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過不少龍應臺女士的雜文,如《野火集》,特別是當中的那篇《中國人,你為什么不生氣》,進而也就將龍女士想象為魯迅先生一樣的金剛怒目之士。其實就像魯迅先生亦是一位自認“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的慈父一樣,龍應臺恰恰也是一位溫婉可人的孝女和柔情綿綿的慈母——人是多面的,與“俠骨”伴生的,常常會是一腔“柔腸”。
對龍應臺的印象的扭轉乃是緣于她的一篇散文:《目送》。龍女士用她的如椽大筆將人間親情借助“目送”這一細節渲染得淋漓盡致感人衷腸。細思之,“目送”實在是一個極富意味的動作。在這個世界上,即便是你最最親近的人,即便你愿意與他廝守終生,而很多時候你只能選擇“目送”他們遠行:目送父母遠去天國,目送子女展翅高飛……不管送別時內心有著何樣的感受,這種感受往往只能讓它存放于內心。本文正是選擇了“目送”這樣一個特定的人生場景,寫出了一位母親、一位女兒對親人離去的感悟,讀罷,讓人感慨萬千。
文章先由送別兒子寫起。作者選取了三個片段:一是目送幼小的兒子初入學堂,此時的兒子對自己萬般依戀“不斷回頭”;二是目送讀高中的兒子赴美做交換生,感到的卻是兒子接受母親送行的“勉強”;三是接送兒子讀自己教課的大學,此刻兒子對她已近乎“緊閉”。當看著長大的兒子“背影漸行漸遠”,絕無渴望中的“回頭一瞥”,作者頓悟:“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旋即,作者想到了目送過的另一道背影——父親的背影。而這道背影因已無法再見而更讓她“落寞”。這里,作者也選擇了三個片段:一是目送開著小貨車送她到大學任教,因怕礙著女兒的臉面而搶先離去的父親,二是目送病入膏肓全無知覺的父親坐著輪椅的背影的消失,三是最后一次“深深、深深地凝望”,目送父親永遠離開眼前這個世界。寫到此處,仿佛是一首憂傷的樂曲,作者用心血和淚水凝成的副歌再一次奏響:“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自古道:為情造文。我們常常會贊賞某篇文章的表達技巧如何了得,但惟一可以壓倒技巧的便是感情。龍應臺女士的這則短文最為動人處正是她真摯而略帶感傷的情愫。因了這種感情,文章一氣呵成,結構精致;文字字字珠璣,不遜宋詞中的上品。更難能可貴的是她捕捉到了看似平淡而常為人們所忽略的細節加以渲染,直入讀者之心,喚起讀者共鳴。讀龍應臺的這篇美文,是對讀者心靈、情感的一次凈化,對有意寫作者更是一個有益的啟發。
【附原文】 目 送
龍應臺
華安上小學第一天,我和他手牽著手,穿過好幾條街,到維多利亞小學。九月初,家家戶戶院子里的蘋果和梨樹都綴滿了拳頭大小的果子,枝丫因為負重而沉沉下垂,越出了樹籬,鉤到過路行人的頭發。
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場上等候上課的第一聲鈴響。小小的手,圈在爸爸的、媽媽的手心里,怯怯的眼神,打量著周遭。他們是幼兒園的畢業生,但是他們還不知道一個定律:一件事情的畢業,永遠是另一件事情的開啟。
鈴聲一響,頓時人影錯雜,奔往不同方向,但是在那么多穿梭紛亂的人群里,我無比清楚地看著自己孩子的背影——就好像在一百個嬰兒同時哭聲大作時,你仍舊能夠準確聽出自己那一個的位置。華安背著一個五顏六色的書包往前走,但是他不斷地回頭;好像穿越一條無邊無際的時空長河,他的視線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會。
我看著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門里。
十六歲,他到美國做交換生一年。我送他到機場。告別時,照例擁抱,我的頭只能貼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長頸鹿的腳。他很明顯地在勉強忍受母親的深情。
他在長長的行列里,等候護照檢驗;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著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終于輪到他,在海關窗口停留片刻,然后拿回護照,閃入一扇門,倏忽不見。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頭一瞥。但是他沒有,一次都沒有。
現在他二十一歲,上的大學,正好是我教課的大學。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愿搭我的車。即使同車,他戴上耳機——只有一個人能聽的音樂,是一扇緊閉的門。有時他在對街等候公交車,我從高樓的窗口往下看: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象,他的內在世界和我的一樣波濤深邃,但是,我進不去。一會兒公交車來了,擋住了他的身影。車子開走,一條空蕩蕩的街,只立著一只郵筒。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識到,我的落寞,仿佛和另一個背影有關。
博士學位讀完之后,我回臺灣教書。到大學報到第一天,父親用他那輛運送飼料的廉價小貨車長途送我。到了我才發覺,他沒開到大學正門口,而是停在側門的窄巷邊。卸下行李之后,他爬回車內,準備回去,明明啟動了引擎,卻又搖下車窗,頭伸出來說:“女兒,爸爸覺得很對不起你,這種車子實在不是送大學教授的車子。”
我看著他的小貨車小心地倒車,然后“噗噗”駛出巷口,留下一團黑煙。直到車子轉彎看不見了,我還站在那里,一口皮箱旁。
每個禮拜到醫院去看他,是十幾年后的時光了。推著他的輪椅散步,他的頭低垂到胸口。有一次,發現排泄物淋滿了他的褲腿,我蹲下來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糞便,但是我必須就這樣趕回臺北上班。護士接過他的輪椅,我拎起皮包,看著輪椅的背影,在自動玻璃門前稍停,然后沒入門后。
我總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機場。
火葬場的爐門前,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沉重的抽屜,緩緩往前滑行。沒有想到可以站得那么近,距離爐門也不過五米。雨絲被風吹斜,飄進長廊內。我掠開雨濕了前額的頭發,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記得這最后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摘自龍應臺散文集《目送》)
作者單位:江蘇省鹽城市景山中學高中部(224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