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版)的中學語文課本(七年級下)選錄了宋代大文學家蘇軾的一篇《黠鼠賦》。在這篇短小精悍的文章中,作者通過老鼠裝死脫逃一事,向人們闡釋了做事務必專一的道理。文章寫得曲折有致、細膩生動,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名篇佳作,值得向廣大青少年推薦。
不過,在給原文作注的詞語中,筆者發現文中“登龜”一語的解釋,值得商榷。它把“登龜”解釋為“用龜殼占卜”,據此,“登”字似應理解為“用……占卜”之義。而這與我們對“登”的理解相去甚遠。其實際情況到底如何呢?
首先,讓我們來看看漢語權威詞典是如何解釋“登”字的。
(1)《辭海》(第6版,上海辭書出版社)①升;上;引申為加(例句略,下同);②高;③記載,登記;④成熟,完成;⑤立即。
(2)《古代漢語常用字字典》(王力主編)①由低處到高處;②記載,登記;③莊稼成熟。
(3)《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商務印書館)①(人)由低處到高處(多指步行);②刊登或記載;③谷物成熟;④姓。
通過查閱筆者發現無論以上哪本詞典都沒有“用……占卜”的義項。課本如此翻譯的確值得懷疑。
另外,從文字學角度來看,“登”字本義也與占卜之事毫不相干。甲骨文、金文中的“登”字,如同一個人雙手捧著食盒(豆)在一步步地走上祭壇。所以“登”字本義應如《爾雅·釋詁》中所說“登,升也。謂自下而上”。即使到后來“登”字簡化成并排的雙足(癶)和高腳容器(豆), 其義也仍然未變。因此將“登”翻譯成“用……占卜”,于典于古都是不可信的。
其次,揣摩原文“吾聞有生,莫智于人。擾龍伐蛟,登龜狩麟,役萬物而君之”,將“登龜”翻譯成“用龜殼占卜”也與原文意思不符。本來這段文字是要用四種靈獸(龍麟不用說,蛟指蛟龍,龜指玄武,介蟲之長)都能被人降服,來說明人力的偉大,但譯作“用龜殼占卜”則不僅不能顯示人力的偉大,甚至略顯平庸。以蘇公之稟賦氣質而言,他是斷斷不會如此用語措辭的。還有就是根據古人行文習慣,相似的句式或相似的句義會用相同或相近的詞語來替換。這種方式在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中已經普遍使用了。如《魏風·伐檀》中一二三章的句式“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坎坎伐輻兮,寘之河之側兮”;“坎坎伐輪兮,寘之河之漘兮”。其中的“干、側、漘”意思相近都是河岸之義。這也就是古人常說的“統言”或“渾言”的概念,“統言”則意義相近,不予區別。因此既然“擾(馴化)、伐(擒?。?、狩(狩獲)”三字意義相近,那么“登”的意義也理應離此不遠。
再有從現代漢語語法分析上來說,其他短語都分析為“動賓”結構,如“馴化神龍”、“擒取蛟龍”、“狩獵麒麟”,而獨獨將“登龜”看作“介賓+動詞”,翻譯為“用龜殼占卜”,也似乎不太合理。
那么“登龜”一語,該如何翻譯呢。
《禮記·月令》上有“漁師伐蛟取鼉,登龜取黿”一句,有人把“登”翻譯成“進獻”(《禮記譯注》楊天宇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筆者認為這只是引申了漢代鄭玄的說法。鄭玄說:“龜言登者,尊之也。鼉黿言取,著物賤也。”不過,這個翻譯已經比“用龜殼占卜”好多了。
比照與蘇文用語相似的文獻,如《通典·食貨損十一》“工商能采金銀銅錫,登龜取貝者,皆自占司市錢府,順時氣而取之”,蘇轍《類篇敘》“昔周公之為政,登龜,取鼉,攻梟,去蛙之說,無不俱備”以及上文所引《禮記》,筆者發現“登龜”的前后文中,對同是水族的“貝”、“鼉”(即鱷魚)以及和龜最相近的“黿”(鱉)都用“取”字,而在《周禮》中也恰恰說到“凡取龜,用秋時。”因此筆者認為“登龜”中的“登”字應當翻譯成“取得,得到”之義。后來筆者又在《漢語大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中發現它對《禮記·月令》中“登”的解釋是“取的敬辭”。這與筆者的判斷是不謀而合的。
不過對于“登”為什么能翻譯作“取”,《漢語大詞典》并未給出答案。筆者翻閱明代方以智的《通雅》時,在卷五中發現這么一條“登,得之聲相轉也”?!豆騻鳌る[公五年》也說“公曷為遠而觀魚?登來之也”。何休注:登,讀言得來。得來之者,齊人語也。齊人名求得為得來。作登來者,其言大而急,由口授也。查閱《漢字古音手冊》(郭錫良著,商務印書館)后發現“登”(端母蒸韻)與“得”(端母職韻)古音近似。至此終于悟出“登龜”中的“登”其實是“得”字的通假字,而且其使用或許和東夷民族有關。而此前關于“登”的解釋也完全是望文生義的,這再次證明了清代訓詁大家王引之的那句名言“學者改本字讀之,則怡然理順;依借字解之,則以文害辭。”
作者單位:北京電影學院(100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