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走過……

母親病了，經檢查，已經到了腫瘤晚期。盡管背后哭紅了眼睛，盡管躺在房間徹夜難眠，但在母親面前，我只能輕描淡寫地說她得了胃炎，慢慢調養即可。

人生的過程就是送別的過程。是的，人，要把自己的親人一個個送走。在我的生命歷程中，我已經送走了父親。父親走時，我還小，還不懂得什么是悲傷；再加上父親又走得那么匆忙，根本沒有來得及看我一眼，所以，我似乎也沒有來得及悲傷。父親走后，是母親在我面前站成一堵墻，驅趕著我的孤獨和悲傷，可是，二十年中，我回饋母親的是什么呢？青春年少時，因為戀愛，我和母親發生分歧，那幾年，叛逆的我總在和她對著來，說的話讓母親傷透了心；結婚后，工作的調動引起很大的波折，以至于丈夫失業在家，一家人只能租住在破舊、低矮、潮濕的小平房里。那幾年，生活困窘的我又讓母親操碎了心；再后來，我把所有的精力和時間都用在了工作上，讓她孤零零地住在老家……就這樣，一晃，二十年就過去了。這么多年，我一直忙碌，從沒有顧得停下腳步好好陪陪她，聽她說說話，陪她聊聊天。特別是近兩年，隨著母親年齡的增大，她在我家居住的日子越來越少，總怕給我添麻煩。以前在我家住，那不是她在頤養天年，而是在給我帶孩子，盡管她已年邁，但她還是盡最大的力量幫助我。這幾年，孩子大了，她在我家居住的日子越來越少，她總說是上樓下樓不方便。其實，我知道，在母親心里，她不能給我幫忙就是在給我添麻煩，所以，她才不在我家住。

今年，一直想買套一樓帶院的房子，就是為了能把她接到身邊，讓她隨時可以到陽光下曬太陽，可是，這一切，我都還沒有來得及做，母親就準備走了。不，我要盡最大努力讓母親最后一段日子過得安詳而溫暖，我要提高母親的生活質量。

（一）用我的快樂感染你

可是，怎么做才能讓母親在這段艱難的路上走得安靜而溫暖，走得欣慰而平靜？怎么才能提高母親的生活質量？思考良久，我決定用我的快樂感染她。

在母親面前，一家三口把融洽和睦表現得淋漓盡致：我會撒嬌地要求丈夫給我揉揉肩，捏捏背；也會給躺在沙發上休息的丈夫洗面按摩；丈夫會把洗好的、削好的各種水果喂到我嘴里，也會適時地叫著我的綽號表示嬉戲；兒子懂事地對母親問長問短、洗水果、端飯碗、適當攙扶……這一切，都讓母親感受到了一家人的疼愛和溫馨，于是，她很開心、很舒心，很欣慰。近幾天，母親反復說的一句話就是：小魯這人是怎么長的，對人這么好，你找了他，是你的福，也是我的?！?/p>

母親，看你欣慰，我也就減輕了一點負擔。一天，當我一邊陪母親閑聊一邊隨手翻一本雜志時，我忽然想起母親認識字，于是，連忙把雜志遞給母親，讓她讀給我聽。果然，母親毫不費力地讀出了雜志的名稱，然后自豪地看著我?？吹侥赣H自豪的眼神，我一下有了主意，急忙從書柜再拿出幾本書——幾本我猜測著封面上的字她能讀出來的書遞給她讀，她每讀出一個字，我就故作驚訝狀地鼓掌表揚，那一刻，母親竟然不好意思起來。其實，我知道，在母親貌似不好意思的背后是她的成就感。是啊，母親是在解放后上的掃盲班，當時早已過了求學的年齡，但她刻苦勤奮，認識了一些常用字。說起過去，母親甚是驕傲，說當時一邊紡棉花，還一邊請姥姥教她識字，同伴中，她認識的字最多……

識字后，母親強烈地感受到不識字的人是不健全的人，所以，當姐姐到了上學年齡時，母親便堅持送姐姐去讀書，盡管當時生活很清貧，但在母親的支持下，兩個姐姐全都讀完了高中。說起這些，母親甚是欣慰。是啊，在當時的農村，支持兩個女兒讀完高中，這確實是很少見的。

母親不會講什么大道理，她只說，不讀書的人遇事心里不透亮，支持你們讀書，只是為了讓你們心里透亮一些。這，是最樸實無華的話語。事實證明，書確實有神奇功能，它能給人打開一扇窗，讓人看到外面很遠很遠的地方。是的，她的決定，讓女兒的眼界寬闊了很多，讓女兒的生命完整了很多，兩位姐姐盡管沒有考上大學，但是，受過教育的她們，知書達理，家庭的生活質量明顯高于別人，我呢，能從農村走到城市，就是因為母親支持我讀書……

聊著我們三姐妹讀書期間發生的故事，母親很欣慰，很驕傲。母親，但愿，我所做的一切都能喚起從內心里的自豪，讓你感到欣慰和快樂，從而減緩病癥給你帶來的苦和痛……

母親，用我快樂的樣子感染你……母親，原諒我，你生病了，我不是真快樂，可是，我要用我快樂的樣子，讓你欣慰，讓你快樂……

（二）誰在哄誰開心

按照市教育局的安排，我外出開了兩個上午講座。講座回來，很累，在母親面前，我又趁勢撒嬌，故意裝出有氣無力、筋疲力盡的樣子，讓她嬌寵我。看我這樣，母親很心疼，特別是聽說一晌的補助才100元時，她似乎更不滿了，一直在嘀咕：“才掙100塊啊，補助太少了?！痹谒劾?，她女兒已經是個小名人了，這100元的出場費太少了……

看著母親不滿的神情，我又后悔了，怎么辦？怎么彌補我的過失？

腦子一轉，辦法出來了。給丈夫打電話，讓他下班后當著媽的面給我600元錢，就說他恰巧去教育局，才知道上午教育局發補助時我已經離開，所以他把補助給捎了回來，這次培訓老師的補助已經漲到了600。

丈夫直夸我鬼點子多。下班回來，他果然當了一次好演員：表現出很興奮的樣子，拿出一沓錢遞給母親，說是替我領的講課費。母親接過去，認真查點一下，然后高興地說：這么多，累點也值。

那一刻，我忍俊不禁。母親，一向聰明的母親，現在怎么這么好哄騙？不過，看到母親開心，我也就高興了。

可到了晚上，當我仔細端詳母親酣睡中的慈祥、善良、睿智的面龐時，我不由得想起前兩天發生的事情，于是，我又迷惑了：這件事，到底是我們在哄母親開心，還是母親利用這個機會在哄我們開心？

自從決定讓母親最后一段路走得平靜而溫馨，為此，我們策劃了很多活動。那天，我在錢包里裝上5000元錢交給她，考試她是否能數清。母親想了想，先數出1000，然后再數下1000，就這樣，她數清了錢數，我表現出很高興的樣子，抽出一張作為獎勵給了她。當時她也很高興，笑瞇瞇地看著我?？此?，我高興極了，為自己憑“小聰明”博得了母親的微笑而開心。

但后來，姐姐來了，母親對姐姐說的一句話讓我瞠目結舌，她說：“現在他們把我當小孩哄，其實，我什么都知道，就是故意裝作不知道，他們哄我高興，我也在哄他們高興……”那一瞬間，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們在逗她開心的同時，她其實是在借故逗我們高興。

想到這些，我又迷惑了，母親，今天的事你是真相信，還是假相信？我們，又是誰在哄誰開心……

（三）我能做的，只有這么多

這段時間，丈夫做得很好。很多事情，我還沒想起來，他就已經做了出來：看母親晚上去廁所不方便，他馬上買來坐便器放在母親床邊；看到母親睡沙發床不舒服，他馬上把硬板床從地下室搬上來；看到母親因地板滑不好站起，他馬上買來一塊地毯鋪在床前；看母親喜歡吃水果而又怕消化不良時，他馬上買來榨汁機；晚飯后看電視，他總是調換到戲曲頻道，母親看不懂，他就做講解……

我，也在盡最大努力讓母親高興。她去廁所，我絕對要陪著，幫著做所有能幫助的事情；母親洗臉時，水龍頭太高她總站立不穩，于是，我就搬來小椅子上讓她坐下，用塑料臉盆接好水端到她跟前；母親喜歡吃水果，家里更是沒有斷過；輸液時，我會用做美容的手法輕輕按摩她臉龐和額頭上的每一寸肌膚；閑暇時，我會想辦法逗母親開心；把一家三口人的名字寫黑板上，讓她認，告訴她認對一個可以掙到10元錢……

除了這些，那天下午，我又做出一個自己本該做而母親卻大為感動的事情。

那天下午，母親有了便意，盡管她很努力，但還是拉不出，我知道，大便一定又干結了。看母親痛苦的樣子，我果斷地給母親用上開塞露，盡管母親一直阻撓，說那樣太臟，我會受不了的……

用上開塞露，在母親的拼命用力下，在我手指的外力幫助下，母親終于拉出了大便。

拉出大便，母親很輕松，只是，她感覺很難為情，再三對我說：“你胃淺，愛干凈，做這些事，真怕你受不了”。不，母親，不要這樣說，我小時候，您給我洗刷過多少次屎尿，您抱怨過嗎？現在，我才做了這一點點，怎么會受不了呢？母親，上帝派我來到這個世界，就是讓我們互相攙扶的，看著您痛苦的樣子，我怎么能置之不管呢？

母親，原諒我，我能做的，只有這些。我已經不能阻止病魔的腳步，我只能盡最大努力減輕你的痛苦，讓你在這段日子里再次重溫所有溫馨和幸福，讓你這段路走得平靜而安詳。

母親，原諒我，我能做的，只有這么多……

（四）劫難使我悄然長大

從4月14日到現在，盡管只有一個半月，但我卻覺得漫長得超過了一個世紀，我在經受著一次精神的凌遲。

以往的日子，所有的瑣事都是母親思考；所有的責任和負擔，都是母親的雙肩承擔。而這次，母親生病了，事情的發展和處理再也不能讓母親出面了，我，只能考慮全面，獨自做出決定。

當我被告知結果非常不理想時，盡管自己差點昏厥過去，盡管醒來哭紅了眼睛，但在母親面前，我卻是少有的淡定，我微笑著告訴她無甚大礙，回家吃藥休養一段時間就可以了。不僅這樣，我還冷靜地打電話告訴姐姐：暫時不告訴任何人，不讓任何人打擾母親的平靜，并且，她也不能來，不能讓母親起疑心。所以，前兩周，姐姐只是電話問候。一晃兩周過去了，五一假期，姐姐借口兩周沒見母親便來了。來之前，我還想象當見到姐姐時，我是否會痛哭一場。但沒想到，姐姐來后，當我們獨自面對時，她淚水漣漣，我，反而給她講道理，勸她不要難過。那一刻，我自己甚是驚訝：原來，我也能長大。

以往，我們的相聚大多在姐姐家，在她家，我唯一要做的是提前想好吃什么，其他的都由姐姐和母親來做。而這次，我一改常態，任何事都不讓姐姐動手。最初，我還怕自己手忙腳亂，但后來才發現，我不僅沒有手忙腳亂，反而有條有理地安排下一步的事情……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劫難，能讓人快速長大。

不由想起師范畢業的那個夏天。那一天，母親對我說：一上班就成大人了，再給你100塊錢買件衣服，從此再也不管你了。那時候，100元錢還是一個大數目，攥在手里，我一晚上都沒有睡著。其實，沒睡著并不是因為第一次握那么多錢，而是母親那句“你長大了，再也不管你”的話讓我五味雜陳。第二天早晨，我把錢退給母親，原因也很簡單：這錢我退還給你，你還繼續管我吧。那一刻，我要求的就是母親能做我永遠的依靠。

可是，我們的相陪相伴終究是有期限的。自從檢查結果出來后，盡管我再三祈禱醫生是誤診，盡管再三期盼奇跡能夠出現，但近段時間，母親還是自顧自地衰弱下去。這幾天，她的飯量更小了，一頓三餐，每次只能喝小半碗，吃不下飯，理所當然沒力氣，走路顫顫巍巍，連說話都有些顫顫巍巍。好在，她還充滿希望，她盼望明天能好起來，盼望明天能吃又甜又脆的蘋果而不擔心胃疼，盼望收麥子時能回家幫忙做飯……有這些希望，她按時就寢按時起床，盡量活動，盡量吃飯……

但母親，這些，還是沒能驅趕你的不舒服。當你飯后一直站在陽臺上的時候，我知道你是不敢躺床上，躺床上，你的肚子會更不舒服；當你躺在床上悄悄把腰帶往下拉的時候，我知道你不想讓腰帶勒著脹起的肚子……母親，這些我都知道，但母親，我真的無能為力，所以，我只能裝作看不見。我不敢看你的眼睛，只怕你問我：你看不出來我不舒服嗎？我不舒服你怎么不帶我去看醫生？母親，明知道我攙扶著你要走向一條黑暗的路，但是，我也只能這樣走，我不能改變方向。我能做的，只是幫你把腳步放慢一點，再放慢一點，陪著你一起聽鳥鳴，聞花香，陪著你一起看枝頭的葉又在招搖它們的年輕和快樂，陪著你瀏覽路邊所有的人和風景，從而減少你的孤單和恐懼。

而以前，我不是這樣。以前，我總在忙：忙學習、忙工作、忙學生、忙孩子、忙讀書、忙寫作，甚至忙游玩……忙得失去了自己，更顧不上母親，忙得只有一直讓母親照顧我。在母親眼里，她活在世上的目的就是用她的大手牽著我的小手，讓我在這個世界放心地走，而我，也理所當然地這樣認為?？墒?，我不知道，有一天，她的手會慢慢松開，災難，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砸下來。當醫生告知我結果的那一刻，我把嘴唇咬破都沒有說出一個字，因為我悔。我后悔為什么不早把母親接到我身邊，好好陪她看風景，好好聽她講那些過去的故事……

現在，我明白了，現在，我準備這樣做了，可是，上天留給我的時間卻已經不多了。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來，成長，是要付出代價的；原來，每次成長，都是一次痛苦的蛻變……

劫難，使我悄然長大！

（作者單位：河南省濮陽市高新區實驗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