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琦
(華中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明清社會群體的新趨向
吳 琦
(華中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在史學研究中,社會群體是考察社會變化與發展的重要內容。歷史視域中的“社會群體”與社會科學中對于社會群體的一般界定有所區別,存在著學科自身的學術設定與研究路徑。在前近代的歷史背景下,明清社會群體積極而廣泛地介入社會,在諸多層面為我們提供了可資深究社會結構性變化的學術視點。與此同時,明清社會群體出現了一系列新的發展動向,包括:眾多職業群體的出現,社會精英群體向優勢區域集中的趨勢,精英群體注重社會角色的扮演,群體內部的分化與重組不斷加劇,群體之間的互動頻繁而劇烈,群體力量日益成為重要的社會力量等。這些新動向與社會變動密切關聯,然而,學術界對此多有忽略。
明清社會群體;新趨向;近代性
自從人類社會出現以后,人類的生活以及其他各種活動多是以群體方式開展和進行的,在任何一個歷史時期,任何一種社會形態下,社會群體都是社會結構的核心構成要素,并成為社會運行、社會變動的主要推動力量。因此,社會群體對于史學研究具有重大的學術意義,應該成為我們審視社會發展與變化的有效視角,尤其是對于方興未艾的社會史研究,當為不可或缺的學術視點與研究路徑。在當前的相關研究中,學人們對于社會群體概念的理解與運用,以及如何發掘與追尋社會群體的視點與路徑,去考察歷史變遷、解決重大歷史問題,似乎皆有不足。同時,對于明清社會群體發展的新趨向及其所蘊含的近代性,則幾近忽略。
社會群體的概念來源于社會學,廣泛地運用于其他諸多學科。在人文社會科學中,各個學科對于社會群體的認識略存差異,或各具學科特性,但基本援用社會學的界定。
根據社會學對于社會群體的一般界定,大體認為,社會群體是社會賴以運行的基本結構要素之一,它的內涵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社會群體泛指一切通過持續的社會互動或社會關系結合起來進行活動,并有著共同利益的人類集合體;狹義的社會群體指由持續的直接的交往聯系起來的具有共同利益的人群。社會群體具有如下特征:經常性的社會互動;相對穩定的成員關系;具有明確的行為規范;具有共同一致的群體意識。可見社會學對于社會群體的界定在時空關系以及行為方式方面非常明確,尤其是群體意識方面,要求成員在群體活動中保持一致,并以此與群體以外成員區分開來,獨特的群體活動特征使成員能夠明確區分群體內成員和群體外成員,并把本群體視為一個整體,形成一致的群體意識——一種群體歸屬感。群體意識一旦建立起來,群體成員與群體外的人便有了明顯的區別感,對群體有了相應的期望和歸屬意識。由此可見,社會學中的社會群體有一個基本的考察標準,就是在一定時空下形成直接關系。然而,以此界定來衡量歷史學研究中的社會群體,便出現了問題:史學研究中的社會群體有許多并不符合“在一定時空下形成直接關系”的考察標準與基本特征。近年來不少學者致力于研究的諸如明清州縣官群體、明清閣臣群體、明清言官群體、明清士人群體等等,都是將研究的群體對象作為一個整體考察,而這些群體中的諸多成員,因為時空的不同,并未形成直接的關系。對于這個問題,史學界的相關研究者似乎都沒有意識到,也從未進行任何的辨析。當然,類似于上述各群體的研究具有很好的學術意義,對于研究對象的設定也是客觀而科學的。此中想說明的是,史學研究中的社會群體,在概念與內涵上,與社會學的理解有所差別。或者說,歷史視域中的“社會群體”,既是基于社會科學的一般理解,又具有史學的學科特性。
學科之間對于社會群體的理解必然存在差異,也應該存在差異。一是人類社會持續著一個漫長的發展、演進歷程,其中的組織形態也在不斷地發展著、演進著;二是不同學科的學術研究,有著自身的研究路徑和學術設定,以解決問題為要旨,形成學科自身的理解十分必要。
歷史學領域中的社會群體,應該是在更大的時空范圍中,具備相同的身份特征和身份一致感,尤其是更多地擁有外在的身份認同的人群。群體中的成員,并非一定發生直接的交往聯系,甚至并不一定有著共同利益目標和價值取向,但一定生存在一個大的歷史場景之下,并具有相同的身份特征。比如,明代州縣官群體,是以整個明代作為大的社會場景,其中,前后各地的州縣官并不相識相交,未曾發生直接的交往聯系,不同性質的州縣官的價值觀念和利益訴求也差異極大,但都具有一致的身份特征和外在的身份認同。
循此思路,作為史學研究對象的社會群體可以按照廣義和狹義的二分法進行劃分,所謂狹義的社會群體,即是直接而持續交往的具有共同利益訴求和價值取向、并有著強烈身份認同的人群,比如張居正改革群體、東林黨人群體、博學鴻儒群體,還有許多因事件而集結的人群,等等,皆屬于狹義社會群體的范疇。而廣義的社會群體,則主要指在一個特定的歷史時空場景中,具備一致的身份特征與身份認同感,全體成員具有或不具有共同利益和價值取向,所形成的一類人群。廣義的社會群體基本為研究者的主觀設定,如明清時期社會歷史背景下的皇帝群體、閣臣群體、言官群體、州縣官群體、士人群體,商人群體,等等,如此而言,廣義的社會群體稱之為社會類群①應該更為確切。學術界不少群體研究成果,其實皆屬于對于社會類群的研究。當然,社會類群泛稱社會群體,基本是無誤的。
在二分法的框架下,對于歷史視域中的社會群體的確立與考察,還可以通過關注其時空性因素來進行類型劃分。從歷時性審視群體的生成、結合與演變,既包括長時段的穩定群體,如官僚群體、州縣官群體,也包括因突發事件而集結的群體,如民變、朝代更替中形成的群體,還有因地域等因素而形成的群體。空間因素主要側重于地域差別,但地域因素與時間因素往往交織在一起,成為確立與考察群體的重要依據。
總體而言,身份特征與研究者的主觀設定成為歷史學研究中社會群體確立最關鍵的兩個因素。這一特點決定了歷史視域中的社會群體、尤其是廣義層面的社會群體,多數并非一定是直接相關聯的人群。
近年來,隨著中國社會史研究的縱深發展,社會群體的研究日益呈現新意,社會群體越來越為史學研究所重視。學術的視線轉向了傳統史學鮮有關注的社會下層,使得長期以來史學發展的路徑得到了極大的修正和補足。因此,我們欣喜地看到,一些長期無人問津的下層群體、弱勢群體、邊緣群體逐漸成為史學研究的主要對象,史學研究領域得到了持續的拓展,史學研究變得更加豐滿、生動、有血有肉,當然也更深入,許多社會深層的問題都得到了討論和揭示。但這些成就取得的同時,有一個問題也必須引起我們的警覺:社會史的研究,對于下層群體和弱勢群體重視的同時,是否一定要對上層群體持以忽略的態度,才能夠體現社會史的學術宗旨?無疑,這是對成熟的社會史的誤讀,這一傾向的發展,必將把社會史引向歧途。社會史在對于歷史問題的把握時,首先是將社會視為一個整體,任何視點的考察,都是為了說明和論證這個整體。而社會群體是社會結構的重要組成部分,任何一個社會群體,與社會都構成相互作用的互動關系,因而都應是我們考察社會時不能離棄的研究對象。明清時期,上層群體或精英群體無一不與社會的變動緊密關聯,皇帝、朝廷百官、各級地方官員、高層士人等等,都是根植于社會的土壤之中,圍繞他們所形成的現象、事件、問題,無不透露大量的社會信息,無不與社會緊密的聯系在一起。
當然,我們對上述問題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進行理解和闡述。社會史的興起,對于傳統的政治史、制度史的沖擊是顯而易見的,從中心走向邊緣的傳統政治史和制度史研究如何重新站立?如何獲得新的立意、確立新的學術意義?吸取社會史的研究方法和學術理念,從社會史的視角考察傳統政治史和制度史的內容,或者直接將政治史等與社會史打通,應該是可以嘗試和探索的有效途徑。
明清兩代,由于社會交往擴大與和交流的頻繁,群體輩出,并體現出鮮明的時代特征。群體之間產生了更為廣泛的互動關系,群體與社會緊密關聯。因此,明清時期任何一個群體都是我們考察社會變動與發展、社會內部的結構性變化的有力視點。近年來,明清社會群體的研究日漸成為史學研究的熱點,并取得了不少引人矚目的成果和成績。不過,現有的研究尚存不足,尤其是群體研究的范圍和視野需要有一個較大的拓展。具體而言,其不足主要表現在如下方面:其一,忽視職業(或專業)群體和新興群體,對于下層群體、邊緣群體以及其他特殊群體雖有越來越多的關注,但仍有許多沒有被學人關注和研究;其二,對于前近代以來的社會變遷,學術界從政治、經濟、文化等角度進行了廣泛的探討,然而學人們較少以社會群體為切入點,通過探討群體與社會之間的互動關系,揭示社會的變動,尤其缺乏對于明清社會群體近代性的分析;其三,大多數注重對單個群體的考察,而疏于揭示不同社會群體之間的互動及其意義;其四,研究方法相對單一,相關學科理論與方法引入不足,如心理學理論的缺失使群體研究缺乏心理與心態的分析,進而無法全面認識群體的不同心理心態造成的一系列社會行為后果;地理學、生態學理論的缺失使得人們鮮有關注群體生存的自然和人文土壤;人類學理論的不足,局限了群體研究的資料范圍,并導致體驗式研究的缺乏。這些不足使得明清社會群體研究存在較大的拓展空間。
群體研究的最終目標不在于對群體本身的梳理,而在于通過群體的研究,考察社會的結構性變化,因而,社會群體應該成為考察社會變遷的視點與路徑,在研究中實現群體與社會的雙向關照。在明清社會的劇烈變動中,社會群體從價值觀念到行為方式、群體的分化與組合,無不透露出大量的社會信息,折射出社會的變動。以下三個方面或可成為我們考察明清社會的重要視點與路徑。
其一,明清社會群體的社會資源網絡。
中國古代社會,人們普遍重視社會資源的擁有,個體的發展或諸多人生目標的實現,不得不依賴廣泛的社會資源。這種現象在明清時期尤甚。師生、同年、部屬、親緣、同鄉、朋友等等社會關系,皆可構成個人生存、發展以及達成種種目標的重要社會資源,各種群體也往往是在這些社會資源與社會關系的基礎上建構與形成。人們在自覺不自覺、主動被動地不斷地編織這張社會資源網,每個人既是網絡的編織者,又是網絡中的一個結點。因而,一個人物關聯著群體,一個事件牽連著眾多的社會關系,一個社會問題連帶著或衍生出更多的社會問題,而社會的變動則會深刻地反映在每一個社會群體及其關聯的個體之中。明朝萬歷年間,張居正大刀闊斧地推行自上而下的改革,圍繞這一改革運動,形成了“黨附”張居正的改革群體。這個群體,在張居正登上內閣首輔的位置、醞釀改革方案以及推行改革的全部過程中,一方面人員在不斷出現變動,這個變動的過程意味著張居正與群體成員不斷的相互選擇;另一方面,這個群體對于張居正實施政治抱負、推行全面的改革,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這個所謂“張黨”的群體形成、變動的過程,充分揭示了中國古代社會一個政治家如何建構社會關系與資源網絡,并將社會關系與資源轉化為政治資本,最終達成政治目的的事實及其意義。群體的集結中,我們處處可見師生、同年、姻親、同鄉等等社會關系對于建構群體的實質性意義。
其二,明清社會群體的社會活動及其社會意義。
不同的群體活動于各自的社會層面或領域,然皆屬社會運行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其行為從不同的層面與領域作用于社會,并對社會的演進與變動產生不同程度和意義的影響,正面或負面,積極或消極。明清時期,在諸如國家事務、社會事件、社會運動中,我們可以大量地發現群體活動的身影,也常見多個利益集團及群體之間的頻繁角逐與互動。群體對于事件的介入程度及其對于社會活動的影響,主要取決于其價值取向與利益訴求。
以明代言官群體為例,由于明初朱元璋精心的制度設計,明代言官群體成為了明代社會重要的政治力量,在政治制衡、社會監督中,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在明王朝諸多從中央到地方的事務中,經常可見該群體扮演各種重要的角色。有學者認為:“明代乃以監察官員治天下者”②。然而,有明一代,在相同的政治平臺上,不同的時期及不同的政治格局下,言官群體的建言風氣不一,所起的作用也迥然有別。尤其在晚明社會,言官無以自律,為了一己私利,卷入黨爭,結黨營私,滋生惡習,對于晚明政風影響惡劣,同時,極大地影響著其參與的自上而下的眾多國家事務的正常運轉。明代,大到影響明代政治機能的運轉乃至政治格局的演變,小到一項政策措施的制定、一則具體事務的落實、一個具體問題或事件的解決,明代言官群體的社會意義至大,沿此角度與思路,明代言官群體的社會活動及其社會意義可以成為我們考察許多政治問題與社會問題的基點與路徑。
社會群體的活躍程度與時局的變化及社會的變動程度緊密關聯。因此,明末清初(大體從明代萬歷至清代康熙年間)的社會群體最為活躍,社會意義表現得最為充分。這個歷史時期,社會天翻地覆,國家內憂外患,人生變化無常。在社會的巨變中,社會群體面臨著更為復雜的價值判斷與利益關系,不斷演繹著分化與重組。作為社會精英的士人群體,經歷了前所未有的社會變遷——商品經濟對于價值觀念的沖擊,越禮逾制對于等級秩序的顛覆,問題紛擾的現實局面,由明至清的鼎革易代,由寬松到嚴厲的社會控制,等等,士人群體面臨著反復的、多重的社會選擇。晚明士人,或仕或商或文,明清之際的士人,或殉節或隱逸或降清,在不同的價值取向和利益抉擇中,士人必須做出自己的選擇,在種種選擇中,群體不斷進行著新的組合,群體與群體、群體與社會劇烈地互動,社會的演變由此紛繁復雜,社會結構也由此發生深刻的變化。循此思路,士人群體足可為我們提供考察這一歷史時期社會深層變化的眾多視點。
其三,明清社會群體的近代性。
社會群體的近代性主要指群體的性質或特征所具有的近代化因素,群體發展具有近代化趨向,并成為中國近現代社會的先導。一方面,某些社會群體具有了某些近代的因子,另一方面,出現了一些具有近代特質的社會群體。就前者而言,諸如士人群體強烈的地方認同感與地方治理意識,商人群體較為成熟的行業意識及與傳統有別的經營理念,官僚群體中對于工商業認識的轉變等等;就后者而言,諸如晚明涌現的啟蒙思想家群體,明清時期出現的職業化群體、大商人群體。明清時期,傳統與現代的交織、傳統向現代的轉換在前近代社會群體中集中體現。因此,明清社會群體的近代性是研究明清社會群體不可忽視的重要方面,更是深入研究明清社會歷史必須重視的視點與路徑。只有把握好了這個環節,才能夠有效地理解中國從傳統向近代轉型的種種問題。
明清社會群體出現了新的發展趨向,其中所蘊含的時代信息,應該引起我們的重視。雖然每一個歷史時期的社會群體都有其時代性,但由于明清時期處于前近代這一特殊的歷史時段,其發展中的新動向便具有了十分重要而特殊的意義。明清社會群體的新趨向具有兩個方面的含義,一是明清時期出現的、前所未有的新的群體現象,這些新的群體現象成為中國社會由傳統向近代轉型的重要表征,當為近代性因素;二是伴隨著社會變動,社會群體發生裂變,加劇了群體的內部變化及其與外部環境的互動,社會群體的社會意義因此具有了新的內涵。這兩個方面構成明清社會群體時代性特征,并共同勾勒出了明清社會群體轉型的重要軌跡以及社會的演變趨勢。
其一,眾多職業群體的出現。
明清以前,由于中國社會一直處于一種社會結構相對穩定而緩變的狀態,“士農工商”四民,大體也就是社會的分工。因此,社會分工簡單,國家與社會沒有也不可能給人們提供更多的社會性的職業選擇,人們局限于有限的領域,普遍缺乏職業選擇的條件、機會以及意識。“士”,只有通過一定的途徑轉變為“仕”之后,才具有了職業的特性。歷代歷朝的官僚群體雖然帶有職業的屬性,但并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職業群體。因為,官僚與權力、職位結合在一起,官職不具有可選擇的屬性,換言之,人們不可能根據自己的意愿去選擇官職。“農”,雖然是古代中國大部分人作為主要生活來源的工作,但是,農民自給自足的小農特性決定了“農”并不屬于可供人們選擇的社會性職業。“工商”應該是可供人們選擇的社會性職業,但官府長期壟斷、重本抑末政策等因素的影響,尤其是工商發展水平的低下直接制約了工商領域給社會提供廣泛的職業選擇。由此,在明清以前很長的歷史時期,社會性的職業十分有限,我們很難發現真正意義的職業群體。
明清時期,由于商品經濟的發展,城鎮化進程不斷推進,人口流動廣泛而持續地開展,社會需求急劇膨脹,引發了諸多新興職業的產生和社會成員的職業化,中國社會出現了一些新的職業群體。這些群體的生成,契合了時代的變化和社會的需求。明清時期職業群體的出現有兩個方面的問題值得關注,第一,職業群體所從事的職業都是在士農工商四民結構的基礎上衍生和細分出來的;第二,職業群體多依賴于群體的專業性質和能力。
士——士為中國古代的精英階層、知識階層,由于知識傳授與人才培養的局限性,長期以來士成為社會惟一的知識階層,并集各種知識與技能于一身,天文、地理、歷史、詩文以及琴棋書畫等,都成為了士人的種種素養,雖然每人所長各有不同,但知識結構大體相似,士人的職業目標大體也都是為了入仕,有學者指出,士人的知識完全沒有社會化和價值化。
然而,明清時期,尤其是明中期以后,在科舉一途僅吸納了少量士人入仕的同時,大量的士人壅滯地方社會,強烈的生存需要以及自我價值實現的需求,迫使士人們充分審視自我的能力與價值,加之如火如荼的商品經濟大潮的不斷沖擊,使得士人的價值追尋更多地投向了社會,不少士人走出書齋,漸離仕途,而著落于社會,融入社會。于是,我們可見,明中期以后的明清時代,士人階層分離和衍生出來了諸多的職業群體,這些職業群體具有鮮明的專業特性,在社會開辟和拓展了諸多重要的職業領域。毫無疑問,明中期以后的中國士人,已經充分意識到他們所掌握的專業技術對于實現自我價值的意義,及其所包含的社會意義;同時大量士人開始走上仕途之外的他途,這一變化成為士人階層知識、技能轉化為社會價值的重大契機。
明清時期的士人充分發揮他們的專長,于是在社會上逐漸構成了一系列具有專業技能的職業群體。諸如具有精湛醫術、著述行醫的醫生群體,開設門派、操琴為業的琴人群體,以繪畫寫字為生的畫家群體,以撰文為生的作家群體,此外還有以智慧和學養為生的幕僚群體等,皆是由專業而職業。之所以出現這種現象,概因前近代社會的變動,尤其是商品經濟的發展以及由此而引發的價值觀念的變化,社會呈現出明顯的職業化傾向,原來作為士人雅趣和素養的琴棋書畫文等,此時成為其謀生的技能,并由此分化出不同專業的職業群體。
至于農、工、商等領域,在這一大的社會背景之下,也在不斷地衍生和分裂出眾多的新型的職業群體。比如,農民中的傭工群體,手工業者中的各種自由匠人群體,商人中的地域商人群體,等等。
其二,社會精英群體向優勢區域集中的趨勢。
中國古代在實行科舉選仕之后,政治結構乃至于整個社會結構都因此不斷發生著變化。在由此而展開的政治與社會資源的爭奪與較量中,地區之間的差異逐漸呈現。具有深厚的政治傳統、發達的經濟水平以及豐富的人文資源的地區,將各種資源優勢轉化為人才優勢,大量人才匯集并沉淀下來,社會精英群體日益壯大,并不斷吸引各地精英的云集。這種區域社會精英集中的趨勢,在明清時期全面展開,江南地區成為最具有代表性的地區。
大概自隋唐開始,長江下游一帶便不斷顯現其區域優勢,經濟的發展使其成為朝廷的財富之源,區域文化也日益彰顯其巨大的發展潛力。及至明代,由于明太祖定鼎南京,整個江南地區作為近畿地區,不僅保持著經濟、文化在全國的領先地位,而且形成了頗具特色并十分濃厚的政治氛圍。成祖以后,雖然都城遷移北京,作為陪都的南京及其周圍地區仍然保持著政治、經濟、文化的領先優勢,并在中晚明乃至清代的社會變動中,引領天下之先,其影響力輻射全國各地。明清時期江南具有的這種社會地位和區域特性,在社會流動方面帶來了兩個直接的后果:一是本地區社會精英群體的滋生與壯大,二是吸引其他各地的社會精英匯聚于此。例如,明清時期,不少士人長時間滯留于江南,其諸多的著述以及其他成果都是在此期間完成的。
除了江南,在其他地區,在由明至清世的社會變動中,同樣也不乏類似于江南的情形,如北京、廣東等,雖然其內在動因有所區別,且精英的匯聚也沒有江南那么茂密。然而,這種趨勢在明清時期一直在發展并影響著中國社會。社會精英的集中趨勢,使地方社會具有了強烈的地域認同與群體認同,地域性群體逐漸成為了地方社會的主導力量,致使地方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各個領域,逐漸形成相對獨立的運行空間。這種地方社會格局的形成直接帶來了近代區域社會的崛起與區域社會引領下的社會變革。
當然,明清時期出現的鄉紳城居化的風潮,與上述社會精英的區域集中趨勢相輔相成,也直接影響著近代中國社會結構的變化與整個社會的變動。
其三,精英群體注重社會角色的扮演。
明清時期,尤其是晚明與晚清這兩段社會劇烈變動的歷史時期,個人、群體面臨著多元的社會選擇。以晚明士人為例,其社會分流現象十分明顯和突出,或由士而商的士商混流,或為不理時事、獨善其身的山人名士,或致仕求退而回鄉歸隱,或拋卻科舉正途轉入純然文藝創作的“文藝社會”③,等等。然而,也有一批士人努力通過各種方式與渠道參與議政甚至于朝廷的黨爭,積極干預地方乃至中央的政治。士人的這種多元走向的格局,本身便說明社會的變動及其對士人形成的多層面的影響。不過,士人的多元選擇與走向中,有一個尤其值得我們關注的現象——士人群體注重社會角色的扮演。從社會發展的角度而言,這是伴隨著社會的變化而出現的新的社會現象。
明清時期,社會精英群體十分注重其社會形象與社會角色的扮演。仍以晚明士人群體為例,無論是因為各種原因從朝廷退居地方的大量鄉官,抑或是長期滯留于地方的地方士紳,都積極地參與地方政務與公共事務之中,主動塑造其在地方社會的形象,充當地方社會的領袖集團和核心群體。從大量的文獻記載中,我們不難體會到,這個群體不僅成為了許多地方的精神領袖,而且名副其實地成為大量地方社會事務的有力組織者、支持者和推動者。明清時期,慈善機構的興起與發展,道路橋梁的鋪設與修建,社學義學書院的興辦與維系,大型水利工程與設施的興建與維護……各項地方公共事務的組織與興辦都可見地方士人的核心作用。正是通過組織與推動大量的地方公共事務,地方士人不僅建立起了強烈的地方社會認同,而且樹立了他們在地方社會的威望、地位,使得他們擁有了更多的社會資源。群體具有廣泛的社會參與意識,注重社會角色的扮演,是為前近代社會一個典型的特征,是為近代社會地方自治的先導。人們廣泛的社會參與,社會輿情的發達,地方社會力量的不斷壯大與地方意識日益濃厚,文官政治的發達,等等,都是這一現象產生的主要原因。
在精英群體中,商人群體也具有類似特征,此不贅言。
如果說,以上所論明清社會群體的新趨向屬于這個時代首次出現的社會現象,那么,還有一些轉變中的現象同樣反映了社會群體的發展趨向,值得關注。
其四,群體內部的分化與重組不斷加劇。
根據本文第一個部分對于歷史視域下社會群體的界定,廣義的社會群體多為研究者的主觀設定,狹義的社會群體則為圍繞利益與價值觀念而形成的直接交往關系的人群。這兩種群體在明清時期社會的沖擊下,都發生著不斷加劇的分化與重組。社會群體內部深刻而廣泛的變動,揭示著社會的深層變化。
明清時期,社會群體生存與發展的外部環境變化巨大,大到王朝的衰興與鼎革,小到個體命運與價值的變化無常,上到朝廷的持續不斷的政治斗爭,下到基層社會自主意識與自治功能的不斷加強,此外,社會階層頻繁的上下流動,以及士商交混,全民逐利,等等。社會環境的持續而不斷的巨大變化,無時無刻不在促發群體內部的裂變。當然,所謂的裂變,所謂的分化與重組,并非指外在身份與角色的變化,而主要是指價值觀念、思想認識及其所帶來的態度、立場等的分裂與變化。例如,在明末清初的社會巨變中,士人群體作為一個整體,其分化與重組與社會的變動緊密關聯,具有十分典型的社會象征意義——晚明社會的士人群體中,衍生出了具有強烈政治傾向的士人群體。如所謂“東林黨”的政治集團和以社團形式出現的復社文人集團;此外,還有以文逐利的士人群體,這個群體介于雅俗之間,實則由雅入俗,成員不在少數,江南尤其集中;而致仕經商的士人群體的成員也不在少數,他們代表著“逐利”的士人趨向;同時,還有致力于實學研究與實踐的士人群體,這個群體不僅保留著中國傳統士人的核心精神品質,而且具有敏銳的社會洞察力、腳踏實地的學風以及領先于其他士人的科學意識;而這一時期的啟蒙思想家群體群星閃爍,雖然他們沒有也無法挽明朝于既倒,但他們的思想代表著時代發展的方向,對于中國歷史的演進厥功至大,當然,也影響了一個時代。而明清鼎革之際,士人群體又在新的社會變動中進一步裂變,我們可以看到諸如抗清士人群體,他們在明清易代的大舞臺上,掀起了一個又一個的重大事件,將士人的氣節體現得淋漓盡致;而貳臣群體雖然留下了不少的罵名,但貳臣的心態與行為,始終成為學人們透視士人心靈的重要視點;不仕清朝的遺民群體是改朝換代直接造成的特殊士人群體,他們的人生選擇既是士人的本質反映,同時又帶著深深的時代烙印。此外,這一時期的士人群體因社會的劇烈變動和事件的頻發,不斷地形成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社會群體。社會群體的分化與重組在士人群體中不斷地演繹著。
其五,群體之間的互動頻繁而劇烈。
在人類社會的演進中,無時無刻不交織著個體之間、群體之間、集團之間的互動關系,這是人類社會賴以發展和變動的前提條件。然而,在社會發生結構性變化的前夜以及變化的過程之中,尤其是在傳統向現代轉型的過程之中,由于利益關系的錯綜復雜,傳統因素與現代因素的矛盾與沖突,群體與集團之間的互動關系顯得更頻繁而劇烈,這是社會重新整合的先兆或過程。
處于前近代的明清時期,隨著中央集權的不斷強化,自上而下的國家事務越來越多地滲透到各級地方政府和地方社會,與此同時,各種地方社會力量也不斷崛起,社會分層越來越豐富,各種利益集團越來越繁雜,因而,社會組織、團體與社會運動不斷涌現。在這種社會背景之下,在各種國家事務、地方公共領域以及社會運動中,社會群體介入的力度和深度,遠勝以往,社會群體的利益取向也越來越鮮明。常見多個利益群體的分合互動,群體之間的互動頻繁而劇烈。而群體的互動往往引領和決定事件的走向和變化格局。
例如,作為在野的政治力量的代表,東林人士以明確的政治立場和利益取向,活躍在晚明社會。可以說,這個士人群體的出現,反映了中國傳統政治內部在這個時期的新動向。他們不僅是新的政治力量的代言人,而且在與朝廷各種勢力的互動中,在與地方社會的互動中,不斷影響晚明時期的政治與社會,并促成了晚明政治發展的新格局。雖然其政治作為限于局部而短暫,但畢竟是傳統中國社會地方政治力量的一聲吶喊,其意義顯而易見。
又如,作為晚明啟蒙思潮的代表,王學左派匯集了那個時代的思想精英。他們對于人的價值的發掘,對于主體意識的高揚,并沒有停留在書齋和文本上面,而是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地言傳身教,在社會的各個階層培養信徒。尤其在民間傳播思想的行為,有效地將精英思想與民間知識結合在一起,他們走向鄉村,在田間與百姓互動。這種以群體頻繁互動的方式完成思想與知識的社會化過程,在中國古代社會當為絕無僅有。
明清時期,國家事務的貫徹與執行多引發各種事件與社會運動,其主要原因在于社會利益群體的廣泛存在,并有著強烈的利益訴求,不同的群體因利益的驅動,分合無定,以致于政治格局變化多端、紛繁復雜。以作為國家事務的賦稅征派為例,各級地方官員、州縣胥吏、地方紳衿、普通民眾等形成不同的利益群體,在諸多相關的社會運動和事件中,我們可見這些群體劇烈的互動狀態。明清時期,各地出現的眾多的抗糧、鬧漕事件都對地方秩序形成了極大的影響,不斷促動地方政治格局的變化。
前近代中國,社會交往的范圍不斷擴大,信息的傳遞與流播更為迅速,人們的社會參與意識也越來越強烈,同時利益群體也日趨增多和細化。這些,都是促成群體之間頻繁而劇烈的互動關系的主要因素。
其六,群體力量日益成為重要的社會力量。
傳統中國社會,在很長的歷史時期,社會結構中主要組織成分為社會階層,國家對于社會力量的關注,主要著眼于各個社會階層,換言之,各種社會力量主要是通過社會階層體現出來。而群體力量則集中在有限的精英群體,尤其是政治群體,并且多表現為政治的角逐,由于利益關系而構成政治較量。而地方群體力量的出現,一般都是在特殊時空背景下才構成社會力量。
明清時期,在社會的劇烈變動中,人們形成多元的價值取向,原有的社會秩序受到極大的沖擊,并趨于瓦解。社會成員的流動性不斷加強,這種流動性,既包括空間的流動,也包括社會地位的上下流動,尤其是后者,破壞了一直相對穩定的社會分層,社會階層的格局由此崩壞。一方面,社會出現了新的階層,另一方面,各社會階層衍生出諸多的社會群體,階層僅是一個空泛的概念,真正活動于社會并對社會發生產生實際意義的,便是其中形成的眾多群體。這些群體在不同的時空背景下,代表群體的(并非階層的)利益,發揮著不同的社會作用,日益成為重要的社會力量。
以小農階層而言,明清時期,由這一階層衍變出了專門從事經濟作物生產的農民群體,兼事“末業”的農民群體,長期待雇的農業雇工群體,流入城鎮的失業待雇群體,進入漕運等水運行業的水手群體等等。這些群體在明清社會經濟的各個領域,發揮著重要的作用,成為明清經濟結構性變化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
又如商人階層,明中期以后,出現了以十大商幫為核心的商人集團,各商幫大體以地域為紐帶,因此,在具體的商業經營中,結合成為地域商人群體。除此之外,明清時期,還出現了眾多以血緣關系或以行業為紐帶而結成的商人群體。他們維護各自的群體利益,競爭、對立或協作。然而,正是這些商人群體,通過各自的經營,推動了明清時期商品經濟的空前繁榮,使進社會風氣的更新,構建了具有中國特色的商業文化,成為中國社會經濟轉型的重要推動力量。再如士紳階層,明清時期,無論是城市還是鄉村,無論是江南等社會發展的領先地區,還是其他落后地區,士紳都是以群體的面貌出現,他們在地方公共事務的組織與支持、地方社會秩序的建立與維護、地方文化教育的推動與開展等各個方面和領域,都發揮著重大的作用,成為地方社會的重要領導力量。
明清時期,社會群體日益成為重要的社會力量,既是中國社會從傳統到現代轉型的表征,又奠定了這一重大轉型的堅實基礎。
注釋
①類群,生物學中指稱具有某些共同特征的動植物群體,多指同一物種中再細分的不同種類;人文社會科學常援引這一概念,指稱某些具有共同特征或屬同一類型的人群或事物。
②曾繁康:《中國政治制度史》,臺北:中國文化大學出版部印行,1988年。
③王鴻泰:《迷路的詩——明代士人的習詩情緣與人生選擇》,《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50期,2005年。
責任編輯梅莉
2010-02-18
華中師范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項目“群體與社會變遷——多學科視域下的前近代社會群體研究”(CCNU09C0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