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流浪家庭被收養兒童生活處境與教育支持系統的個案研究

【摘要】作為處境不利兒童大軍中的一員，來自城市流浪家庭的被收養兒童的生活與教育處境引人關注。本研究運用質性研究方法，分析了城市流浪家庭被收養兒童的生活處境及家庭、幼兒園與社會三大教育支持系統的現狀。我們應更加關注這類弱勢群體因經濟條件、思想觀念以及社會制度的完善程度等方面存在問題而受到的消極影響，并致力于為其爭取更積極的教育支持。

【關鍵詞】城市流浪家庭；被收養兒童；生活處境；教育支持系統；個案研究

【中圖分類號】G61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604(2011)10-0043-04

在處境不利兒童大軍中，有一類生存與教育境況極為窘迫的兒童，他們來自城市流浪家庭。城市流浪家庭是指那些在城市中沒有固定居所的家庭，他們往往露宿街頭或寄宿在一些簡陋居所里，大多以乞討、賣藝或打零工等方式為生。我們經多方輾轉打聽后得以接觸一個城市流浪家庭，并將該家庭收養的棄嬰——張龍龍作為個案研究的對象。當我們將視角從新聞角度切換至教育角度去審視這類兒童時，能更深入地了解到這些城市流浪家庭被收養兒童的生活處境及其所獲得的教育支持，從而思考如何為其提供更切實的幫助，以支持這類兒童的健康發展。

一、研究方法及個案呈現

張龍龍，今年5歲，于2006年被養父張阿旺(以下簡稱老張)從醫院附近的垃圾箱邊撿回。龍龍看上去黝黑瘦弱，眼睛略有斜視。與龍龍同住的除了養父老張外，還有老張86歲高齡的母親呂奶奶。呂奶奶和老伴都不是G市本地人。早年他們流浪至G市并落腳于荒郊，居住在鐵路邊一間黑瓦灰墻的平房里，以拾荒乞討為生。平房被隔成四小間，破敗不堪，到處堆著撿來的廢品。呂奶奶夫婦倆撫養過多名社會棄嬰，其中長期撫養長大的5名養女都已遠嫁。老張是呂奶奶的親生兒子，今年43歲，未婚，以撿廢品和打零工為生。在收養龍龍前，呂奶奶的老伴已經去世。

在確定龍龍為研究對象后，研究人員——“我”從2010年8月初到2011年3月中旬持續觀察龍龍的日常生活及其周邊環境，并對相關人士進行數次訪談。全部觀察和訪談結束后，我對相關材料進行編碼整理，以分析龍龍的生活處境及教育支持系統。

(一)家庭環境

1 有家卻沒戶口

老張的養姊妹們都反對老張和呂奶奶收養龍龍?！澳銈冏约憾茧y養活自己，哪里還有能力養小孩子?”可是老張卻堅持收養龍龍。

我：老張，你收養龍龍的目的是什么呢?

老張：我也不知道，就想著撿回來唄!家里這么冷清，我可以有個伴兒。垃圾都要撿，何況人呢?

我：你去政府管戶口的部門問過龍龍上戶口的事情嗎?

老張：問過。拿3萬塊錢去就能上戶口了。

我：那龍龍現在上戶口了嗎?

老張：沒有。派出所要我把以前那份報紙拿去，可我到哪里去找啊?這事么，等龍龍到20歲的時候，我不去催，政府也會催著辦戶口的。到時候就容易了。

龍龍在張家已經生活了5年，他認為那間矮小的平房就是自己的家。然而，非合法收養的身份使龍龍成了一名“黑戶”，這會直接影響到他兩年后能否正常進入小學接受義務教育，而老張對這個問題并未多作考慮。

2 有限度的父愛

我：呂奶奶說龍龍到了晚上就要出去找媽媽，是這樣嗎?

老張：嗯，他叫我“姆媽”的，從2歲叫到3歲?，F在他不叫我“姆媽”了，叫我“爸爸”。

我：那龍龍要找媽媽是不是找你?

老張：是的。我白天是爸爸，晚上是媽媽。

“姆媽”是龍龍對老張的別樣稱呼。老張過去照顧那些收養的姊妹時積累了一定的養育經驗，能照料龍龍的日常飲食起居。不過，在家庭教育方面，老張并沒有太大能力。

我：龍龍知道自己是棄嬰嗎?

呂奶奶：不知道。

我：他爸爸發脾氣的時候也不會說嗎?

呂奶奶：有幾次，他爸爸把他關在門外，對他說不要他了。

老張詳細講解了他的“教子方法”。“我不是天天打的。他要是犯錯了，我會給他一次次存在那里，存夠三次就要打了。把他摁倒，扒下褲子來打屁股。存不夠三次的話，一輩子也不會打他。打屁股沒事的。打其他地方的話，打傷了治都治不好，還要花錢?！?/p>

老張坦承自己是個粗人，從來不給龍龍講故事，即便和龍龍玩游戲，玩的也是一些“騙小孩子的把戲”。不過，他非常強調自己撫養龍龍過程中的物質投入并對此精打細算。老張強調自己的精打細算是“窮人的生活方式”，他必須考慮“成本”②。對龍龍是否要上幼兒園，他是這么考慮的：“我看他腦筋比我聰明，就讓他去上幼兒園了?？慈说睦?。如果他人笨的話，我還會讓他去?等他大了直接去讀小學算了?！闭劦綄堼埼磥淼陌l展規劃時，老張坦承他只是想把這個兒子“先這樣養著”。至于龍龍長大后該怎樣，老張并沒有作太多的規劃，“只要不去坐牢。他自己沒本事就去討飯”。

3 跟著爸爸去打工

龍龍不上幼兒園的時候，大多跟著老張去打工。如果不跟著老張出去，龍龍就會被禁止單獨出去玩?？梢娎蠌堧m然對非合法收養龍龍一事并非三緘其口，但也并不缺少防范之心。因此，龍龍的活動范圍受到了嚴格的控制。如果不和老張外出，龍龍只能呆在家里由呂奶奶看管。有一次龍龍獨自溜出去玩了，結果老張一氣之下把龍龍唯一的一輛撿來的玩具汽車沒收了，并從此以后盡量把龍龍帶在身邊。當我質疑這樣的安排會影響老張的工作時，他當即否認?！皼]什么妨礙。他轉來轉去都在汽車旁邊。汽車發動時他就會來找我的。有幾次羅老板還會給他玩具玩。他們裝玩具的地方還會沒有玩具?太多了。玩好后不要拿走就是了。他們要賣的，少一樣玩具都不行的?！?/p>

(二)幼兒園教育

龍龍就讀的蜻蜓幼兒園是一家租設在居民樓里的私人開辦的幼兒園。園里大多數幼兒是外來務工人員的子女，幼兒入園報名時不需要戶籍證明。

戴老師和汪老師是龍龍現在的帶班教師。該幼兒園的教師流動性較大，這兩位教師也是中途接班的。兩位教師認為剛接班時龍龍比較膽小害羞，常常“有事情悶在心里不說”，現在已經好多了，“進步很大”。龍龍非常渴望得到汪老師的關注和親近，對戴老師卻沒有表現出同樣的渴望。老張家撿廢品及流浪家庭的背景讓戴老師在對待龍龍時態度消極。在戴老師的描述中，老張是個“說話不負責任、不著邊際的人”，他總是在教師面前數落龍龍腦子笨，常常揚言退學，但自己作為父親卻從不教龍龍。

我：戴老師，龍龍吃中飯的時候好像手沒洗干凈，黑黑的。

戴老師：他的手什么時候干凈過?幫他洗干凈了，第二天來還是臟的。

龍龍已經能清楚辨別他人對自己的態度，他能清楚感受到戴老師對他的疏遠和一定程度上的忽視。在同伴交往中，有時候龍龍發起的主動交往會遭到同伴的拒絕，這時他會轉向汪老師或其他伙伴那里尋求接納。雖然有幾名幼兒幾乎每次都會拒絕龍龍，但龍龍仍表示“喜歡上幼兒園，喜歡幼兒園的玩具和汪老師”。

(三)鄰里交往

羅老板是老張的鄰居，也是老張打工所在單位的老板。老張的這份工作雖然收入不高而且也不是天天都有活干，但老張坦言“比撿廢品劃算”。羅老板并不反對老張工作時把龍龍帶在身邊。如果龍龍跟著老張隨貨車一起去外地卸貨，羅老板還會提供龍龍的伙食。這些讓老張很滿意。羅老板透露，除了是鄰居熟人外，他的“寬容”是有自己的考慮的?！把b卸工人不穩定，來去換了好幾個人了。本地人不愿意做。老張做的時間最長了。有個熟人在，我總會放心一點兒?！?/p>

鄰居小蓮則對老張收養龍龍一事不斷諷刺挖苦，讓老張心里很不舒服。

在龍龍看來，羅老板是好叔叔，“叔叔給我玩具玩”，而小蓮則是壞阿姨，“阿姨罵我”。

二、分析與討論

(一)城市流浪家庭被收養兒童的家庭教育支持

1 低成本的物質投入

老張沒有穩定的經濟收入，只依靠撿廢品和打零工為生。老張家環境臟亂，無法為龍龍提供合適的學習環境，龍龍通常只能趴在凳子上寫字、畫畫。老張家的日常飲食非常單一，夏天通常是稀飯配成菜。龍龍的書包是老張撿回來的，龍龍也沒有自己的玩具。龍龍上幼兒園一個學期的費用是1700元，需要全家撿兩個月的廢品才能湊足。老張家拮據的物質條件很難為龍龍提供更好的教育支持。

2 低水平的情感支持

學前兒童最主要的活動場所是家庭，家庭是影響兒童社會化的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環境。老張與龍龍間的親子依戀較強，父子間不乏親密的身體接觸。不過，老張對龍龍的教育期望極低，對龍龍的未來也沒有規劃，因為他將自己與龍龍“自覺”劃歸到社會底層群體中了。這與老張自己未接受過完整正規的教育、城市流浪家庭的低社會經濟地位以及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等不無關系。

學前兒童的主要活動場所在家庭，父母的教養方式對其有直接而重要的影響。然而，在教育龍龍時老張幾乎不用說理溝通的方式，而是采取體罰和語言恐嚇。這種崇尚父權權威的教養觀念與體罰的教養方式或許是龍龍剛進幼兒園時出現害羞退縮傾向的原因之一。另外，受到嚴格限制的活動范圍也剝奪了龍龍在自然情境中加入伙伴群體以及自主與周圍成人交往的機會，對龍龍的社會性發展有消極影響。

(二)城市流浪家庭被收養兒童的幼兒園教育支持

幼兒園是龍龍社會性發展的另一重要場所。雖然龍龍所在幼兒園的園所條件比較簡陋，但從龍龍目前與同伴及教師的交往情況看，他已經與初入園時的沉默甚至退縮不同，呈現出積極的發展態勢。這一方面與龍龍自身的生理和心理發展有關，另一方面是因為幼兒園為其提供了比家庭更豐富的環境刺激和物質支持，教師的指導和教育、與同伴的交往和游戲、相對豐富的玩具和操作材料以及午餐和點心等，都對龍龍的發展有利。

與此同時，城市流浪家庭的低社會經濟地位以及老張撿廢品的職業給教師留下了負面印象。對龍龍的發展有消極影響。老張的行為方式帶有社會下層群體的類別特征，群體的邊界感讓教師感覺無法與老張溝通，迫使教師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保證龍龍的人身安全方面，忽視了對他的情感性關注。在等級觀念和身份標簽的影響下，教師無法給予龍龍與其他幼兒同等的支持。這種身份標簽還對龍龍的同伴交往造成影響?？梢?，家庭出身不僅會通過經濟收入影響兒童的發展，也會對兒童文化資本的獲得造成影響。

(三)城市流浪家庭被收養兒童的社會教育支持

1 重要鄰里的影響

為老張提供工作的鄰居——羅老板對龍龍友善、寬容，不僅借玩具給龍龍玩，而且在食物方面提供了一定的幫助。雖然羅老板的友善摻雜了自己的利益考慮，但事實上仍為龍龍提供了積極的教育支持，使龍龍在與成人的互動中得到了愉悅的情感體驗。相反，在非友好的鄰里關系中，比如和小蓮的交往中，龍龍體會到的則是完全消極的情感體驗。城市流浪家庭常常會無故遭到他人的蔑視與言語攻擊，這與邊緣家庭的處境是息息相關的。

2 戶籍制度的鉗制

在龍龍的教育上，最迫切需要解決的就是他的戶籍問題。在學前教育階段，老張可以選擇不需戶籍證明就可入讀的幼兒園，不過這類幼兒園的教育質量往往偏低。如果龍龍到了入學年齡時還沒能擁有戶籍證明，那他將不能享受義務教育。《收養法》規定收養人必須具備收養能力，但又未給出具體的收養能力評估辦法。我無法確定讓收養人拿出3萬元就可讓被收養兒童上戶口是否屬實，這3萬元是否就可以證明收養人具有收養能力了，不過因為這3萬元的限制，城市流浪家庭背景的老張一直無法給龍龍上戶口。而上了戶口之后龍龍真的就能享受到與城市孩子一樣的教育嗎?如果社會福利機構介入，將龍龍劃歸到兒童福利院的集體戶口之下，龍龍是否就能獲得與城市孩子同等的教育支持呢?這正是很多有收養需要的低社會經濟地位家庭因戶籍制度問題在教育上遇到的困惑。

來自家庭、幼兒園、重要鄰里及社會制度方面的影響事實上構成了城市流浪家庭被收養兒童的教育支持系統。我們應更加關注這類弱勢群體因經濟條件、思想觀念以及社會制度的完善程度等方面存在問題而受到的消極影響，并致力于為其爭取更積極的教育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