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談為押韻而以古音誦讀古詩不可取

《語文建設(shè)》2010年第4期“編讀往來”欄目刊登了劉淑杰老師提出的兩個問題，其中一個問題是這樣的：“古詩中的‘斜’，有許多老師讓學(xué)生讀‘Xia’……說是為了押韻。我覺得這種理由太勉強……”語文出版社的王宏碩老師在回答這個問題時手旨出：“在中古音里，‘斜’字跟‘家、麻、花’等字押韻，同屬‘麻’韻……后來讀音發(fā)生了變化，‘斜’的主要元音在普通話里變成了，‘家、麻、花’的主要元音還保持一致，仍舊是。這樣，‘家、麻、花’現(xiàn)在用普通話讀還是押韻的，而‘斜’就押不上韻了。有人為了使這幾個字押韻，就把‘斜’讀成xia。這樣做不是不可以，但是，我們在教學(xué)中讀古詩一般都依照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的讀音，沒必要刻意追求所謂古音。”兩位老師的問答，筆者感觸頗深。

其實這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國內(nèi)著名的音韻學(xué)研究者、南京大學(xué)的魯國堯教授給自己的學(xué)生上課時也曾經(jīng)講述過一個類似的事情：曾經(jīng)有一位青年，在南京大學(xué)聽完程千帆先生的一次講座后，向程千帆先生提出“我們今天按什么音讀唐詩”的問題，程先生的回答很明確：我們應(yīng)該按照今天的讀音讀古詩。

劉淑杰老師提出的這個問題筆者也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思考過：為什么”斜”字用作韻腳時(如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江潭落月復(fù)西斜”，劉禹錫《烏衣巷》“鳥衣巷口夕陽斜”、皎然《尋陸鴻漸不遇》“歸時每日斜”等)—定要讀成xia，而在詩句的其他位置(如“斜陽”“斜月…斜風(fēng)”“斜插”等)卻又不讀這個音了呢7為什么在同—首詩歌《敕勒歌》中，“籠蓋四野”的“野”要讀為ya，而“天蒼蒼，野茫茫”的“野”就不讀ya了呢?在誦讀古詩時，我們究竟該怎么解決今音與押韻這一對矛盾呢?誠然，古詩基本上都是韻文(《詩經(jīng)》中有極少數(shù)不講究押韻的詩)，誦讀時反復(fù)出現(xiàn)的“韻”不僅讓誦讀者讀起來朗朗上口，而且也能給聽者帶來聽覺上的美感，這一點是應(yīng)該肯定的。但是，當(dāng)我們面對一些今天用普通話讀起來不能押韻的古詩時該如何誦讀?是舍棄押韻促進“推普”，還是追求古音求押韻以造成完美的聲律效果?筆者認為，這種為押韻而讀古音的做法非但不能提倡，而且根本就是不可取的!在國家大力推廣普通話的今天，不論在課堂講授古詩，還是課下誦讀古詩，我們都必須養(yǎng)成自覺使用普通話的習(xí)慣。更何況，為求押韻而讀古音，很多情況下我們今天是做不到的!

其實，僅以唐詩而論，并非只有一個“斜”字存在讀古音才押韻的問題，此外還有不少這樣的字，“衰”字就是如此。例如司空曙《送皋法師》：“江草知寒柳半衰，行吟怨別獨遲遲。何人講席投如意，唯有東林遠法師。”令狐楚《立秋日》：“平日本多恨，新秋偏易悲。燕詞如惜別，柳意已呈衰。事國終無補。還家未有期。心中舊氣味，苦校去年時。”白居易《嘆發(fā)落》：“多病多愁心自知，行年未老發(fā)先衰。隨梳落去何須惜，不落終須變作絲。”這三首詩中的“衰”，用普通話讀起來，跟其他韻腳“遲、師、悲、期、時、知、絲”都不押韻。又如賈島的《題李凝幽居》：“閑居少鄰并，草徑入荒園。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過橋分野色，移時動云根。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我們今天用普通話讀起來，“園、言”押韻，“門、根”押韻，而“園、言”二字和“門、根”二字卻不押韻。再如李適之《罷相作》：“避賢初罷相，樂圣且銜杯。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這首詩的韻腳“杯”和“來”，在今天的普通話中也是不押韻的。還有杜甫的《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最后一個韻腳“簪”字，我們用普通話讀起來也無法跟“深、心、金”押韻。再如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里的韻腳“者”和“下”，我們用普通話讀來根本是不押韻的。然而二字在當(dāng)時確實同韻。“者”是上聲馬韻字，“下”作“下落”講時有上聲和去聲兩種讀法，讀作上聲時也屬于馬韻字，因為二字同音，所以可以押韻。這種現(xiàn)象說明：由于語音是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而演變的，所以古人作詩所用的一些韻腳，我們今天用普通話讀起來不押韻是很正常的。

另外，兩千多年以前的《詩經(jīng)》中，有很多地方我們今天用普通話讀起來也是不押韻的。例如《魏風(fēng)·碩鼠》的第二章：“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這一節(jié)的韻腳“麥”“德”“國”和“直”在《詩經(jīng)》的時代都是入聲字，而入聲在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根本是不存在的讀音，所以我們用普通話讀起來根本無韻可言。這樣，問題就來了：我們是為了押韻而用古代的入聲讀呢，還是用普通話來讀呢?我想，恐怕沒有多少入主張用古代的入聲來讀，何況這章詩的入聲字并不僅僅限于幾個韻腳昵!再如《秦風(fēng)·蒹葭》的第三章：“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浚。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址。”這里的“采、已、渙、右、址”等幾個普通話讀來不押韻的韻腳，王力先生早有論述，他說：“這些字(采、已、渙、右、址)在上古的元音_定相同(至少是相近)，如果照今天的語音念起來，那簡直是沒有韻腳的詩了。”試問，又有多少人主張用古音來讀這一章詩呢?

其實，這種特殊的語音現(xiàn)象并非我們今天才遇到。遠在六朝的時候人們就發(fā)現(xiàn)，用當(dāng)時的話音讀《詩經(jīng)》，已經(jīng)有很多地方不能押韻了。于是，為了說明《詩經(jīng)》用韻的和諧，當(dāng)時的人們就煞費苦心地想出了一種解決的辦法，認為某字該改讀某音，這就是所謂的“葉韻”。到了宋代，有的人更加全面采用”葉音”的辦法來說明《詩經(jīng)》的用韻。“葉音說”的重要代表人物是南宋的朱熹，他主張把當(dāng)時讀起來不押韻的韻腳臨時改變讀音以與其他韻腳相諧。這種做法受到了不少人的批評，根本原因就在于它忽視了語音發(fā)展的歷史性。明代的陳第在《毛詩古音考》中曾經(jīng)說道：“蓋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zhuǎn)移，亦勢所必至，故以今之音讀古之作，不免乖刺而不入。“陳第的話非常準(zhǔn)確地揭示了語音的歷史j生和地域性特征，可謂一語中的。如果我們?yōu)榱饲蟮醚喉嵍髮W(xué)生用古音讀古詩，這跟六朝時期人們提出的“葉韻”或者宋代朱熹所倡導(dǎo)的“葉音說”又有什么區(qū)別呢?語言學(xué)家王力先生曾經(jīng)強調(diào)：“我們認為，在閱讀古詩時，要了解古今語音是不同的，最好能有一些音韻學(xué)知識：但是在朗誦古代的詩歌韻文時，完全可以按照現(xiàn)代普通話的讀音來朗誦。我們不可能用古音來念古代的詩歌韻文，也沒有必要；更不能采用前人那種改讀韻腳的辦法(即葉音)，因為那是不科學(xué)的。”王力先生的話是很有見地的。所以，我們主張用普通話來讀古詩，不管是較早的《詩經(jīng)》《楚辭》，還是唐宋直至明清時代的古風(fēng)和近體詩。不過，有一點需要說明，雖然我們主張用普通話來讀古詩，但并不是說我們對古詩的韻腳(尤其普通話讀起來不押韻的韻腳)在古代的讀音置之不理。我們要在講解古詩的時候向?qū)W生講清楚這些字的古今音差別，讓學(xué)生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認識漢語語音的演變問題，而不能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