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聯大的教育精神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后，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遷至湖南長沙，11月1日，組成長沙臨時大學。因為日軍步步進逼，1938年2月，學校搬到云南，4月，遷至昆明，更名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設文、理、法商、工、師范5院26系，兩個專修科和一個選修班。1938年5月4日上課，1946年5月4日舉行結業典禮，7月31日宣布結束，歷時8年有余。在這8年多時間里，共收學生8000人，有3343人畢業。在畢業生中，楊振寧、李政道獲諾貝爾獎，趙九章、鄧稼先等8人獲得“兩彈一星”功勛獎，黃昆、劉東生、葉篤正、吳征鎰4人獲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汪曾祺、何其芳等人成為著名的作家、詩人，宋平、彭佩云、王漢斌等人成為國家領導人。

這所在抗戰期間臨時組建的大學，為什么能在短短的8年時間里，培育出超過北大、清華、南開30年里培養的人才，取得了堪比牛津、哈佛、耶魯的輝煌成就？西南聯大培養杰出人才的秘訣何在？西南聯大的教育成功應該給我們今天的教育人以怎樣的啟示？

對比人們的仁智互見，倘若用今天的標準來考量，西南聯大在某些人眼里甚至算不上大學的。畢竟，1939年4月，新校舍落成時，只有學生宿舍36棟，均為土坯房，茅草苫頂；辦公室、教室、實驗室56棟，為泥土墻，鐵皮覆蓋；食堂2棟，圖書館1棟，系磚木結構。

比起今天大學、中學、小學里鱗次櫛比的高樓，西南聯大的建筑委實有些寒酸。然而，就是在這樣狹窄的空間和局促的環境里，聯大人卻創造了令人艷羨的教育神話。他們用自己的行動表明，支撐起一所大學的，并不是林立的大樓和優美的環境，而是讓人衷情弘志的教育信仰。西南聯大的教育成功，得益于艱苦奮斗、學術獨立、科學與民主、兼容并包與學術自由的大學精，得益于教授治校、學術立校的建校方略，得益于民主自由、嚴謹求實、活潑創新、團結實干的校風支撐。而由獨立、自由、民主、勤奮、創造、堅守、擔當鑄成的教育精神，不光為西南聯大的騰飛打造出了沖天之翼，也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涵蓋獨立精神、自由思想的教育精神，已經深入聯大人的骨髓，化成他們不離不棄的教育信仰，成為他們生活乃至生命的一部分。然而，如果以為西南聯大的教育精神只有獨立和自由，那顯然也是狹隘的。聯大人執著的信念和對生命的膜拜，良好的精神風貌和堅韌的意志品質，同樣鑄成了那個時代的教育精魂。也正是由于聯大人的執著追求和美好希冀，最終才書寫出了光芒四射、感人至深的教育精神。

當然，教育精神永遠不會孤立存在，她必然也只能隱含、滲透在教育管理、教學過程和生活細節之中。

西南聯大由張伯苓、蔣夢麟、梅貽琦三位校長擔任校委會主席。為了支持校長的“一元化領導”，張伯苓、蔣夢麟推舉年輕的梅貽琦主持校務。聯大中文系主任也是輪流擔任，朱自清先生當過一段時間，擔任時間較長的是羅常培先生。羅先生赴美講學期間，由聞一多先生代理過一陣子。而無論是誰當系主任，他們都沒有制定帶有個人色彩的所謂施政綱領。

不管是張伯苓、蔣夢麟，還是朱自清、羅常培，他們都是有思想的大師，提出自己的見解并將其推介予人，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似乎有這樣的資本和資格。然而，他們并沒有這樣做。這樣的舍棄表明，在他們的意識深處，沒有權力與權利的概念，沒有自我與他人的界限，他們所思考的，不是怎樣為自己貼金，而是如何達成團結、共進的教育目標。也正是因為位尊權重者的心地澄明，崇尚無為，他們才在收斂個人思想的同時，放飛了更多年輕人的思想。

教育需要有所作為，但也要無為。無為施教，才是教育的最佳方式，才能達到教育的更高層次。如果說無為展現了教育人的高雅境界，那么，無欲，則彰顯著聯大人的高尚情懷。

1937年抗日戰爭前，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教授的平均月薪為350法幣（銀圓），到了1943年下半年，聯大教授們的平均月薪為3697元，而這個時候的物價竟上漲了405倍，此時的3697元只相當于彼時的8.5元。這區區8.5元如何維持能夠一家人的生活？

聯大教授們的生活陷入了困境，他們連衣服也多有破殘。聞一多先生穿的一件灰色夾袍，式樣早已過時，領子很高，袖子很窄——這還是親戚送的。化學系教授曾昭倫穿了一雙空前絕后（前露腳趾，后跟爛掉）的鞋，提不起來，只能趿拉著，走路時發出梯里突魯的聲響。有一次，在他前面走夜路的女大學生以為后面有壞人跟上來，嚇得拼命跑了起來。

其實，這些學有所長的教授完全可以憑借一己之長，為個人、家庭掙得個衣食無憂的收入，甚至過上富足體面生活的。

因為物價的飛漲，朱自清的生活貧困已經到了難以想象的程度。有一次，一個乞丐在大街上追著他乞討，朱自清被糾纏不過，便回過頭來，對乞丐說道：“別跟我要錢，我是教授！”那個乞丐聽到這句話，扭頭就走。

然而，飽受貧困威脅的朱自清，卻并沒有放棄一個教育人的道德堅守。昆明城里有一個附庸風雅的商人，輾轉請朱自清為自己作一篇壽序，好借此向親友炫耀。這個富商開出的潤筆費竟然高達3000元。可是，面對誘惑，連一件棉袍子也做不起的朱自清最終謝絕了那人的要求。

朱自清沒有因為生活的重壓，就放棄了做人的底線，更沒有因為經濟上的誘惑，就舍棄了道德的堅守。安于經濟之貧，鼎護人格尊嚴，朱自清用近乎倔強的選擇告訴我們，一個教育人堅守道德底線有多么重要。同樣令人感動的是，在這如此艱難困頓的情境中，馮友蘭等25位名教授（包括系主任、教務長、訓導長、總務長等）聯名致函校領導，拒絕教育部發給的特別辦公費。為此，他們寫下了這樣一封信：

敬啟者：

承轉示教育部訓令總字第45388號附非常時期國立大學主管人員及各部分主管人員支給特別辦公費標準。奉悉一是。查常務委員會總攬校務，對內對外交際頻繁，接受辦公費誼屬當然，惟同人等則有未便接受者。蓋同人等獻身教育，原以研究學術、啟迪后進為天職，予教深之外兼負一部分行政責任，亦視為當然之義務，并不希冀任何權利。自北大、清華、南開獨立時已各有此良好風氣，五年來聯合三校于一堂，仍秉此一貫之精神，未嘗或異，此未便接受特別辦公費之一也。且際此非常時期，從事教育者無不艱苦備嘗，而以昆明一隅為尤甚，九傷十丐，薪水尤低于輿臺，仰事俯畜，饔餮時虞其不給，捷以同嘗甘苦，共體艱危，故雖啼饑號寒，尚不致因不均而滋怨。當局等師重道，應一視同仁，統籌維持，倘只瞻顧行政人員，恐失平均之誼，且今受之者無以對同事，此未便接受特別辦公費之二也。準此二端，敬諳常務委員會鑒其困難代向教育部辭謝并將原信錄附轉呈為荷。

與其說這封信是用筆墨寫成，倒不如說是聯大人用心血譜就的。其意真情切，令人感喟不已，敬佩由衷。透過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的真情，我們不難發現一代教育人的道德良知，窺到他們的責任擔當。

生活的艱苦沒有困頓教育人的精神，聯大人的專業素養和敬業精神更是令人頻生敬意。他們立足本職，勤勤懇懇做學問，不拘一格，兢兢業業育新人，也給人們留下了美好的記憶。聞一多先生講《古代神話與傳說》時，把自己在整張毛邊紙上自畫的伏羲女媧圖釘在黑板上，將相當繁瑣的考證講得繪聲繪色，引人入勝。羅庸先生講杜詩不帶一片紙。他不但能將杜詩默寫在黑板上，就連仇注也能背誦出來。唐蘭先生講《花間詞》的方法竟然是不講，有時只念上一遍，說道：“好！真好！”沈從文先生教寫作，寫的多而說的少。他常常在學生的作業后面寫篇幅很長的讀后感。所寫內容因文而異，或者評析得失，或者談論創作，有時，他寫的讀后感比學生的原文還要長出許多。其中，自然不乏精到的見解和深刻的分析。

繁瑣考證，背誦詩注，中肯評析，展現的不光是教育人的學養，還凸顯了他們的智慧。站在講臺上，教師就要強化學養，練就獨當一面的過硬功夫。作為教育人，要是缺少真功，就會人云變云，以致將別人的觀點陳述得七零八落還沾沾自喜，把優美的詩文分析得體無完膚還自鳴得意，將一知半解和孤陋寡聞當作一面旗幟來炫示還趾高氣揚。而要想練就真功夫，就要潛心閱讀，苦心鉆研，真心治學，誠心錘煉，憑自己的決心、毅力和意志將百煉鋼化為繞指柔。

聯大人各揚個性，各展風彩，各顯師能，也就使得西南聯大的教育步入了自由、閑適的境界。而教授們雖然學富五車，但在學生面前，他們又是平易可親，能將率真性情盡情袒露。金岳霖先生常年戴著一頂呢帽，進教室也不脫下。每一學年開始，給新一級學生上課時，他總會先告知大家：“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并不是對你們不尊重，請原諒。”金先生研究的是哲學，主要是搞邏輯的，也看了許多小說。有一次，沈從文先生拉他去給幾個喜愛文學的青年講《小說與哲學》，大家以為他能講出一番道理，沒想到，他講了半天，結論卻是小說和哲學沒有關系。有人問：那么《紅樓夢》呢？金先生說：“《紅樓夢》里的哲學不是哲學。”講著講著，他忽然停住了：“對不起，我這里有個小動物。”說著，他將手伸進了后脖領，捉出了一個跳蚤，捏在手指里看著，臉上竟是一副很為得意的樣子。有人問金先生為什么搞邏輯，金先生說：“我覺得它很好玩！”

一個結論，一席交流，顯現著教師的涵養；一個動作，一副表情，體現出教師的素質。應該說，金先生做學問是第一流的，不牽強附會，更不故弄玄虛，金先生做人也是第一流的，沒有任何形式的遮掩，全無忸怩做作之態，更無搪塞欺詐之意，其所言所行，處處體現一個真字。

“千教萬教，教人求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要想教學生學會做真人，教師就應該主動踐真行實，不欺哄瞞騙，不虛與委蛇。

教育不是空泛的說教，必須身體力行。吳宓先生講《紅樓夢》時，看到下面有女生站著，就放下手杖，到別的教室里去搬椅子給她們坐。在他的影響下，一些男同學也去將椅子搬了過來。直到所有的女生都坐下后，吳先生才開始授課。

《紅樓夢》里對女性的尊重與褒揚是無需贅言的。吳先生將作品中對女性的尊重移植到課堂里來，把作品里的思想傾向化為自己的行動指引，從而實現了課堂教學和實際生活的珠聯璧合。應該說，這是他對教育真諦理解和感悟的必然結果。

教育的最終目標是培養性情，滋養靈魂。教師要將課堂指導和行為指引緊密結合，并將尊重和關愛化作生命本能。而能像吳宓先生那樣，將空泛的理念化為真實的行動，不起眼的教育行為也就會變得簡單而富有詩意。

在考試倍受詬病卻近乎無藥可救的今天，我們不妨再來見識一下聯大中文系的考試方法。中文系平時幾乎沒有什么考試，只是到了學期終了，教授才要求學生交一篇讀書報告。讀書報告不重抄書，而重有無獨創性的見解。有一個學生交了一篇關于李賀的讀書報告，說別人的詩都是在白底上畫畫，而李賀的詩是在黑底上畫畫，所以顏色特別濃烈，竟得到聞一多先生的激情贊賞。

聯大人不光尊重學生，還能智慧育人。有“京派作家傳人”之譽的汪曾祺在皮名舉先生開設的《西洋通史》課上交了一張規定的馬其頓地圖。皮先生批閱時，寫了兩行字作為批語：“閣下之地圖美術價值甚高，科學價值全無。”而妙在這種“不合規范”的“美術”作品也能順利過關。

沒有錙銖必較的糾正，更沒有吹毛求疵的批評，這足以令人會心一笑的點評，彰顯的其實正是教育人淘沙見金后的智慧。

教育本無定規，但應該以促進人的健康成長為終極指向；教育本無定勢，但應該以促成生命的幸福體驗為最佳方式。教育是引領的藝術，作為引領者，我們要有平淡處見精彩的慧眼，有沙礫中求真金的耐性，能時時展現淡定的情懷，處處表現儒雅的風范，最終將平淡的教育引向極致。

（作者單位：江蘇新沂市阿湖中學）

責任編輯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