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到的勝過我給予的

這是印度一個兒童收養組織所做的廣告，廣告語“Adopt，you will receive more than you can ever give”的中文意思是：“收養，你所得到的將勝過你所給予的”。將“Adopt”（中文意為收養）換成“Education”（中文意為教育），配著這張海報一樣貼切。

“教育”可以從規訓來說。面對孩子，我說過無數的“不許”“禁止”“不能”“不應該”，可經驗到的是，僅憑抑制往往不能達到自身的真正改善，孩童或許日漸馴順，但是為什么要服從？為什么要遵從這一些而不是那一些？除了全然的否定，我還肯定些什么？如果意求好的東西，好的東西究竟是什么？

不能也不愿僅憑自己的經驗作為依據，因為我從未覺得自己的童年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那其實是最艱難的歲月，因為那時候人大都處在訓誡之下，很少有真正的朋友，更難以有自由”（康德）。我的童年和青春在太多的打罵、羞辱感中度過——這幾乎是我們那一代人共同的回憶，關愛我們的父母、老師、領導以教育的名義將他們所以為的好強加給我們。在不由分說的強制與強權中長期過活，一個孩子、一個青年所渴望的溫情、信賴、正向的導引極度匱乏，對人類的至善、人與人之間的溫情與愛便產生無數錯覺，一面過度期待，一面并不信任。回頭看看一切傷人及自傷皆出于此，概莫能外。

如今，我雖然已經能夠理解父母、老師、領導的許多言行，但個人的成就及情懷，并不能隨手拿來證明那種沒有多少理解體諒的教育的價值，只有自己知道，以否定為主的教育令人缺乏對自身的信任。作為教師，要做的難道是將這樣的人生簡單地傳遞下去嗎？如果失去自由、被無條件消滅天性的孩子是痛苦的，作為從業者的教師怎么會感到幸福？

每次下課后，孩子們都爭相替我拿物什，簇擁著送我回辦公室，即便我兩手空空無須幫助，他們也快樂地一路尾隨。若沒有擁入辦公室說話就扒在窗臺上，一面看著我的一舉一動，一面議論紛紛，連我喝口水有時都會聽到一聲大叫：“徐老師在喝水！徐老師喝水了！”我偶爾驅趕那幾個特別黏人的，笑著說些被“騷擾”的煩惱，提醒他們關照一下我的感受和身心休息的需要。這是我平日最常經歷的教育生活中的一幕。

其實，我對他們的批評指正并不少，面色難看惡聲惡氣地當眾訓斥當不止一次兩次，罰站練坐亦偶有為之，每每如此我自己都十分不安，擔心如此會傷了孩子們的心，怨其師遠其道。可每年的評教評學我仍忝列孩子們最喜歡的老師，被我數落無數次的夏夏、涵涵居然告訴媽媽，說我是世上最懂孩子的心的老師、最有趣的老師，從不和我主動說話的劉劉、江江會因為周二有我的課而喜歡期待這一整天……

從教14年，我在日復一日的庸常瑣碎中受用并領悟了孩童的愛——人類最初的愛。孩子們從不費心費力分辨點點滴滴，大端很好則小處不計，然后真率地表達——“我喜歡，我希望和你呆在一起！”“你罵我我也不介意！”——自然地表露不竭的熱情，頑強的自愈能力。是孩子們教會我，愛是天生的稟賦，天真之愛是真率，不吝。安然付出，不常常悵然于自己付出很多，所得很少，心中忿忿然、恨恨然，怨氣沖天。

不只是對人，孩子們對周圍的事物也都是這樣投入熱愛。他們幾乎從不為時間流逝感到焦灼，所以沒有對未來的憂慮、對過去的感傷，滿足并貪戀此時此刻。這對于一直被日程表和時間表驅趕的我而言，真是驚人的發現。是，過去了的并不因為你的感傷、懊惱便可以追回，未來也并不因你的恐懼、縝密計劃就能變得更加確定和美妙，甚至因為你過度的沉浸和焦灼，把一個個今天用浩嘆、自憐填滿，以致喪失了未來。

仔細想來，人性中一切美好：耐心、寬容、尊重、理解都可以從天真之愛里開出，如果說童年確有幸福可言，那么一定是這樣的天性對孩童的佑護。

是從這個意義上說，向孩童學習，讓天真之愛帶給教師生活和職業的幸福感。即便做不到“關心學生超過關心自己”，但至少能做到試著“以他/她的眼光來審視他/她”，站在孩童的立場計算教育對他們的理解、滋養與幫助的情懷。

這樣的愛一旦學成，則福至心靈——看到人的無數可能，做你以為值得做的，安然付出，不過于計較得失，再不一味糾結于不確定的未來，坐立難安地以未來的名義苛求、折磨孩子們的現在，再不為頂撞、違規之類的瑣事而氣急敗壞到覺得某某一無是處、毫不受教。仔細想想，孩子的問題不過是時間感的缺乏，自我節制力需要隨著自我意識的生長慢慢提高。

起先讀《童年的秘密》，長徘徊于“能夠幫助人類的能量潛藏在兒童之中”，那時的我對蒙臺梭利的此類句子一概頗感費解，但這實在是一本值得一讀再讀的書，特別是為人母之后，每次開卷都難過一遍——為什么不能早些領悟通達，旋即嘆息著安慰自己——只有經驗過才能生長出的東西僅靠閱讀顯然無法擁有把握。對于我而言，確是因著生養、教育自己的孩子，因著教育一個又一個孩童，一次次感受經驗人的初心與天性的力量，孩童的天真天趣照見我的自私、專制、驕傲，羞愧之余，幸還生出更多對自己的期許，藉著這些，混沌錯亂的自我得到某種程度的澄清修復——自我修復是教師職業意外帶給我的福澤。

同事帶學生去香港交流訪問，回來告訴，一位香港老師說當然要善待學生，“因為他們是我們的飯主”。有學生才有教師的存在，從世俗層面，這份工作給教師安身立命的尊嚴，僅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都應給孩子們同等的尊嚴感。

每逢節令，常會有孩子送來禮物——小飾物、巧克力、賀卡之類，有時明明是他們自己過生日還樂滋滋地帶著禮物跑過來同我分享快樂，以前教過的學生見面親切地招呼，圍著我嘰嘰喳喳撒嬌、贊美……心里當然甜蜜和歡喜，而我又如此不安：我給予他們每一個人的，是否有他們給予我的這么多？

品讀牟宗三先生的話，學習的過程就是“遠離其自己而復回歸于其自己”，會心。其一，“遠離”是為著成就一個更好的“自我”， 教育使人有超拔的志氣與智慧，促其內轉、向上。其二，教育所致的“遠離”終要助其“復回歸于其自己”，找尋、發現、超拔、確證、回歸。不錯，教育是“曲”（規訓）的過程，但教師要盡力不毀損、扭曲其天性，不讓“曲”的過程對孩童造成太大傷害。弗洛依德說：“即使是最完美的父母，其孩子也有數不清的創傷。”同理，即使是最完美的教師，其學生多少亦會有傷，不安，不安，不安！

（作者單位：湖北武昌實驗小學）

責任編輯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