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情如歌

一

英語里，有這樣一則有趣的諺語：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 意思是：只工作不玩耍，聰明杰克也變傻。

這是我最喜歡的諺語，因為它短小俏皮，上口易記，而且所言極是。

人之所以不同于動物，在于除了生存的需要外，還有精神上的訴求。

在眾多的教育類雜志中，我最喜歡《江蘇教育》，特別是它極具特色的暑期人文讀本，因為它力圖剝?nèi)ビ陕殬I(yè)角色規(guī)定與社會輿論要求而加諸在教師身上的那層硬殼，將教師還原為一個個生動的個體。

在教書育人之外，教師也為人父母，為人子女，為人妻或為人夫，有自己的喜怒哀樂、生老病痛，亦有各自的閑情逸致、憎惡喜好。

一個教師，不僅醉心工作，并且有閑情有愛好，這樣的教師大多言語有趣，思維敏捷，深具幽默感與寬和心態(tài)。

老師中，我最難忘的，是初中時的語文老師單炎釗先生，他就是一個會享受閑情，懂得品味生活之趣味的人。那個時候，單老師剛過三十，高大英俊，總是微微仰著頭，雙手插在褲袋，走在校園里，頗為引人注目。他是一個有很多愛好的人，最大的愛好就是讀書作文，每次給我們布置作文題，他都會寫下水文，當(dāng)我們拿到作文題，埋頭苦寫的時候，單老師便站在門邊，背著手思索。忽地，他轉(zhuǎn)身踱到講臺前，站著執(zhí)筆，在一疊稿紙上刷刷刷地寫將起來，然后，他說，我寫好了，便高聲將他的文章朗讀給我們聽。對一個有著文學(xué)愛好的小姑娘來說，老師的文章是世界上最好的，這大概是對我養(yǎng)成寫作這一愛好最直接的一種促成了，這一愛好一經(jīng)養(yǎng)成，便持續(xù)了二十多年。

后來，我自己也當(dāng)了教師，這個愛好始終伴隨著我。

教師這個職業(yè)無疑是辛苦，但是它也會給從業(yè)的人帶來幸福。比如，每年到了某個日子，都會收到好多好多的花，多得花瓶里擺不下，那花兒全養(yǎng)在水桶里。一大桶一大桶，辦公室的空氣里全是花香，有時候會讓你阿嚏阿嚏地不停打噴嚏。比如，哪怕你走在一條僻靜的小路上，都有可能突然遇見一個人說，啊呀，您好呀，再見到您太高興啦！再比如，一到最冷最熱的時候，就放假在家里呆著了。

而這個職業(yè)最讓人愉悅之處就是可以認(rèn)識許多許多有趣的小孩兒。比如說，喜歡掐人一下表示喜愛的小孩兒，把人家的鞋子當(dāng)球踢的小孩兒，寧可不吃飯也不能不說話的小孩兒，比大人還要拽的小孩兒，拿抹布擦眼淚的小孩兒，懶得寧可不喝湯也不要排隊的小孩兒，戴著牙套笑起來像一只小兔子的小孩兒，想要替人做媒的小孩兒，特別喜歡美人的小孩兒，一高興就要唱上兩句舞上一段的小孩兒，錢掉到廁所里也要拼命撿起來的小孩兒……

于是每一天的日子就五光十色起來，于是每一天的生活就豐富多彩起來。終于有一天，我決定把這些有趣的小孩兒的故事都寫下來。于是就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叭叭叭地敲著我的電腦鍵盤，寫下一些故事。

寫這些可愛的小孩兒的故事的夜晚是多么快樂，多么安寧！

這日子是多么飽滿啊，飽滿得好像一顆果子，顫巍巍掛在我的生命樹上。

我給寫作這個愛好，冠了一個別名，叫做碼字。這種比喻給我很愉悅的想象，一個字就是一塊磚，一塊一塊地疊上去，就能蓋起一幢屋，這樣的屋子雖簡陋樸素，但足以抵擋生活中種種不平、困惑、磨難和困苦對靈魂的侵蝕。

而且，碼字這件事，必須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做得好，這個時候會有路燈的微光從窗口照進(jìn)來，像水波一樣在我的窗簾上晃動。

二

另有一件愛好，也是我常于夜深人靜時做的，那就是讀書。

我一生中遇到過許多愛讀書的人，我常會被他們閱讀時專注動人的神情所打動。說到讀書，我還是會想起我的單老師，他就是一個酷愛讀書的人。

記得有一次，在期末考之前的一個下午，從不補課的單老師突然說他要多加一節(jié)課，我們都頗感意外且沮喪地準(zhǔn)備好書與筆記本，想著，大約老師要講些什么重點題型吧，說不定還有場臨時的測驗。誰知單老師只是想與我們分享他剛剛讀到的好詩，因為詩太打動他了。我永遠(yuǎn)記得他雙目炯炯、意氣風(fēng)發(fā)地朗誦那首詩的模樣，那一幕，寄托著我對陽剛之美的全部想象，原來一首詩可以讓一個人的精神面貌發(fā)出這樣奪目的光彩來。

我也會永遠(yuǎn)記得老師讀的那首詩——郭小川的《團(tuán)泊洼的秋天》。

所謂親其師信其道，我也愛上了讀書。那個時候，我最喜歡星期三，因為這一天，有閱讀課，我們可以到學(xué)校閱覽室盡情地看自己喜歡的書和雜志。就是在那間小小的、充滿著陽光的閱覽室里，我愛上了《收獲》《十月》《清明》《鐘山》《解放軍文藝》等一系列優(yōu)秀的刊物。上世紀(jì)80年代，那是文學(xué)的盛世，也是讀書的盛世，人們揮別了狂熱、嗜血與傷痛，開始公開地、正大光明地追求精神世界的豐沛，那些年出現(xiàn)了多少好文章、多少好書啊，真是叫愛書的孩子快樂得不知怎么是好。盡管學(xué)習(xí)緊張，可我還是偷偷地讀了不少的書。

我記憶最深的，是有一次，我的作文在市級比賽中得了一等獎，單老師對我說，你去買一本書做獎品吧，老師給你報銷。于是我就去新華書店找書。找到一本極厚的、唐圭璋先生主編的《唐詩三百首詳析》，繁體字，豎版印刷，我把這滿是書香的書捧在手上，真正地理解了什么叫做愛不釋手。我記得那本書要五元錢，在當(dāng)時是一個大數(shù)目了。我忐忑不安地買了，感謝我親愛的老師，真的給我報銷了，還笑著表揚我，真會挑書！是好書啊，我的老師這樣說，夠你讀上幾年的。正是那本書，讓我迷上了中國古典文學(xué)。在中考期間，我擠時間把這本書通讀了一遍，只覺口角噙香，欲罷不能，之后的若干年里，我又把這本書讀了好幾遍，至今它還在我的書柜里靜靜地放著，我會不時地拿出來查一些資料，或是再讀一首詩。一打開這本墨香滿滿的書，我就會回憶起，當(dāng)年，一個小姑娘如何在烈日下走了三站路，捧回這本書，那一種無法言傳的快樂心情，就好像捧著一個美麗的新世界，也會憶想我的老師，他仰望著天空，雙手抄在褲袋里，陶醉地對我說：真是好書??！

上了師范之后，我又遇到了一位愛書的好老師——程計平先生。那個時候，我們學(xué)生在校圖書館一次只能借一本書，對于愛書成癖的我來說，是多么遺憾哪！我們的程老師，那個矮小的胖胖的戴著小圓眼鏡兒的好老頭，讓我們寫好想讀的書目，由他出面，向?qū)W校圖書館一一借來，每次上語文課，他都用一個黑色的尼龍網(wǎng)兜拎來一大堆的書，一一分發(fā)給同學(xué)們，作為語文課代表的我，就細(xì)心地幫他做好登記。那一年里，我讀了整整三百本好書。那真是一場精神世界的盛宴啊，對我而言，這一年在我生命里留下了極為鮮明的重要意義。而為我的讀書提供幫助與服務(wù)的好老師程計平先生，卻在我們畢業(yè)的第三個月，患肝癌去世。先生雖離去了，但他伏案讀書、以提兜為我們帶來無數(shù)好書的樣子卻印刻在我的心里，歷久而彌新。我希望有一天，當(dāng)我離去時，也能把一個讀書的背影留在我的孩子們心中。那樣，讀書就不僅僅是個人的一種愛好，而會成為精神的一種傳承。

是了，讀書的快樂，非親身經(jīng)歷，非持之以恒而不能體會，我尤愛在深夜讀書。

我曾試過在單位讀書，但是，讀書這個東西，很奇妙，它不喜歡被打斷，被割裂，而工作時間，我們要做許多分內(nèi)的事情，如改本子，備課，輔導(dǎo)學(xué)生等等，也都是需要投入全副精神的事，如果利用工作的空隙讀書，讀書就不得不被切成零碎的片斷，像坑坑洼洼的地面。所以，上班時不宜讀書。

孩子上學(xué)以后，周六要去上補習(xí)班，我也試過在長長的等待的時光里讀書。我會找一家銀行坐著。這個時候的銀行很有意思，坐滿了等孩子的家長們，熱鬧得仿佛一個畢業(yè)典禮現(xiàn)場，家長們熱烈地交流著孩子的補習(xí)心得，哪家補習(xí)班的師資力量強，哪家又是小班化，哪家要價很高，孩子們又得了幾等獎，考了多少分，作為一個教師，真是不能錯過這樣自發(fā)形成的沙龍，可以聽到不少中肯的意見。

可是，這也不是一個適合讀書的時間，只能快速地瀏覽報紙。

最終還是覺得，最好的讀書時光，是晚上，是深夜，尤其是周末的深夜。

工作都完成了，孩子也洗好了澡，送上床，睡了，所有生活的聲響漸漸消退了，四周慢慢地靜下來，像退了潮的海岸，這個時候，打開一本書，從前一天停下來的地方接著讀下去，耳膜鼓脹起來，里面灌滿了寂靜的聲音，這是一段可以把什么都忘掉的時間。記得有一次，我的頸椎病復(fù)發(fā)，脖子僵硬，稍一轉(zhuǎn)動便能聽到輕微的卡卡聲，肩膀上像壓了千斤巨石，最可怕的，是由病引發(fā)的劇烈頭痛，這是職業(yè)饋贈給我們的惡意的禮物，幾乎每一個當(dāng)老師的都深受其害。這病屬頑疾，無有效的治療方法，只能用一點鎮(zhèn)痛的藥物與之抗?fàn)?。那天晚上，頭痛得實在太厲害，難以入睡。我只好半靠在床上，打開一本新買的書，讀起來。說來也怪，慢慢地，頭痛就遠(yuǎn)去了，耳目也清明起來，在心理學(xué)上這種現(xiàn)象是有道理可尋的，可我更愿意相信，是讀書這件事的魅力，實在太大了。

三

閑情是美的。我常想，古人比我們更懂得閑情之美。或許是因為他們的生活里沒有那么多物質(zhì)的色彩斑斕的誘惑，如電視電影，如互聯(lián)網(wǎng)，如游戲，如各類明星及其緋聞，也或許是因為他們沒有我們所面對的壓力，求學(xué)，就業(yè)，成婚，無一不需要一個人付出巨大的努力甚至是掙扎。所以他們有更多的時間與心境去追求那些更富靈性的東西。

沒有比魏晉人士更懂得閑情之美的了。魏晉是一個動亂的年代，同時也是一個思想活躍的時代。如同狄更斯在《雙城記》的開頭所說，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新興的門閥士大夫階層社會生存處境極為險惡，可是，其人格思想行為又極為自信風(fēng)流瀟灑、不滯于物、不拘禮節(jié)。他們把閑情發(fā)揮到了極致，至愛雅集，曲水流觴之間，風(fēng)流文章便一揮而就。

讀《浮生六記》，感動于沈三白在布衣素食的清貧中發(fā)掘出種種生活樂趣的精神，通篇清新真率、無雕琢藻飾痕跡的文字給少年時的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下決心要以那樣的心態(tài)來對待生活。

說到閑情，寫得最好的，我認(rèn)為是李漁的《閑情偶寄》。這部作品包含了詞曲、演習(xí)、聲容、居室、器玩、飲饌、種植、頤養(yǎng)等篇目，如此廣泛的內(nèi)容，作者該是何等的博學(xué)廣聞，簡直是把“閑情”二字發(fā)揮到了極致。最記得“茶具”一節(jié)中，作者專講茶具的選擇和茶的貯藏。他認(rèn)為泡茶器具中陽羨砂壺最妙，但對當(dāng)時人們過于寶愛紫砂壺而使之脫離了茶飲，則大不以為然。他認(rèn)為:“置物但取其適用，何必幽渺其說?！焙靡粋€“但取其用，何必幽渺其說”，我覺得這與我們對教學(xué)方法的選擇很有相通之處。

中國的文字，是很有意思的?！伴e情”二字，閑在前，而情在后，沒有閑，情趣何從依附呢？而沒有情，人就閑散了，閑極無聊了。這兩個字里，充滿了辯證之美，充滿了邏輯之趣。

比如，我最不喜歡的事，就是跟著旅行團(tuán)旅行，匆匆從一地趕往一地，拍照，購紀(jì)念品與土特產(chǎn)，再舟車勞頓地轉(zhuǎn)移到另一個景點，再拍照，購紀(jì)念品與土特產(chǎn)。在這過程中，少了一個“閑”字，便少了許多的意趣。

我也不喜歡逛街購物，這件事兒，倒是沾了一個閑字，一家一家的店逛過去，觀看，挑選，試穿，殺價，刷卡……閑是閑了，輸在情字上。《紅樓夢》中探春托寶玉買東西時說：“你揀那樸而不俗、直而不拙的帶些給我?！边@個揀的過程，就很有情趣了。

生命途中，我們都不過是匆匆的旅人，而閑情如歌，在長夜最深厚的黑暗中響起，這是對辛勤工作的人們最好的回饋與褒獎。工作使我們的生命變得有意義，而閑情，則使我們的生活豐美起來。于是，我等幸運之輩，就滿懷感激地把這樣的褒獎，接了個滿懷。

（作者單位：南京市長江路小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