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感謝海軍史研究會陳悅先生、鐘琳先生
引子 先入為主
翻開人教版高中歷史教科書,筆者發現關于甲午戰爭的一段描述:“清軍的槍炮大都購自英德美法等國,有的炮彈沒有炸藥,只有沙土,根本不能使用。軍艦的炮彈雖然‘實儲火藥,然配儲不多,且藥線鐵管僅實煤灰,故彈中敵船而不能裂’。因此,北洋艦隊在海戰中吃虧很大。”
在信息爆炸的時代,“北洋水師炮彈摻沙”被很多人深信不疑,并被一些知名軍事雜志引為論據,甚至可以說,“北洋水師炮彈摻沙”已經脫離了傳統的歷史范疇,深深植根于相當一部分普通人的內心價值觀,被認同為“真理”,在現實生活中已經擁有一定的影響力。
那么,“北洋水師炮彈摻沙”流傳的根源究竟在哪里呢?
擴散推手——《甲午風云》
對口相聲《假貨橫行》有這么一段:
甲:我再考考你,炮彈有假的嗎?
乙:有啊,《甲午風云》電影里的北洋水師炮彈里,有些炮彈里面不就是裝有沙子而打不響,而導致日本軍艦“吉野”號就眼睜睜看著溜走了嗎?
看來,“北洋水師炮彈摻沙”說法的“上家”,就是老電影《甲午風云》。
長春電影制片廠1962年制作發行的《甲午風云》是新中國第一部反映甲午戰爭題材的影片,在甲午戰爭歷史普及方面做出不可估量的貢獻。此片之前,甲午戰爭史研究還僅僅局限于學術范圍,而此片公映后,“甲午”瞬間在街頭巷尾成了熱議話題,很多人印象中只會舞刀弄槍的清朝人居然也開上了近代化的蒸汽機鋼鐵軍艦,對甲午戰爭的那些事兒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影片里有這么一個鏡頭:
北洋水師的締造者——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李鴻章校閱北洋水師,端坐在“定遠”號檢閱艦上,躊躇滿志地看著一艘接一艘掛著滿旗的軍艦從他面前魚貫而過,同時鳴炮致意。二十年苦心經營,如今規模初具,頗讓他心生得意之情。但當鄧世昌管帶的“致遠”艦駛過的時候,卻一片寂靜,沒有鳴炮。
“致遠”艦管帶鄧世昌一臉怒容地責問炮手頭目王國成:“王國成!為什么不開炮啊?”
“開炮了,鄧大人。”
“那為什么不響啊?”
王國成指著炮位旁邊堆放的幾枚炮彈,道:“這些(炮彈)都打不響。”
“是不是受了潮濕啊?”
“不會呀,這是三天前剛運來的。”
“把彈頭拔下來!”鄧世昌馬上就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急令卸下其中一枚炮彈的彈頭查驗。
結果令人觸目驚心——王國成捧起從藥筒中倒出的物質,痛心疾首道:“鄧大人,全是沙子!”
從這一刻起,電影強大的普及作用使得“北洋水師炮彈摻沙”被固化為一個鮮活的形象,所以才會產生諸多添油加醋的說法。之前說得再玄乎,那也只是在學術界和史學界內部傳播罷了,可是一經《甲午風云》傳播,演員動作表演深入人心,老百姓一下子就接受了:北洋水師炮彈里面是摻著沙子的,所以炸不響。
但電影畢竟只是一個功能甚強的傳播媒介。劇本作者和史學研究者屬于兩個學科范疇:史學研究者追求的是盡可能地還原歷史,凡論說史事,皆要有可靠依據;劇本作者追求的則是故事的戲劇效果,往往對于歷史劇的創作只是根據史學研究的成果作為主干,為了“豐滿”人物形象和故事情節,會編寫一些在他們看來屬于“合理”的故事。結果往往是——劇本中切實依據史料而作的情節被觀眾忽視,編劇自己創作的有聲有色的故事卻隨著大眾輿論而傳播,最后弄假成真。
另外,作為道具軍艦的炮艦“延安”號,也就是前清炮艦“永績”號,裝的是蘇制100毫米炮,所用炮彈的結構和北洋水師當年所用大相徑庭——北洋水師裝備的305毫米、210毫米和150毫米等大口徑艦炮炮彈由于重量較大,所以采用彈丸和發射藥分離的結構,裝填時先填入彈丸,再放入用絲綢包裹的發射藥包。而《甲午風云》電影中所描繪的“摻沙子”顯然不是在彈頭,而是發射藥,那別說爆炸,就連出膛都不可能,與“炮彈擊中敵艦而不炸”的說法顯然有明顯出入。所以發射藥不可能摻沙子,《甲午風云》顯然誤導了觀眾。
水落石出
《甲午風云》的劇本是1958年集體創作,基于1956年的基礎史料集《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8226;中日戰爭》。但很奇怪,這份史料集中并沒有收入只言片語的關于“炮彈摻沙”的內容。無奈,筆者只能繼續向前探尋追溯。
筆者接觸到了一份據稱是北洋水師洋員、曾任“鎮遠”號鐵甲艦幫帶大副的美國人馬吉芬留下來的第一手記錄:
“華艦亦有諸病,炮雖精于陸軍,各炮彈中亦實儲火藥,不若陸軍儲彈或實以沙泥,然配儲不甚多。且藥線鐵管(每彈必有一藥線,儲以鐵管,轟發時量敵之遠近,以為藥線之長短,彈入敵軍,藥線之活力恰到,彈遂炸裂)僅實煤灰,故彈中敵船,而不能裂,皆必敗之道也。”(《美麥吉芬游戎語錄》)
不難發現,這段文字正是人教版教科書中出現文字的出處來源。
馬吉芬作為參加過甲午海戰的當事人,如果確實是他親口所言,那么這份記錄似乎很具有說服力。依照這份記錄,他首先所指在彈頭中“實以泥沙”的是北洋陸軍,這種劣質炮彈在海軍炮彈存量總數中所占的比例非常小,更不是教科書所說的海軍“產自英德美法的進口炮彈”。
但有一點一定要明白:原文括號中的內容是編者根據自己的想象而添加的!因為符合括號里描述的那種引爆方式的炮彈,只可能是古老的帶著引線的圓球爆破彈,而不是近代的柱狀炮彈。以那時的技術條件,根本無法對“轟發時量敵之遠近”和“藥線之活力恰到”做到精確計算。要知道,19世紀末炮彈引信技術已發展到機械引信時代,依靠撞擊目標來啟動引信,里面是否填充煤灰,已經和能否爆炸沒有直接關系了。《美麥吉芬游戎語錄》本身是第三人整理記錄,又經過中方翻譯,經歷兩道波折,出現這種錯誤亦在所難免,而后世的引用者卻不加甄別。
事實上,炮彈中裝填沙土到現在依舊存在:“填砂彈是符合相應型號產品的產品圖和技術條件的全備彈,是在彈體內裝填某些非爆炸物以代替實彈進行射擊用的,并改用假引信的一種試驗用彈。它要求填充物的質量、密度與相應的炸藥相同。它具有安全性、經濟性和便于制作等優點。因此在射擊試驗中,除必須用實彈進行的試驗項目外,很多試驗均采用填砂彈。”(《國防技術基礎#8226;試驗用彈的研究》)
既然在當時不可能以沙土冒充火藥來填充炮彈,那實際情況究竟如何呢?
北洋各艦均購于19世紀七八十年代,其炮彈也應該放到那個大環境下去考量。當時北洋水師所用包括實心彈和開花彈兩種,均為彈頭和發射藥包分裝式。實心彈俗稱凝鐵彈,實際上就是一個鐵疙瘩,或者在彈體內填入砂石之類的東西進行配重,彈頭上沒有引信,依靠撞擊動能撕開目標艦的艦殼,破壞其內部水密結構,使之進水沉沒或者喪失戰斗力,對軍艦上的人員則殺傷效果不佳。艦炮在發射這種炮彈時,其作用類似于一部投石機,利用發射藥產生的推力,將一塊鐵疙瘩投射到盡可能遠的地方。另外,正因為實心彈彈頭不會爆炸,所以一般也被當作訓練打靶的教練彈使用。
除了實心彈之外,另一種炮彈就是開花彈,也就是俗稱的榴彈、爆破彈。這種炮彈彈頭內部填充火藥,通過裝在彈頭部位的機械式引信裝置撞擊目標后引爆,通過火藥爆炸而炸裂彈體產生的破片殺傷人員,甚至可以引爆敵艦上的彈藥,造成“二次殺傷效應”。
以“定遠”、“鎮遠”上305毫米主炮原裝進口的實心彈和開花彈為例,實心彈彈頭的總重量達325千克,開花彈頭則重292千克,內填充10千克的黑火藥,兩者均是由重量為72千克的發射藥包提供發射推力。
所謂發射藥包,就是將六角形的栗色火藥片用絲綢包裹成與炮口徑相同的圓柱形,外部標有藥包的重量,炮手可以根據射程的需要,選擇不同數量和重量的發射藥包。由于發射藥連帶包裹的絲綢一并在炮膛內燃燒,所以不會有彈殼產生,但會在炮膛中產生殘渣等物質,在發射第二發炮彈前,需要進行清理。
了解到當時的炮彈技術就能得知:北洋水師所用的炮彈有一部分本來就是炸不響的實心彈,跟制作如何精良或者粗糙無關。而開花彈的情況又如何呢?
心有余而力不足
關于這個問題,海軍史研究者鐘琳先生在《甲午戰爭中的北洋水師彈藥供應問題》回答:由于技術力量薄弱,天津軍械局所產的炮彈較進口之炮彈威力為弱。以“定遠”所用的305毫米炮彈為例,所用之標準開花彈彈徑比是5,而天津產彈徑比僅2.8,比進口的要短得多,重量輕,裝藥少,威力自然也小得多。
1888年北洋水師成軍,戶部尚書翁同龢奏請禁止海軍向外國購買艦船槍炮兩年,光緒皇帝批準。從此北洋水師沒能獲得外國炮彈備件的支持,供應炮彈的責任就落到天津機器局。
以天津機器局當時的技術水平和生產能力,生產實心彈沒問題,但生產開花彈顯然心有余而力不足,這如同木桶盛水量取決于木桶最短的一塊木板的道理,這塊“最短的木板”就是天津機器局的技術能力,這都指向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北洋水師當時的技術狀態究竟是什么樣子?
北洋水師的技術狀態分為彈藥、經費、備件、燃煤等方面。根據《北洋水師章程》規定:旅順軍械局總理全軍槍炮藥彈一切軍火事宜,稽查考核各船收發存儲,由北洋大臣遴委文武大員管理。天津軍械局為水陸各軍軍火收發總匯之區,由北洋大臣遴委文武大員管理。天津機器制造東、南兩局專造北洋水陸各營槍炮應用火藥、子彈及水雷、銅帽、門火等件,現復添做新式長炮鋼彈、栗色火藥、哈乞開斯炮子,由北洋大臣遴委文武大員管理。
由此我們不難得知,北洋水師所需彈藥主要由天津機器局東局生產,然后再由天津軍械局統一調撥。國內無法生產的彈藥,則由軍械局負責向國外訂購。而北洋水師領取之彈藥除配補各艦外,其余均存在旅順基地彈藥庫中,需要時再由軍械委員開單提取。
而大東溝海戰中,北洋水師軍官自己對炮彈是如何評價的呢?
“定遠”槍炮大副沈壽堃戰后就指出:“中國所制之彈,有大小不合炮膛者;有鐵質不佳,彈面皆孔,難保其未出口不先炸者。即引信拉火,亦多有不過引者。臨陣之時,一遇此等軍火,則為害實非淺鮮。”
“來遠”幫帶大副張哲溁說:“所領子藥,多不合適,亦不切備。”
“定遠”槍炮二副高承錫認為:“槍炮子藥乃軍務極要之件,制造之時須較以規矩,求其性力,認真試妥,然后取用,方無妨害。”換句話說,實際上受害不淺。
洋員漢納根說:“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彈藥問題上。我發現我們的災難在于,兩艘鐵甲艦的8門30.5厘米炮只有3發長倍徑榴彈和64發短倍徑的粗糙的榴彈。福州制造的鐵甲艦‘平遠’的26厘米火炮根本沒有榴彈,而巡洋艦‘超勇’和‘揚威’的主炮則沒有發射藥的儲存。與此相反,3艘鐵甲艦的火炮有著充足的穿甲彈,但是鑒于日本沒有鐵甲艦,這些炮彈差不多是沒用的。同樣,其他艦只所獲得的彈藥是不足的,但是在威海衛的彈藥庫里,卻有足夠供裝甲巡洋艦使用的彈藥。”最后說明,軍艦出海沒帶夠彈藥……
很顯然,北洋水師軍官的回憶文字沒有描寫“炮彈摻沙”而影響戰斗效果,所有的指責都集中于天津機器局提供有質量問題的炮彈。可見,北洋水師并不是缺乏彈藥,而是缺乏能對敵艦進行有效殺傷的彈藥。天津機器局顯然不是存心要生產這種劣質炮彈,而是實在沒有這個能力,硬要“趕鴨子上架”,只能生產出這種質量了。
除了彈藥,北洋水師的經費從來沒有達到規定的額度:朝廷原本規定北洋水師每年的經費為白銀200萬兩,可是自1886年至1894年,實際解送到北洋的經費為1053萬兩,平均每年130萬兩左右,缺額高達70萬兩,勉強維持艦隊的日常開銷而已。光艦隊例支薪糧公費、基地人員的薪俸及日常辦公用費、洋員薪俸川資,每年就需要60萬兩(姜鳴《北洋水師經費初探》)。這還不包括軍艦的維護、航行、操演、日常損耗等費用,一旦出現變故,需額外開支,勢必出現窘境,更加不可能有多余的錢再去購買額外的備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錢,什么事情都干不了,這是任何一個普通人都清楚的道理。
在經費總額中,例支薪糧公費、基地人員的薪俸及日常辦公用費、洋員薪俸川資三項的60萬兩是“雷打不動”,這關系到艦隊人員的穩定。日常的訓練、巡航、操演可是一項都不曾松懈過——每年都要巡閱中國南北領海,航跡最遠北達長崎、神戶,南至新加坡檳榔嶼,每逢冬季還要全體拔錨南下過冬,各艦使用強度相當高,而首先受到經費短缺影響的是軍艦的維護經費。歷年的高強度使用,再加上經費不足而得不到例行維護,到了戰爭爆發,北洋水師各艦的狀態也就可想而知了。
同樣因為經費短缺,北洋水師無法按時結清燃煤費用,久而久之,天津開平煤礦不再愿意提供優質的“五槽”煤,而是提供“渣滓甚大,局船兩相概不買用,天津存貨一千數百噸,貶價招攬,尚無買主”的劣質“八槽”煤。這類煤呈碎屑狀,燃值低,殘渣、煙灰甚多,容易對鍋爐和煙道造成損害,以至于丁汝昌給開平煤礦張翼總辦的信出現了激烈措辭:“煤屑散碎,煙重灰多,難壯汽力,兼礙鍋爐,雖在常時,以供兵輪且不堪用,況行軍備戰之時乎!”但即便如此“硬話”也沒用,張總辦照樣提供劣質煤,誰讓你沒錢呢?
結論
綜上所述,所謂“北洋炮彈摻沙”導致炮彈不炸的說法,顯然是后人因對當時彈藥技術的不了解而引起的訛傳,經過電影以訛傳訛,達到了人盡皆知的程度。北洋水師進口炮彈的質量并沒有被質疑,英德軍火商為了爭奪中國這個大客戶,也絕干不出在炮彈問題上偷工減料而自絕于中國市場的傻事。正如德國著名的“鐵血宰相”俾斯麥那份著名的指示:“卓越地和準時地執行中國的這一次訂貨,具有重大的意義。”
但必須承認,1894年甲午海戰爆發前的北洋水師的硬件設施確實嚴重老化,但完全不像某些人所描述的那么離奇。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責任并不在于北洋水師,而是外援被人為掐斷,自己又完全沒辦法改變這種窘境,只能“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再三年”慘淡度日,開戰后倉促上戰場。面對北洋水師那眾人皆知的悲慘結局,究竟誰更應該擔負起失敗的罪責?相信讀者們心中自有所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