主角是甘地，卻又是每一個印度人。

這卷異國想象的詩初讀有點費解，再讀覺得博大和新奇，而細細品味才發現意味無窮，每首詩都是一個完整的藝術世界，每個意象都是經過精心錘煉，又都為整體意象負責。這種涵括深廣的異國想象，必然要求角度獨特和精心架構。詩人揮動如椽大筆，意象紛呈而格調一致、詩氣貫通，達致一種難以句摘，勝在全詩的整體感。無論他是否親見親歷，他都創造出了一個個屬于詩的獨特而深遠的異質世界。與此同時，我們讀到的是浸透其中的詩人深邃的內心世界和豐富的思想情感。那也許并非世界的真相，但定然是詩人的心象。

(責任編輯：黃潔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