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柯洋
(銅仁學院 中文系,貴州銅仁 554300)
沒有愛情的愛情牧歌
——也談《百合花》
代柯洋
(銅仁學院 中文系,貴州銅仁 554300)
茹志鵑的《百合花》運用女性話語,從女性的心理和立場,講述了一個戰爭年代里男與女、生與死的圣潔優美的小故事,表現了潛藏在人性深處的情愛之美和人際關系中的理想境界,并且客觀上對當時的現實生活構成了一種批判性。
茹志鵑;《百合花》;人性;人情
一
半個多世紀以來,不論經歷怎么樣的時代風雨,不論站在什么樣的審美立場,《百合花》都為人們所津津樂道,它打動了一代又一代不同文化語境下讀者的心,被眾多的選本和教材倍加推崇,從而成為人們公認的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短篇小說創作中廖若晨星的經典名篇,歷久而彌新。《百合花》1958年在陜西的《延河》發表之時,就得到了時任文化部長的茅盾的高度贊賞;“我以為這是我最近讀過的幾十個短篇中間最使我滿意,也最使我感動的一篇。它是結構謹嚴,沒有閑筆的短篇小說,但同時它又富于抒情詩的風味。”[1]
關于這篇小說的主題意蘊,大家意見不一,歷來有多種說法:
茅盾認為:小說以“簡單的故事和人物卻反映了解放軍的崇高品質(通過那位可愛可敬的通訊員)和人民愛護解放軍的真誠(通過那位在包扎所服務的少婦)。”[1]
這一說法影響深遠,從而衍生出以下種種說法:小說抒發了軍民之間的骨肉深情;小說贊美了普通人物的高貴品質;小說表達了人民對革命英雄的崇敬與熱愛;小說歌頌了軍民團結等等。
如果說它是反映解放軍崇高品質的話,就不能算是一篇好作品。因為通訊員在行軍和借被時,并沒有多少“崇高”的表現。他的犧牲雖然是壯烈的,但只由民工轉述,作了簡單的交代。如果說只是寫民擁軍,也不典型。新媳婦開始沒借給被子,后來也只給通訊員一個人拭身,似乎夠不上支前模范。
倘若作品不是歌頌軍民魚水情,那作者企圖表現的是什么呢?
作家本人在80年代的一篇文章中以“沒有愛情的愛情牧歌”,[2]一語道破了小說持久的思想魅力所在。
《百合花》突破了建國以來以宏大敘事為主的文學格局,它取材于戰爭生活而不寫戰爭場面,涉及重大題材而不寫重大事件,它以女性的心理和立場,通過戰爭語境下人的生存情態與情感波折的展示,來表達作者對愛的理解、對人性美、人情美的追求,寫出了戰爭中年輕女性豐富而獨特的情懷,湊響了一曲“沒有愛情的愛情牧歌”。
首先,從創作背景看,作家寫這篇小說時,正值反“右”斗爭處于緊鑼密鼓之際,她的親人也未能幸免于此。在這種現實境況中,她分外懷念起單純的戰時生活和那時人們之間的美好的感情。茹志鵑說:“我寫《百合花》的時候,正是反右派斗爭處于緊鑼密鼓之際,社會上如此,我家庭也如此。我丈夫王嘯平處于岌岌可危之時,我無法救他,只有每天晚上,待孩子睡后,不無悲涼地思念起戰時的生活,和那時的同志關系。腦子里像放電影一樣,出現了戰爭時接觸到的種種人。戰爭使人不能有長談的機會,但是戰爭卻能使人深交。有時僅幾十分鐘,幾分鐘,甚至只來得及瞥一眼,便一閃而過,然而人與人之間,就在這個一剎那里,便能夠肝膽相照,生死與共。”[2]茹志鵑18歲就參加了新四軍,此后她便將“革命隊伍”看成自己的家,而對“革命隊伍”中的人事的追憶,則變成了一種家園的記憶。這種情緒自然帶進了小說,客觀上對當時的現實生活也構成了一種批判性。
其次,從創作動機看,文藝創作的動機是復雜的,但不能排除心理補償的因素。對現實人際關系的憂慮,促使了作者對戰時同志關系的回憶。回憶則導致這部作品的產生。這二者雖無直接關系,卻有間接關系,它以肯定表示了否定,以正面補償了負面。
由此可見,作家要寫的不僅是軍民關系,還有同志關系,以及更廣泛的美好的人際關系。
二
同志關系是崇高的,而愛情又是作為男女關系上一種特殊的美感而發展起來的美好感情。因此,作家在尋求人際關系的最佳模式時,為了對當時回憶到的原始素材盡可能地加以提煉和升華,使它表現的人際關系更加真誠、更加純潔、更加溫馨,在同志關系上注入了強烈而甜蜜的愛情色彩。
首先,從愛情年齡階梯看,三個人物組成了金字塔式的結構。
通訊員是一個天真憨厚、純樸可愛的年輕戰士。據作家介紹,通訊員的原型有兩個,一個是有過一次共同夜行軍經歷的通迅員,通訊員途中無聲的追逐曾給她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一個是他們訪問過的戰斗英雄,略具女性美。作家根據作品的需要,經過切割選擇與重新組合,將作品中的通訊員寫成了一個“怕女性”的“年輕的,尚未涉足愛情的小戰士”。因此,在這三人組成的群像中,小通訊員應處在愛情年齡的最低階梯上。
“我”是一個經驗豐富、工作大膽、熱情善良的女文工團員。作品中的“我”,是一個對異性的外經歷以及婚姻狀況等很感興趣并禁不住對異性產生遐想的女性。“我”已經懂得什么是愛情,并在尋找與選擇戀愛對象的過程中。看來,“我”應居于群像的中間階梯。
新媳婦是一個美麗嫻靜、善良能干的農村少婦。新媳婦是“一個正處在愛情的幸福之漩渦中的美神”,剛結婚三天。她初步擺脫了小姑娘的羞澀與畏縮,但卻殘存著小姑娘的活潑與調皮。她還沒有大嫂子的潑辣放肆,乃至世俗與平庸,但卻具備大嫂的身分與品格,并有了呈現母性特征的條件。她的愛情年齡應在群像的最高階梯上。
這樣,三個愛情年齡相近,但又呈現一定差距的年輕人,由于戰爭相遇在一起,就可能發生各種各樣的關系。作家從創作動機出發,擷取了其中最富于柔情和詩意的一面加以表現。
其次,看三個人物的愛情心理。
(1)女文工團員“我”與通訊員的愛情心理。從通訊員的角度看:
行軍途中,通訊員始終與“我”保持丈把遠的距離,這是性心理發生期的一種特殊心態——異性疏遠——的典型表現。同時,他又隨時關心和體貼著“我”。到了包扎所,他理應回隊復命,但他反“躊躇了一下”,便接受了“我”的邀請,擅作主張,留了下來。因為,對于一個產生了好感的異性,他們都以為對方服務為樂,不用說與對方共同工作,即使僅是與對方在一起,也會感到無限的快樂和興奮。回團部時,通訊員犧牲了自己的午餐,留給“我”兩個饅頭,表現出樂意在有好感的異性面前表示慷慨與大度。而那有趣的方式,也顯示了他們逐漸親密的關系和尚存的距離。可見,他們之間的關系,形式上是友誼,而實質上卻是萌發愛情的一種表現,這是同性戰友之間所不會有的。
如果從“我”的角度來看,這一點更加清楚:
“我”在出發之前,女性意識就已經十分自覺。行軍開始,“我”因生氣而任性、撒嬌,由奇怪而發生興趣,于是開始對小通訊員仔細地觀察。
途中休息時,“我”對小通訊員“越加親熱起來”,“禁不住”要“審問”他的家庭及婚姻狀況。這不能只歸結為對戰友的關心,而主要是出于對有好感的異性的了解。借被過程中,二人感情有了進一步發展。“我”細膩而深情地觀察著小通訊員;同時,采用輕言細語,故意玩笑,白眼努嘴等方式向小通訊員傳情達意。以至后來,“不知怎的,我已從心底愛上了這個傻呼呼的小同鄉。”
更有甚者,當“我”看見一個重彩號符號上“通訊員”三個字時,便“莫名其妙”地提出了一些“沒有意思的問題”。這表明“我”對通訊員安全的擔心已經到了牽腸掛肚夢繞魂牽的地步,并自覺到它的“莫名其妙”“沒意思”。這時,“我”對通訊員的愛達到了一個高潮。
遺憾的是,作家沒有讓這種感情有一個合乎邏輯的發展。當通訊員受傷后抬到包扎所時,新媳婦一發現便“啊”了一聲,而“我”卻很客觀地在觀察他的身體,并沒有流露出什么感情。此后“我”便退出了畫面,單純作為一個敘述者而存在了。
(2)通訊員和新媳婦的關系,同樣表現了青年男女的愛情心理。
“一個正處于愛情之漩渦中的美神”和“一個年輕的,尚未涉足愛情的小戰士”的幾次接觸,實在能使讀者產生大量的美好回味。
兩人的第一次接觸是虛寫,留下空白讓人思索;兩人的第二次接觸是實寫。整個過程中,通訊員沒敢看新媳婦一眼。他似乎被這位“美神”懾服了(美對人是有壓力的),卻又因新媳婦的嬉笑讓他在一個頗有好感的異性面前丟丑而產生了禁不住的惱怒,這是愛情心理的一種曲折反映。這種愛情心理的曲折反映,使小通訊員顯得既可笑而又可愛。
當通訊員受傷被抬到包扎所后,新媳婦的表現有五個層次:第一聲短促的“啊”,是她發現傷員是通訊員時的驚嘆,它象一聲悶雷撞擊著讀者的心;第二聲短促的“啊”,是她聽見擔架員的話后發出的,表示著她對通訊員英雄行為的贊嘆;接著她莊嚴而虔誠地給通訊員拭身子,她已經沒有了面對青年異性的忸怩和羞澀,象大嫂甚至母親一般,對同志弟傾注著一腔深情;通訊員去世了,新媳婦卻依然縫著那個破洞,一針一線都縫進了她那母性的無限悲哀;最后,她將自己的百合花被為通訊員裝殮。正如作家所說,“當他獻出一切的時候,他也得到了一切。潔白無瑕的愛,晶瑩的淚。”
有人說,這顯露了新媳婦對同志弟的歉疚。但我以為,這只可能是一個極小的因素。她對同志弟的哀悼,總根于對這個年輕稚氣而又活潑善良的小伙子的愛,大嫂的愛,母親的愛,總之是女性的愛。因為在兩次短暫的接觸中,新媳婦已經不覺地愛上了這個同志弟。這就是戰爭中一剎那所產生“肚膽相照,生死與共”的親密關系,也正是作者現實的追求。
《百合花》之所以有如此的藝術勉力,正是基于作者對愛、對人、對戰爭的深切理解:“戰爭使人不能有長談的機會,但戰爭卻能使人深交,有時僅幾十分鐘,幾分鐘,甚至只來得瞥一眼,便一閃而過,然而人與人之間,就在這一剎那里,便能肝膽相照,生死與共。”正是這種深刻的理解和詩意的表述使《百合花》像一顆素樸而晶瑩的寶石,透過歷史的重重煙塵放射出圣潔的光芒,至今使人讀后仍為之動情。
綜上所述,作家選取的題材,決定了其中的一男二女不可能成為戀愛對象,故曰“沒有愛情”。但作家把他們安置在不同的愛情年齡的階梯上,讓他們在互相接觸與交往的過程中,由于碰撞、排斥、吸引而迸射出雖然不能導致婚姻,卻能顯示出人物美好情操的精神火花,從而唱出了一曲反映理想人際關系的優美而清新的“愛情牧歌”。
[1]茅盾.談最近的短篇小說[J].人民文學,1958,(6).
[2]茹志鵑.我寫《百合花》的經過[J].《青春》,1980,(11).
代柯洋(1980—),女,銅仁學院中文系講師,文學碩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