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洪劬頡的愛情生活洪劬頡

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想到的是《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讀過小說的人都知道，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其實很辛酸，這種辛酸無法言說。但這無法言說的，正構成了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我也是平民，自然也有平民張大民的生活態勢；因為教師這一個職業，使得我的愛情成為我教育生活中的一部分，而我的教育也成為我愛情生活中的一部分。

幾年前，我的兒子京京問我：爸爸，你和媽媽結婚的時候，我怎么沒有參加啊？

我跟兒子說：你可能跑到外面去玩了，然后，爸爸媽媽結婚的時候，還四處找你呢……

京京問：后來呢？

我說：后來啊，我們找得太累了，而且大家肚子都太餓了，我說不用找了，我們喝喜酒吧。喝完喜酒之后，回到家，發現你已經在家里睡著了。

后來，京京問我：爸爸，你怎么認識媽媽的啊？你這么丑一個，媽媽那么漂亮一個。

是的，我怎么就認識孩子他媽的呢？

一

其實，作為一個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天莫不過于，有你的那一天，有我的那一天，有我們的那一天。有了這三天，以后才會有很多的精彩呈現。

曾經，父母與我打電話時總少不了一個鮮明的話題：你工作之余，也要考慮考慮自己的大事。每一個人都明白父母嘴中的大事究竟是什么事，我當時也不是沒有考慮過，事實上，還是經常考慮。也見過很多的人，學校里有很多老教師為我張羅著介紹對象，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總是見一次面后，就不了了之。也許是跟我那個時候的工作狀態有關吧。那個時候工作確實很忙，用夜以繼日、焚膏繼晷來形容也不為過。誰能夠想象每天夜里三點鐘從學校臨時搭起來的大門縫里鉆出去，到超市買紅腸和酸奶吃的日子？短短的三個月，我的體重從126斤增加到162斤，這其中有多少的紅腸和酸奶啊？之后的十多年來，我見到酸奶和紅腸就頭大。然而也是從那時起，我熱愛上了自己的事業，尤其是喜歡夜色籠罩下的闃寂無人的校園林陰大道。

所以，當學校以全省第一的成績通過國家級示范性高中驗收之后，我回望自己走過的路，充滿自豪、激情和坦蕩，但剎那之間又頓感自己的孤獨。于是，我自覺地把解決自己的“大事”排上日程。

2001年7月2日傍晚，我穿上了一件新的襯衣，這件襯衣由于我體型已經走樣而顯得緊繃繃的，可以想象一下這樣的畫面：一個胖子穿著一件小一號的襯衣，騎著自行車從解放門穿過，穿過櫻花大道，到南京市政府門口的臺城茶社去“約會”。京京如果看到這篇文章，也許會發出如是感慨：“媽媽是怎么就看上你的！”

我們交往的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同事說我第二天就在辦公室里寫她的名字，我記性不好，忘掉了，但事后想想是有這種可能性的，因為第二天我又約她見面，第三天我就開始跟她說結婚的事情，第五天，也就是7月6日就與她一起去大連游玩。后來我的朋友們說我和她是一見鐘情。我否認，說一見鐘情要么長久，要么短暫，任何愛情的分析在我們的愛情之路上都顯得蒼白而無力。

感謝2001年的夏天，讓我有了很多“獻殷勤”的機會。烈日之下我騎車載著她在南京的街巷里穿行，一柄太陽傘總是不自覺地“偏”在我的頭上；暴雨之中，我為她撐起傘，一路沿著中央路的梧桐樹，趟路涉水。就在這一柄小雨傘下，我們開始規劃兩個人的幸福生活，譬如如何裝修房子，購置什么樣的家具，哪個房間做我的書房……說實在的，我現在想來，那個時候對她真的是知之甚少，甚至是一無所知。就這樣把一個陌生的人武斷地拉進自己的生活。

二

我就這樣迷失在我的愛情之中了。

“莊生曉夢迷蝴蝶”，一覺醒來，不知道是自己做夢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了自己，這夢境與現實之間，往往難以辨認得清。而能夠見證的是，中央路靜默矗立的法國梧桐，那充滿民國風情的傅厚崗，那狹窄曲折的成賢小街……我對南京城的熟悉在這一路的騎行或奔走之中真正派上了用場，對“豁蒙樓”、“進香河”、“成賢街”等地名的解釋，令她對我刮目相看。于是我的“話匣子”徹底地被她打開，我向她賣弄著我所知道的關于這座古城的一個又一個人文典故或野史軼事，而我也從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變得無比貧嘴……

當時的我沒有料到，這一段甜蜜的戀愛經歷會在以后與我作為一個語文教師的生活，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

多年后的一天，我在課堂上問學生誰知道關于老南京的人文典故，學生卻一問三不知，我猛然認識到：一座城市的文化積淀、文化氛圍也有可能是與生活在這座城市之中的人是無關的，因為不知道，因為隔膜。這令我決心在學生的學習生活與這座城市的生命之間搭建一座橋梁。于是，我與高一（4）班的學生們舉全班之力，做了一個研究性學習的課題——《南京名人與家鄉》。當我舉著攝像機跟隨在學生們的背后穿街過巷時，我自然地想起了2001年的夏天，于是馬上掏出手機撥通她的號碼，與她約定在星期日重溫那段甜蜜的經歷。

作為語文老師，常常遇到學生怕寫作文的情況，而我的戀愛經歷使我領悟到，這不是因為寫作本身有難度，也不是因為學生的表達能力不足，問題在于所要求寫或表達的內容與他們的熱情無關。我曾經布置了一個作文題目《給未來的她/他寫一封情書》，效果就出奇的好，即使是平時作文很糟糕的學生也是以極其虔誠的態度寫出了自己很滿意的情書。我不知道這個班級后來有多少同學把這一封寫給未來的她/他的情書給了對方看，也不知道這封情書是否促成了幾對美好姻緣，但從我參加的婚禮看，這一段經歷還存留于不少人的心中，起碼喚醒了他/她對“表達”的重新認識。

這段愛情經歷還讓我更深刻地領悟到“旅程”的意義。兩個人的行走，總期望時間過得慢一點，送她回家的路變得更長一點。于是故意走小路，安靜，逼仄，人少，可以見到南京土著民的煙火氣息——在煙火氣息之中，很容易令人產生“這才是生活”的感慨，從而不好高騖遠，不急功近利，內心從容而恬和；于是要刻意退回到最原始的行走方式，能不打車就不打車，能不坐車就不坐車，騎自行車的速度永遠不快，還動輒以“累了”“騎不動了”的理由推車而行，在緩慢的行走中，心放慢了節奏，而感悟也就騰升起來，內心也就豐富起來……人生何嘗不是一種旅程，學習何嘗不是一段旅程？有的人走得太急，或者是因為被逼趕，或者是因為心太急，而造成的結果是忽略了沿途的風景。如果我們把學校生活理解為一段旅程，那么老師和學生就如同求知路上結伴而行的旅客，在走上這一條“路”之前是“陌生”的，而當學生畢業之后，分班之后，就如旅途之中“分道揚鑣”，留下的或是困境之前互幫互助的感念，或是為走什么樣的路、以什么方式行走產生的爭論、隔閡以及隔閡之后達成的偉大的和解。學校就是一段旅程，校園生活其實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在最美好的時光里，要做最美好的事情，學習誠然，其他的一切也如是。

三

一直都很喜歡海子的詩，喜歡他詩歌中創造的很多意象，最喜歡的莫過于“答應我，忍住你的痛苦，不發一言，穿過這整座城市”，這一句來自海子在焚毀許多舊作之后寫的一首《太陽和野花——給AP》，其中寫道：

總是有寂寞的日子

總是有痛苦的日子

總是有孤獨的日子

總是有幸福的日子

然后再度孤獨

是誰這么告訴過你：

答應我

忍住你的痛苦

不發一言

穿過這整座城市

遠遠地走來

去看看他，去看看海子

他可能更加痛苦

他在寫一首孤獨而絕望的詩歌

死亡的詩歌

在2011年7月2日，重新讀海子的這一首詩，想起今天是我與她認識整整10周年的日子。回家途中，繞南京城半座，尋覓到一個還算雅致的花店，指導賣花的小姑娘做了一束花——一支黃百合、一支紅百合，兩組九支白玫瑰——組成了二十朵花的手捧花，象征了兩個人艱難而同心同德的十年歷程。

當這把花展現在愛人面前時，她還很激動。因為十年來，我除了結婚萬不得已，幾乎沒有給她買過花；甚至還振振有詞：“有花的情人節，你會很快忘掉；而無花的情人節，你將記憶深久。”不僅僅是情人節，幾乎所有的節日我都會擺出一副嬉皮賴臉的樣子，最后是什么禮物都沒有。這不是因為我吝嗇，也不是我無情，而是因為我對于兩個人過日子的理解：不能僅僅靠瞬間的感動來維持情感的鮮活，鮮活的情感在于內心的溝通。“答應我，忍住你的痛苦，不發一言，穿過這整座城市”，這不正是我一直想要跟她說的么？我為什么沒有想到這么說呢？幸虧時間還來得及。

人生之中，驚鴻一瞥者多，一見鐘情者少。一見鐘情，有兩個結局：一是在正確的時間里，遇到了正確的人；一是在錯誤的時間里，遇到了錯誤的人。十年后的今天，我的愛人說：“我才不要過這個紀念日呢，十年前就錯了，難道十年后還要我繼續這個錯誤？”我嬉皮賴臉地說：“那我們就將錯就錯吧，看著兒子都這么大了，就湊合著過吧。”而我精心準備的，也可能是我第一次很鄭重送的花，卻在她的懷抱里綻放著笑容。

四

在京京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我們確實過了一段逍遙自在的日子。用后來幾年流行的詞說，很是過了一把宅男腐女的日子。她愛看電視，深更半夜爬起來，把我叫醒陪她看電視劇。就這樣，我居然完整地看了一部電視連續劇，叫《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我說那個女的蠻漂亮的，她說還有我漂亮啊，我說應該有。語氣不夠堅決引發的后果就是，她把能拿動的枕頭、被子都砸在我的身上。一直到我求饒——“梅婷沒有你漂亮”，也還沒有罷休：“你居然還知道她叫梅婷？”我說：“不是到一中去，才知道梅婷是我們南京一中的學生么？”

當然，在這種打打鬧鬧之間，也還是有一點正事的。譬如，那時候正是我創作欲望最高、約稿也開始多起來的時候。我買了一支錄音筆，從學校騎車回家，橫穿玄武湖，最少也要35分鐘，在玄武湖的幾個島上，往往都要休息一下，我就乘機對著錄音筆把我要寫的文章錄下來，有時候一路騎車，一路說。到家之后，給她在電腦上整理。當我把晚飯做好時，她也剛好把千字文整理出來。就這樣，那時候，我一年大概要發表上百篇的千字文。

2004年1月19日的早晨，當我們知道那個后來被我們叫做京京的小家伙終于要闖進我們的生活時，我還沒有做好做爸爸的思想準備。

隨之，給這個還不知道是男是女的胎兒命名成為我們的共同話題，然而遺憾的是，共同話題并不見得就有一致的意見和結論，在否定與被否定之中，我們取了無數個好聽的名字，往往是，她在撫摸她的肚子時叫的是一個名字，我撫摸時叫的是另外一個名字。這種狀況，甚至引起了家里老人們的一致反對。幾個月后，我去北京大學參加由中國教育學會中語會、北京大學中文系、人民文學出版社發起的在全國重點中學建立“中華少年寫作園”的會議，由于我的“智慧寫作”初步取得的成績，王蒙先生親自為我頒發了“中華少年寫作園”匾牌。大會安排我做一個講話，我站在北大的講臺上，思考的卻是千里之外我愛人肚子里的孩子該叫什么名字。講話結束后，我給她打了一個電話，第一句就是：“霞，我們的孩子叫京京吧，北京的京，南京的京，怎么樣？”也許是因為相隔太遠，也許是因為無心戀戰，謝天謝地，我們終于達成了一致。

孩子，是愛情的調味劑。光一個起名，就使二人世界平添了許多光怪陸離的精彩。

五

照這樣寫下去，這篇文章自然無法煞尾，因為教師洪劬頡的愛情生活不會煞尾。當年，我的學生陳凱碩興沖沖地跑來跟我說：“洪sir，師母很漂亮啊！”他大學畢業后，成了他師母的同事。我結婚的時候，那一屆的學生起哄著跟我要喜糖吃；在京京出世之時，那一屆的學生跟我要紅蛋吃……可以說，我的學生們見證了我的整個愛情生活。而我的愛情體驗，也成為指導這些學生愛情之路的一種借鑒，一種參照。已經記不清多少學生帶著困惑求教于我，我給他們的建議往往是從我的親身經歷而來，如如何保持克制，如何真誠相待，如何保持幽默心態。我跟這些學生說：相愛，不是你吞并我或者我吞并你，而是你我共同創造一個“第三者”，這個“第三者”中既有我，也有你，這是相愛的人們能夠求同存異的神秘力量之源；相愛，就如一塊玻璃，你可以見到我，我也可以見到你，但“見”不是侵犯，不是吞并，而是要“隔”一層，該尊重的隱私要尊重，該保留的距離要保留；任何一塊玻璃裂了縫，就無法復原到原來的樣子，所以，在產生裂縫之前，有些話就要爛在自己的肚子里……

我們的愛情生活只是千面人生中的一面，只有我們自己經歷了，愛了，體驗了，我們的生活才有了我們的色彩，我們的滋味，冷也好，暖也好，自知而已。然而，我更愿意將愛情看成是一場生命的探險，在探險的歷程中，永遠拒絕停留在所謂的安全地帶，而是和這個一見鐘情之前的陌生人一道，探尋各種綺麗和險絕。

（作者單位：南京市第十三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