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字塔下的戰爭

1798年5月19日，一支由3.2萬名各兵種士兵和160余位各學科研究專家所共同組成的法國混成大軍，在法蘭西南部港口土倫登船，開始執行一場被寄予厚望的遠征。

由于執行了嚴格的保密措施，大部分人直到啟航時仍對行動的真實目的地一無所知。不過此行的統帥、年輕的拿破侖#8226;波拿巴將軍所乘坐的旗艦多少透露了一點信息——“東方”號。是的，法軍此行將穿越地中海向東，去到一個古老的國度——埃及。

宏大的計劃

進攻埃及，實為打擊英國。而這一遠征計劃實際上是對更為雄心勃勃的征服英倫三島計劃的補償，后者因客觀原因已經流產。

這時，自攻陷巴士底獄以來的法國大革命正在進入新的階段，法國軍隊不僅有力抵御了外來干涉，而且已經舉起反擊的長矛。這一期間的法軍不僅再現了太陽王時代法蘭西的善戰，而且更因被注入了革命熱情而如虎添翼。有此基礎，任何宏大的作戰似乎都已成為可能。

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當時法國的實際掌權機構巴黎督政府在1798年春天就接到了東征的方案。雖然上呈者是地位更高的人，但這一構想其實就是拿破侖的主意。他在3月5日奉召赴巴黎陳說詳情，指出“如果馬耳它島在握，我們就是地中海的主人”，而“如果武力奪取埃及，就將切斷英國與遠東屬地的命脈”。

督政府的首腦被打動了，他們于4月12日下令組建“東方軍團”，而司令官當然非拿破侖莫屬。對這個已經聲名在外的科西嘉人來說，征服埃及將是自己繼意大利北部戰役之后又一個理想的舞臺。要知道，這一壯舉可是了不起的路易十四曾經想過、卻沒能做的事呢！

就這樣，才有了法國艦隊從土倫出發的一幕。這支艦隊極為龐大，包括400艘運輸船和100余艘戰艦，而對法國人來說，幸運的是他們沒有遇到英國海軍的攔截。一支由納爾遜將軍統領的英國艦隊此前確實在附近監視著法軍，但是法國人出發前的一場突然襲來的風暴，卻讓英國人暫時失掉了追蹤的目標。

6月9日，法軍抵達此行的第一站：馬耳它。然后拿破侖就展開成為“地中海主人”的作戰，法軍先是順利攻克該島首府瓦萊塔，然后于18日繼續向東進發。

法國艦隊繼續走運。同樣向東尾隨而來的納爾遜艦隊趕到了埃及的亞歷山大港，但他們隨后卻去了克里特島，從而再次與拿破侖的艦隊擦身而過。

進軍尼羅河

當法軍于7月1日順利抵達埃及海岸后，拿破侖確定的第一個目標是亞歷山大港。

他于2日凌晨便派出由邦和克萊貝等人率領的4500名精兵，向亞歷山大展開強行軍。經過5小時快速行進，這支法國部隊于當天上午8點突然出現在城下。城中的埃及人大為駭異，這也就決定了接下來戰斗的走向。戰至11點，埃軍損失近千人，不得不棄城而走，而邦的部屬為奪城付出的代價僅為300余人傷亡。

在初勝的鼓舞下，拿破侖緊接著就在次日向主力部隊發出“進軍開羅”的命令，在驍勇善戰的德賽將軍所部率先出發后，這支約25000人的大軍就踏上了沙漠行軍之路。

可是，在亞歷山大嘗到甜頭的法國人，現在卻開始受罪。在炎熱和沙礫中行軍的第一要務是淡水，可是當時法軍的后勤保障卻智不及此，居然沒有給士兵配備最起碼的水壺！

意外給予法國人前進動力的是貝都因人。這些荒原上的游牧民們騎馬逡巡于法軍隊列后方和側面，一旦有掉隊的士兵落單，他們便一擁而上，輕則劫掠、重則肢解。目睹這些可怕景象的法國人自然也顧不得饑渴，不覺足下生風，開始快速向目標前進。

于是法國大軍于10日便進抵尼羅河，這倒是完全符合拿破侖對于“速度”的追求。自遠征開始以來一直很少顧及部屬感受的拿破侖，終于在11日下令全軍休整兩天。尼羅河附近區域確實是理想的休整場所，這里不僅有河水可以汲取，岸邊沙地里還種著大量西瓜——當然，吃多了可能腹瀉。

舒布拉基特序戰

法軍一直順風順水般推進，終于在13日于一個叫做舒布拉基特的小村附近遭到了阻擊，預期中的埃及主要武裝力量馬穆魯克終于現身了。

所謂馬穆魯克，在阿拉伯語中的意思是“買來的人”，也就是奴隸。這些人最早是自13世紀開始，由埃及的當權階層從高加索地區引進的。后來，他們由奴隸而從軍，漸漸發展成為“奴隸武士”集團。再之后，他們更是實現從奴隸到將軍的重大逆轉，取代原先的主人而成為這片土地上的統治階層。

雖然奧斯曼土耳其帝國于1517年入侵埃及，但馬穆魯克集團仍然是保有相當自主性的實際統治者。而到了法國人入侵時，掌控大權的有兩個人：分別來自亞歷山大和開羅的伊布拉希姆和穆拉德。

在舒布拉基特迎擊法軍的，便是一支馬穆魯克隊伍，包括4000名精銳的馬穆魯克騎兵和1萬名素質參差不齊的步兵。

對敵方騎兵攻擊威力有所了解的拿破侖此時突發奇想，想到了一個抵御騎兵沖擊的戰法。那就是將部下編組成方陣，而且是以師為單位的大方陣。5個這樣的方陣迅速集結起來了，拿破侖將自己的騎兵布在方陣正中，而在方陣后角配置火炮，前列則是多排火槍。

結果，在沖向入侵之敵的過程中，馬穆魯克騎兵遭到了重大傷亡。他們在法軍槍炮的交叉火力下墜馬倒地，卻根本沒有辦法沖擊到法軍的方陣前。舒布拉基特遭遇戰很快就結束了，此戰的意義在于它見證了拿破侖的一個創想，并使他繼續將這種創想保持下去。

馬穆魯克騎兵陣

伊布拉希姆和穆拉德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抓緊調集他們的大軍，到舒布拉基特序戰一周后的7月21日下午，兩支敵對的軍隊終于在尼羅河的西岸擺開了陣勢，決戰一觸即發。

開戰之前，拿破侖發表了一番著名的作戰動員，其中的警句是：“士兵們，40個世紀俯瞰著你們。”在古老神秘的金字塔就在數公里外巍然矗立的情形下，這樣的演說可謂是即景生情、富有感染力。

之后，他的2萬余名士兵再次以師為單位，結成了5個堅固的方陣。其中最靠近馬穆魯克騎兵的是德賽的師，而拿破侖本人則身居中央方陣即杜高將軍的師之中，這樣他的處境將最為安全，而且可以縱覽左右戰場全貌。

拿破侖后來聲稱當日的敵軍多達78000人，或許埃軍總兵力確有這個規模，但在這個下午于尼羅河西岸直接與法軍對陣的，卻也只有由穆拉德指揮的2萬人而已。更多的部隊，正由伊布拉希姆控制在尼羅河東岸更遠的地方，沒有參與此役。

在法軍的對面，在身穿各式服裝、手持刀劍甚至棍棒的15000名埃及步兵身前，是約5000名強悍的馬穆魯克騎兵。這些善戰的騎手在舒布拉基特吃了虧，現在他們則打算把失去的扳回來。

和征自普通農夫的步兵不同，這些馬穆魯克騎兵的隊列構成了一幅鮮明而壯觀的畫面。人躍馬嘶、旌旗招展、衣飾華美的馬陣，差不多可以讓人回想起亞歷山大大帝東征的時代。

馬穆魯克騎兵最稱手的武器是一柄用精鋼打造的式樣特殊的彎刀，此外還在馬鞍上掛著形制不一的標槍、戰斧或短劍。當然，他們也有熱兵器，他們有一支長槍，還有兩支手槍。如果把所有這些武器放在一起，你會驚訝戰馬的負重力怎么會如此之強。

騎兵們在武器之外的另一個特點是服飾。這些屬于社會中上層的馬上武士有殷實的家當，而且他們習慣于在每次上陣時都帶上這些家當。他們的內衣是純絲制成，而外套的長衫內里則包裹著金幣、銀幣、珍珠或其它值錢的東西。

這確是一支兼具觀賞性和實用性的武力，只可惜他們在黑火藥時代已顯得過時。

“自殺式”沖鋒

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喊叫聲中，馬穆魯克騎兵發起了沖鋒。多少年來，這就是他們最熟悉也最為奏效的作戰方式，但在這一天，他們注定不會走運。

法軍士兵表現出了高度的紀律性，他們保持在方陣中各自的位置上，緊密排列而嚴陣以待。最先受到騎兵沖擊的自然是最靠前的德賽師，但是法軍的炮火也集中到了這個方向上，而德賽師方陣里的步兵們也是沉著冷靜，一直等到敵人的戰馬沖到足夠近的距離才開始舉槍射擊。

一位參戰的法軍軍官給我們留下了這樣的記述：“士兵們打得如此冷靜，幾乎可以說是彈無虛發。就在看起來騎兵即將沖破方陣的最后一分鐘，他們才開始射擊。在我們方陣周邊，迅速積起了敵人的尸體，死傷者的衣服在中彈后開始燃燒……那是昂貴的絲綢制服，由真金白銀鑲邊裝飾，在風中如薄紗般舞動著?！?/p>

在臨陣的穆拉德的催督下，馬穆魯克騎兵繼續發起一波又一波的沖鋒，這種完全不計代價的“自殺式”沖鋒固然勇氣可嘉，可是在密集的法軍火力面前顯得毫無意義。在個別地段，偶爾有騎兵能夠僥幸突至方陣面前，但也立即就被法國步兵們的刺刀撂倒。

漸漸的，法軍方陣開始前移，向埃及中軍所在的埃姆巴貝村逼近。最先突入那里的是德賽派出的一支分隊，這些步兵和擲彈兵們紛紛爬上村中低平的房頂，開始俯射穆拉德的中軍。

此時，拿破侖果斷做出了調整，他下令一個旅級單位的人馬包抄埃軍側翼，從而準備切斷敵人的退路。在騎兵已遭挫敗的情況下，剩余的埃及步兵雖然未及交戰，卻已開始四散而逃。穆拉德還想再堅持一下，但當他的面頰被流彈劃傷后，他就帶著為數不多的近隨逃跑了——恰在法軍“扎起的口袋”完全封閉之前。

經過短短2小時交鋒，這場決定性的戰役就告結束。埃及方面的陣亡者包括2000余名馬穆魯克騎兵和數千名步兵，而法軍的傷亡據稱不超過200人。后來法國方面驕傲地將此役稱作“金字塔之戰”。

留在東岸的埃及軍隊也已無心再戰，他們不斷向東敗退?！敖鹱炙畱稹钡牡诙?，開羅就告陷敵，拿破侖則在7月24日策馬入城。

戰爭之外

拿破侖在尼羅河畔如愿擊敗了埃軍主力，但法國遠征埃及的行動卻未能達成戰略目的。征服埃及只是遠征的第一步，接下來，法軍應該繼續東進，摧毀英國在印度的勢力范圍。但是，海上的風云突變，令這一構想變得不可能實現。

進入開羅后，興致高昂的拿破侖專程前往參觀了金字塔。但僅僅10天之后，噩耗就傳來了：在阿布基爾海戰中，納爾遜所統帥的英國艦隊大敗法國艦隊。這意味著法軍的海上補給線被切斷，進而更是將拿破侖征服整個中東的夢想擊得粉碎。

就這樣，標志著馬穆魯克集團在埃及長達數百年統治瀕于結束的“金字塔之戰”，對法國人來說，其實只是收獲了一份“雞肋”。

拿破侖本人，雖然繼續在埃及停留了一段時間，但他已經清楚繼續東進的宏圖不會有什么結果了。捱到次年的8月，他就以“祖國需要”為托辭，悄悄離開了埃及。這次他的海上航行并未受到英國軍艦的阻撓，不過他的軍隊就這樣被他拋下不顧了。

不過，戰斗的場景雖已遠去，但法軍遠征埃及所催生的一個副產品卻仍在發光發熱，這就是埃及古物學。

還記得嗎？與士兵們在土倫港一道登船的還有大量專家學者，他們前往埃及的目的不是探究埃及的過去，就是記錄埃及的現在。正是在這些隨軍非戰斗人員的努力下，金字塔的秘密將被逐步揭開，而埃及古物學也成為一門歷久不衰的重要學科。

而在這場戰爭所產生的所有副產品中，最負盛名的無疑是于“金字塔之戰”次年發現的羅塞塔石碑。1799年夏日的一天，曾經和馬穆魯克騎兵交過手的布夏賀上尉在羅塞塔鎮外發現了這塊石碑，于是被認為是“了解古埃及語言與文化的關鍵基礎”的這一重要實物遺存得以重見天日。

這自然也可算是拿破侖遠征埃及的一個成果，可惜不無諷刺的是，當被拿破侖遺留下來的軍隊在1801年被英軍打敗后，由法國人發現的羅塞塔石碑就成了英國人的戰利品。時至今日，它仍然被保存在大英博物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