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治全
(武漢工業學院 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23)
作為一種社會思潮,時至今日女性主義在走過主張男女生理平等的女性主義、主張男女政權經濟平等的社會和文化女性主義、主張男女徹底對立的激進女性主義的漫漫征途后,開始向雌雄同體、雙性合一的辯證維度延伸。就歷史進步和社會和諧而言,這是重要的一步,它將回歸男女本位,促成和諧兩性新格局的形成。但不容忽視的是,辯證和諧的兩性新格局建立之基礎并非兩性間的相互妥協,而是兩性在生理、歷史、文化等方面的完全開放和平等。遺憾的是,即便是當代女性主義,都未能完全跳出男權影響的窠臼:雖然都很注重兩性差異的比較,但大都局限于后天形成的兩性氣質之上,未能從最原始的生理需求和平等出發,結合歷史、文化進行辯證論證,于是給男性優越論的先在性以可乘之機,在女性解放的道路上嚴重失語或言論不力。
對此,美國劇作家伊芙·恩絲勒觀察至深。于是,她以敏感大膽的話題、直言不諱的筆觸、挑戰權威的書寫創作了經典名劇《陰道獨白》,并于1999年2月14日情人節當天,與一群來自劇場、電影、音樂界的職業女士在紐約公益出演,一時間讓學術界為之震憾,紛紛撰文,褒貶不一,亦讓普通民眾感慨不已,毀譽參半。
歷經十幾年,劇作已被翻譯成30多種語言公演,并發展成為各國女性主義和女權運動在西方情人節當天必演的一個重要節目。全世界不同膚色、族群的女人,何以對演繹這部備受爭議,屢遭禁演的劇本有如此經久不衰的興趣呢?筆者認為,這是因為這部發人深省的劇本以獨特的形式發出了女人最真實的聲音,撼動了現存體制的力量,譜寫了一曲女性解放之歌。為此,本文擬從艱難獨白、獨立體驗和永恒自我三個方面,剖析《陰道獨白》中女性生存經受多重戰爭、長期失語的壓抑狀態及原因,引申論證女性獨立體驗尤其是身體體驗和快感獨立的重要性,并向女性指出婦女解放的終極道路——重塑永恒自我,以此彰顯作家和劇本獨特的女性主義觀帶來的社會意義和效應,將女性主義帶入一個新的境地,同時來佐證劇本和作家的卓越之處。
如果說波伏娃關于婦女受壓迫源于她的他者性是對男性將自身樹立為人的規范,當作主體和參照物,給女性打上“另一類”或異已者的壓迫和控制行為本質的揭露的話,那么伊芙·恩絲勒的《陰道獨白》便是對于男權制一貫邏輯先在假設的巨大震憾。
痛苦的親身經歷和多年的采訪積累,伊芙·恩絲勒洞察了男權社會中女性長期失語的壓抑狀態,了解了女性個體體驗被剝奪,甚至連正常的生理特征也要打上男權主義的記號的沉痛事實:以齷齪骯臟和妨礙性需求滿足為由,男性不惜違背女性生理特征,強行逼迫她們剃除陰毛,結果還仍然在外風流(獨白之一:陰毛);以異味惡心為借口,男性禁止女性有自身的體驗,作出主動回應,要求她們隨時關閉“門窗”,誤導她們視陰道為腫瘤,內心常常充滿恐懼之情(獨白之二:潮水泛濫);因憎惡女人擁有快樂,在非洲,男性用剃刀、刮刀或是鋒利的玻璃切去她們的陰蒂,每年都有兩百萬女孩遭受此厄運,并因此導致破傷風、出血化膿甚至傷及尿道,而且夜以繼日制作各種產品和設備,如干巴巴的棉塞、冰冷的鴨嘴鉗、丁字型的三角內褲等來作賤女性的陰道(獨白之五:我的憤怒的陰道)……而這些殘酷和野蠻行為,僅僅因為受男權中心影響,“全世界范圍內,人們始終認為婦女的性功能是不純潔的”[1]55,所以本質上來講,女性是劣性的,男性提出的任何要求都旨在改造女性,使其朝男性優越性方向發展,故而女性必須無條件順從。如此一來,性的先在性便成了兩性區別、男性優越的先在假設。于是,女性性器官和性功能為男性所禁忌,女性亦因此失去言說的權利。
女性不僅自小就不能言說陰道,而且連私下觸摸亦是“犯罪”之舉。為了更好地將“女人是附屬物”、“女人是私有財產”、“女人不可以主動體驗”這些強權思想灌輸到女性心理,使男權社會文化大行其道,很多國家甚至將對女性的控制延伸到整個身心。如在塔利班政權控制下,婦女們生活如行尸走肉:全身被巨大的黑布所籠罩,全天見不到光亮,承受著悶熱的襲擊;不能暴露雙手,否則將面臨被打得粉碎,或手被剁掉的厄運;說話只能嘀嘀咕咕且因著黑暗,詞語失去了任何意義;看不到自己的孩子,永遠得不到自己的孩子;看不到臉,可視作不存在;在戰爭來臨之際為了保護家族,甚至必須承受被其他男人蹂躪的命運。更不幸的是,在被丈夫當街鞭打、虐待時,還不能自殺。因為自殺對其而言顯得十分多余,而丈夫亦從未視其存在過。披著布卡,女性只能被一步一步推向墳墓(獨白之十二:在布卡里面)。更嚴重的是,傳統上男權主義將女人視作私有財產,“強奸被看作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侵犯,是對‘他的女人’的傷害。”[1]52于是,在帝國主義和種族戰爭中,女性作為男人的私有財產,被無辜殘暴地踐踏,以致在中歐內戰中,波希尼亞有二萬到七萬婦女們被強奸(獨白之六:我的陰道曾是我的村莊)。而其他國家的女性,在成長過程中,大都會像文本中難民營的女人所敘述的那樣,要經歷多重“威脅”,從幼年時候媽媽令人慌恐不安的“不能自身觸摸”、“不要讓任何人碰那里”的告誡到童年時險些遭人強奸的經歷(獨白之七:小庫奇·斯洛切的可能),從被帝國主義視作被侵略國男人的私有財產加以踐踏到戰爭結束后作為男性與男性示威的宣示,女性面對慘遭男人折磨的厄運,只能緘默不語,否則將接受社會道德文化的譴責。
最令人發指的是,為強化自身權威地位,男權主義還試圖從潛意識里軟性教導女性憎恨自己的陰道,視之為丑陋、令人難堪之物,最終使其即便有男性欣賞和敬重她的陰道,尊重她的體驗,女性竟惡心不已,甚至立即產生不如死去的羞恥感(獨白之四:因為他喜歡看),就更別提正視自身體驗的獨立感了。與此同時,為進一步助推男權中心習俗準則深入人心,男權社會還極力鄙視女同性戀現象,不但對女同性戀者嗤之以鼻,投以輕蔑的目光,并視之為精神病患者,在剝奪女性獨立體驗的同時,防止女性團結起來抗議(獨白之十:一個喜歡讓自己陰道快樂的女人)。
面對男權主義觸目驚心的殘暴和野蠻侵略史,恩絲勒深切感悟到作為男性中心一貫邏輯先在假設的性器官將是女性解放的最有力突破口。因此,在談及劇本創作意圖之時,她大膽坦言:“它(陰道)是個看不見的詞,是一個攪起焦慮、難堪、輕蔑和厭惡的詞……它就不被看見,得不到承認,不被記憶。我們不說的東西成為秘密,這些秘密產生羞恥、恐懼和神話。我把它說出來是希望有一天我能夠輕松地說,不再覺得羞恥和不好意思”[2],直陳《陰道獨白》意圖遠不止于女性失語壓抑狀態的單純揭露,而是本著“不破不立”的原則,意欲在男權社會中通過艱難獨白發出最強音,全力打破女性失語的壓抑現狀。為了達成這一寫作目的,羅絲勒將突破口定位在了社會最難以啟齒的“陰道”話題上,不僅以“陰道”這個讓人焦慮、難堪、輕蔑和厭惡的敏感詞為標題,強調女性感受,對抗男性權威,將社會的目光瞬間聚焦到女性解放的重大問題上來,而且以“陰毛”、“潮水泛濫”“陰道工作坊”、“因為他喜歡看”、“我的憤怒的陰道”、“我的陰道曾是我的村莊”、“小庫奇·斯洛切的可能”、“無恥的陰道”、“尋找失去的CUNT”、“一個喜歡讓自己陰道快樂的女人”、“我就在那里”、“在布卡里面”、“我的短裙”為場次標題,以獨白式言說、采訪式紀實、直露式語言,重復不斷地揭露,看似沉默,實則已是言說抗議;此外,還采取開放的結構,一再暗示讀者和劇組成員可以根據自身經歷或采訪進行適時調整和靈活演出,呼吁更多的女性主義加以關注和體驗。
作為區分男女最明顯的性特征的陰道,通常情況下只被人們當作一個專業術語來看待,或運用在解剖學中,或作為醫學術語出現,被視為毫無趣味可言,而且極度荒淫和丑惡之物。在更多的場合中,它僅只是個人的、私密的、失語的。而《陰道獨白》借著不同女性的獨白,憑著不同采訪的表述,圍繞其重復獨白,重點言說,也就全力打破了現實生活中人們的禁忌,挑戰了男權社會的權威,賦予了陰道新的定義,將其還原到女性生理特征、精神體驗的本位上來,重新賦予其嶄新內涵,強調其既是個人的,亦是社會的,更是文化的,也就在揭露女性失語壓抑歷史現狀的同時,終于發出了聲音,給了世人最沉重的警醒和反思。
在《性政治》中,凱特·米利特曾就兩性關系如此論述:“交媾不可能發生在真空中。雖然它本身是一種生物和肉體的行為,但它深深植根于人類事務的大環境中,是文化所認可的各種各樣的態度和價值的縮影。除了別的作用以外,它還可以作為個體或個人層面上的性政治的模式。”[1]32一語道破女性解放對于女性性行為及性器官的偏離,指出作為生理的、女性性感器官中心的陰蒂就不僅是個人的,還是社會的,更是文化的。但縱觀女性主義理論或歷屆文藝作品,都不難發現女性獨立體驗尤其是先在的生理快感既被男性中心所遏止,亦不為眾多女性同胞所認同。因為受男權社會的影響,人們甚至連女性自身都認定,即便是區分兩性特征的重要器官,陰道不過是生理性、肉體性的東西,不足以作為抗衡男權中心的武器。相反,智商和獨立經濟能力這些均可通過后天習得,較易獲得社會認可。于是他們或從智力、能力、生命權等角度出發,主張男女生命全歷程平等;或從兩性分工、同工同酬等角度出發,倡議婦女經濟獨立;或從帝國主義、戰爭暴力等角度出發,譴責男性霸權主義和帝國主義。
但是,無論是智商無異,還是經濟獨立,這雖然一定程度上它們都指明了女性解放的有力突破口,但是都還停留在外在層面上。因為正如艾曉明在《V日風潮——美國校園里的性別文化觀察》中所言:“陰蒂作為女性的一個身體器官,它唯一的作用就是感受性高潮。切除陰蒂的風俗剝奪了女性享受性快感的可能,這從反面證明了陰蒂的作用。陰道有利于男性獲得性快感,而且保持生殖功能,所以在男權社會,女人有陰道高潮被視為正常表現,不能從陰道得到性高潮被定義為性冷感,而有陰蒂快感則遭到鄙視。”[3],表面上看,陰蒂和陰道是較之智力、能力、生命權比較外在的東西,但其實要復雜得多。作為彰顯男女差異的最突出特征,它們是先在性的東西,是社會和文化的基礎,是女性區別于男性的獨立特征,是與男性器官同等重要和地位同等的生理和屬性所在,更是女性認識自身的重要途徑,是女性獨立和解放的重要源泉。但現實卻是它們常被男權中心以不純潔和污穢為借口,成為明證男性優越性的先在性假設所在。長此以往,它們不僅為男性公然禁忌,而且私底下為女性諱莫如深,熟視無睹。于是,面對丈夫強行剃除陰毛的命令,妻子選擇忍痛接受;面對男友惡心鄙視的眼神,女友約會都膽戰心驚;面對強奸,女性選擇忍氣吞聲;為著男權中心的準則,女性面對男性的欣賞,羞愧難當;由于男性厭惡留下了心理陰影,女人甚至70多歲都沒有觸摸過自己的陰道,沒有經歷過性高潮;害怕被“歧視”,在陰道工作坊中,女人羞于承認自己經歷過性高潮;心含恐懼,女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經歷過性高潮;受人鄙視,女性甚至不敢“正常”呻吟……
在恩絲勒看來,這些都是極不正常的現象,是女性沒有獨立和解放的重要表現。女性要最大程度上徹底獲得獨立和解放,就必須從“陰道”獨立體驗入手主動消除這些不良現象。陰道不僅是生理的,它是區分男女性別的最明顯標志,亦是心理的,是女性獲取快感的重要源泉;不僅是個人的,是女性個體完整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是社會的,它代表了女性群體的權益,同時還是文化的,是追求男女平等的核心要義。因此,女性獨立和解放必須從智力能力證明、尋求經濟獨立的老路上擺脫出來,上升至更深層次、更具意義的獨立體驗上來。
但一方面由于男權中心“先入為主”的優越感和強權觀念與制度,另一方面由于陰道作為性器官是先天的、辨別男女性別的生理特征,故而常被人們誤認為是生理本能性的,毫無獨立性可言,更與后天經驗毫無關系,結果導致現實中,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都很少將其與個體獨立和完整聯結在一起,更別提主觀體驗了。因此,當務之急便是從陰道這個快感本源、女性標志出發,釋放欲望,自尋快樂。唯其如此,才能引導人們重新想像婦女的身體,讓女性從重新表達自己的幻想和欲望中肯定和壯大自己,并且重塑自身的主體意識。
事實上,重新想像女性身體并非恩絲勒首創。早在《此性非一》一書中,露西·伊瑞葛來曾指出:“女性的性欲是多重的,非中心的,彌散的。女人有多種性器官,因此有多重性快感,不僅僅是單一的性高潮。”[4]但從陰道出發,倡導女性進行全新性體驗,恩絲勒是先行者。她引領女性在性體驗中重新定位和肯定了自己。于是在屈從丈夫意愿剃除陰毛后,妻子通過陰毛剃掉前后的切身體驗意識到正如紅花需要綠葉,房屋需要草坪一樣,陰道需要陰毛,陰毛并不是決定愛情穩定與否、性欲滿足與否的必要條件。女性身體和精神的妥協絕對解決不了本質問題,也扭轉不了事態的發展,相反還會助長男性統治的欲望,并且當欲望在這個女人身上強制滿足不了時,就會轉向其他女性。在醫生的幫助下,72歲卻從來沒有正眼看過自己陰道的女人花了一個多小時后終于發現了自己的陰蒂,當即興奮得哭了起來,由此終于戰勝了青年時期由男性厭惡引發的自卑感,獲得了獨立體驗;在陰道工作坊中,女人在相互觀察陰道中,克服了對陰蒂先在的恐懼,領悟到暢享性快感原本是一件多么正常的事;在情人真誠的審視下,女人開始摒棄羞恥,用他的方法來重新觀察自己,結果發現自己是如此美麗,由此喜歡上自己的陰道,完整自我,也獲得了情人的信賴;在漂亮女人面前,女孩用她學會的不同方法撫摸自己,獲得了快感,并由此知道了愉悅自己其實并不一定需要一個男人。只要重新想像自己的身體,女人照樣可以獨立擁有自己的極樂世界。在女人們面前,律師情不自禁地呻吟,甚至發現讓女人快活令她著迷,因為世界上居然有那么多的女人沒有得到滿足,沒有得到性的快感,由此認定滿足女人和幸福呻吟是她的使命和莫大光榮……
借《陰道獨白》講述這些真實故事,恩絲勒指明了女性生命重塑之光:重新幻想女性身體、重塑主體意識。女性不僅要在遺傳和后天學習(亦即智力和能力)上與男性平等,而且要在經濟上獲得獨立,給自己一個堅實的物質基礎,更要在主體意識上重塑自身,要從精神層面完全爭取自由和解放。其中,溝通身體和心理的陰道的獨立體驗更是重中之重;因為它將從最原始而又最高級的層面上打破了男權中心一統天下的局面,教會女性身心全然自由的解放才是最徹底的解放,愉悅自身是女性獨立的重要標志。更重要的是,它以現身說法寓告女性愉悅自身并不一定需要一個男人。正因為性是男人和女人最原始的聯系(生理本能的反應),亦是最深層的聯系(女人在男權社會中屈從于男人的最大因素),那么在陰道的獨立體驗中,女性不再附屬于男人,從對男性的最后一點依賴中解放出來,成為完全獨立自由的個體。
在男性的現在意識里,他們以自己為參照物,假定陰道必須放置陰莖才有價值,故而強行禁止女性性欲,鼓勵女性為了男性彼此對立,極力反對標識親密和志同道合的女性同戀。毫無疑問,恩絲勒觀察到了這一點。為了讓女性洞察到獨立體驗的曙光,徹底從對男性的依賴中解放出來,她用布道般虔敬的方式,淋漓盡致地呈現女同性戀者、性工作者等人物的性欲和幻想,并將筆墨重點落在人們最為鄙視的呻吟上面,將其劃分為陰蒂呻吟、陰道呻吟、陰蒂陰道相結合呻吟等十多種呻吟形式,以此強化了女性講述自身的權利和欲望。更重要的是,將女人獨立體驗分門別類的劃分本身就是對女性體驗豐富性和多重性的佐證,也就將女性身體中沒被道破、難以啟齒的經驗全部表達出來,照亮女性獨立體驗的前途,引導她們投身到身體解放、幻想體驗中來,還女性性欲一個合法的地位,還女性體驗一個徹底的“清白”。
在每個推介、演出和接受《陰道獨白》的場合,恩絲勒總是陳述自己終于把“陰道”說出來了,并且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道出來了。她表示,在過去的三年中,在劇場、在學校、在客廳、在咖啡店、在午餐聚會、在全國的電臺節目里,她說這個詞不知道重復了多少遍。如果有人批準,她愿意在電視機里面說,并且每個晚上演出時要說上128遍。之所以如此激進,是因為恩絲勒知道,女性若要解放,就必須建立自身獨立的精神王國。在這個王國里,女性可以自由言論,可以按自已的意欲行事。
《陰道獨白》向我們展示了這個王國的自由美好:那里青山綠水、原野粉嫩、牛兒歡叫、陽光普照。在那里,女人們用貝雷帽、粉紅色圍巾、真皮夾克、貂皮大衣等喜愛之物裝扮它,讓它隨著自己的意愿說話,讓它聞起來像泥土、像上帝、深深的、甜姜味,水蜜桃味,并甘愿為它付出一切。因為正是因為它能夠寬恕,能夠修補,能夠改變形狀,讓我們進去,它能夠舒展張開,讓我們出來,我們才得存在。也正因為它將給我們帶來疼痛,帶來舒展,帶來生命,我們才被得以證明存在著。
但沉痛的是,男權社會是一個奇異的壓迫世界,女性僅憑獨立體驗還遠遠無法徹底打破男權中心的統治,亦無法建立起女性獨立和解放的自由王國,也就探索不到女性獨立和解放的終極道路。于是,忍受丈夫剃除自身陰毛帶來的巨痛,妻子雖然暫時拒絕了丈夫的無理要求,但因丈夫婚外情而一度妥協;癡迷快感呻吟的性工作者,為著不被鄙視,也曾一度摒棄快感表達的方式……
除了阿富汗女人生活在黑暗中,除了劇本中講述的故事,生活中還有多少隱性的、未表達出來的歧視和厄運?女性在獨立和解放的道路上到底還能走多遠?這無疑是《陰道獨白》潛在的思考情境。第一次和第二次女性主義運動指出了男女智力能力平等、參政從業平等、家庭分工平等、經濟收入平等的解救之道,但對于男權社會的抨擊和撼動還只是停留在客觀外在的層面,它們更側重于對生理特征的平等、創造價值的均衡的追求。
但作為一項長遠的未競事業,女性獨立和解放的終極旨歸原本就是建立女性自由王國,那么在歷經外在的生命平等、分工平等、經濟平等的漫長歷程中,理應回歸到從內在本質建構女性主體意識,重塑永恒自我的道路上來。恩絲勒深諳這一道路,于是在文本中多處著墨,以用什么裝扮陰道、如果會說話,陰道會說什么、陰道聞起來像什么為話題,匯聚女性內在自我和本真自我,并以“我的短裙”為結尾,表達了女性“只是想要它,只是穿著它,只是沉迷它”的自由心聲,并傳達了短裙下這個獨立王國賦予女性“把所見過的、經過的、感覺的一切都留在里面”的幸福感覺,向世人證明了正是在這個獨立王國中,女性建構起了主體意識和塑造了永恒自我,感觸到一切都是她的。亦即是說,唯有像恩絲勒不斷重復言說“陰道”一樣不斷強化自我體驗,不斷建構和堅守獨立王國,女性才能最終完全打破男權社會禁忌,獲得完全自由和解放。
綜上所述,作為新時期最具標志性的經典代表之作,《陰道獨白》本著“不破不立”的原則,圍繞敏感話題“陰道”,以獨白式言說、直露式表達、靈活性結構、紀實性風格揭露了男權中心和霸權主義下女性個體體驗被剝奪、生理結構被強行改變、被男權社會文化誤導和愚弄的沉痛現實,以重復不斷言說“陰道”的激進方式從內在本質上徹底發出了女性抗議的最強音,并借不同國家、不同地區、不同職業的女性親身經歷,佐證了女性獨立體驗的重要性,并借女性幻想和欲望的表達向女性指明了女性獨立和自由的終極道路:重塑永恒自我,建構主體意識。由此,我們得知在恩絲勒看來,女性主義已走過生命平等、分工平等和經濟平等的道路,唯有從男權社會最為禁忌的性關系話題,尤其是“陰道”禁令入手,才能找尋到男性得以統治女性的最后把柄,才能最終重新幻想和解放女性身體,才能引導她們在身體完整和解放中肯定自我、壯大自我,更重要的是重塑自我,重建主體意識。
[1]凱特·米利特.性政治[M].宋文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
[2]伊芙·恩絲勒.陰道獨語[Z].伊芙·恩絲勒、陳蒼多,譯.臺北:新語出版社,2000.
[3]艾曉明.V日風潮——美國校園里的性別文化觀察[J].作家,2003(7):98.
[4]露西·伊瑞葛來.此性非一[M].李金梅,譯.臺北:臺灣遠流出版社,2005: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