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故鄉,早已修建了條條大道:石板的、碎石的、水泥的、瀝青的,但是,我卻對小路情有獨鐘。因此,暑假回故鄉,又特地走了那條多年未曾走過的小路。
那是一條十多里長的山路,是我小時候從外婆家到父母家的唯一通道。在我的印象中,爬的山梁是很陡很陡的,穿過的練三彎是很長很長的,路邊的樹木是很高很高的,腳下的道路是窄小而狹長的。而今天走在這條路上,感覺全然不同了。在很長的一段路上,過去的小路也被機耕道所取代,小路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還有兒里的山路仍在,但是已變得面目全非。有些路段僅有路的痕跡,有些路段長滿了荊棘,有些路段變成了水渠,有些路段已被開墾改道。路邊的柴草長得格外茂盛,樹木也長得更加高大,但是,給人的感覺是山并不高,坡并不陡,彎也并不長了。
就是這條已經荒蕪的小路,即使在今天,我也感到很親切,很溫馨。兒時,我用稚嫩的雙腳對它有過百般的撫摸和親吻,它也給了我無數的快樂與夢想。走在曲折坎坷的小路上,兒時的足跡已經無處尋覓,但是有不少的記憶卻歷歷在目。
這條小路,是一條快樂的路。小時候,母親常常牽著我的手走在這條小路上,我蹦蹦跳跳,多像路邊的松鼠,活潑而可愛;我嘰嘰喳喳,又像枝頭的小鳥,靈動而喜悅。走在泥土路上,給人的感覺是光滑的踏實的,走到石板路上,給人的感覺是清涼的穩當的,偶爾走到草地上,給人的感覺又是柔軟的輕盈的。而路邊不時冒出的甘泉、泥土里鉆出的蘑菇、叢林中掏出的鳥雀蛋、綠葉下掩藏的紅地瓜、野生果樹上掛著的鮮桃……無不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爆發出無窮的快樂與驚喜。因此,我那時是多么希望常常走在這條小路上啊,但是,母親卻教我要從這條小路出發,走到更遠更遠的地方去讀書去工作,要做一個有出息的人。
這條小路,也是一條充滿親情的路。因為我從小就住在外婆家,在幾歲的時候,我每隔半年或一年總要到父母家玩幾天。由于我膽小,不敢獨自翻山越嶺,尤其是對那個沒有人家、荊棘叢生、灌木瘋長,還有一座空墳的三道長彎相連的練三彎,感到格外恐怖。因此,我每次到父母家時,外婆就會邁著小腳,背著一個大背篼,拿著鐮刀或者木筢,送我到練三彎中的一個山嘴上,站在那里看著我,吆喝著我走完練三彎時,她才轉身回去割草、撿柴或者打豬草。那時候,我內心是溫暖愉快的,因為這邊有外婆的長途相送,那邊又很快就能到父母家,但是外婆當時會有什么感想呢?也許,她有幸福,或者,也有難以言表的苦衷。而今天的我,站在與外婆當時送別的地方,卻充滿了無盡的哀思和傷感。
到父母家玩幾天,又該回外婆家了。這時候母親又送我穿過練三彎,翻過山嶺直下到半山腰的一個沙包石坡上。王安石曾有“青山捫虱坐”的詩句,這似乎正是母親的寫照。母親送我到此,就常常在青山綠樹下的石頭上坐下來,在我頭上捉虱子,并囑咐我要聽話,將來要好好讀書,然后才回去干那些永遠也干不完的農活。昔日青山依舊好,諄諄教誨猶在耳。然而,母親卻已“托體同山阿”了,這怎能不讓人羨山川之無窮、哀人生之短暫呢?
是啊,人是小路的過客,而小路也是時代的過客。在社會的發展中,在自然的改造中,小路終將會被改造被冷落被荒蕪被遺棄,但是,小路的根小路的魂小路的筋骨小路的血脈在山中,青山永在,小路就有永不消失的魅力。
至少,對于我,對于曾經走過小路的人來說,不會忘記小路的平易、小路的穩妥、小路的踏實、小路的堅毅。小路坦蕩無私的品格,小路坎坷曲折對人生的啟迪,小路順勢而上給人的精神力量,也不會煙消云散、蕩然無存,它將永遠激勵著有心的人們在人生的道路上百折不撓,勇往直前。而對于小路來說,它或許也會感到坦然、感到自在、感到嘉邁:其至,但看大道通云天,她在山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