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丁丁
(北京大學 國家發展研究院/中國經濟研究中心,北京 100000)
一
本文使用的“社會科學”,僅指在西方學術傳統或者西方思想傳統中,19世紀下半葉以來確立的一門學科。在19世紀中期之前,這門學科并不存在。這一事實,可以參閱沃勒斯坦的考證。所以說1850年之前,在西方是沒有社會科學的。社會科學家們研究社會現象,那當然自古就有。對社會現象的研究,在19世紀中期以前是自然科學家和人文學家的工作。自然科學的研究,我們稱為“第一種敘事”;人文學研究,我們稱為“第二種敘事”。19世紀中期以后,西方社會有了更多的資源,可以在大學里養活一批專門研究社會現象的學者,他們不需要從事諸如物理學和天文學研究,也不需要講授拉丁文和希臘文這樣的課程。我們參考配第的著作,或許最初這些學者是為國王稅收服務的人口統計學家。后來,他們開始有系統地研究“風險”和“不確定性”,并為諸如保險公司這樣的商業機構服務。事實上,耶魯大學的希勒教授曾指出,最早的保險業廣告出現于羅馬帝國晚期。當然,在人類社會中,賭博的出現比保險業更早,例如出現在古代埃及。為了賭博,印度的學者關于風險和不確定性的知識,很早就有了相當重要的進展。大約在中世紀晚期,這些知識由阿拉伯學者介紹給西方學者。這樣,西方社會從人口學開始,逐漸地有了一門被稱為“社會學”的學科。大凡社會現象,都屬于早期社會學研究的范圍,在孔德的時期仍是這樣。中國洋務運動以后,同文館演變為大學堂,講授西學。1900年以后,政治學、經濟學、法學和商學,明顯地不同于人類學和社會學了。西方社會科學的演變,大致就是這樣一個過程??傊鞣N源流,因緣際會,形成了19世紀后期的社會科學。中國社會科學是洋務運動之后引進的西學,它至今仍是一種西學。雖然,我們正在努力讓它有本土傳統。
圖1概括了我們社會科學家的工作。首先,我們研究行為,而不是研究一般的社會現象。更確切地說,我們研究具有社會性的個體行為。其次,它應試圖為觀察到的行為提供解釋。當然,這種解釋需要基于科學方法,從而在其他的社會科學家看來具有一定的說服力。這樣的解釋,簡單地說,就是令人信服的解釋。舉例來說,如果有一個學生在課堂里坐著但入睡了,我們怎樣解釋他的行為呢?首先,如果這是偶發性的現象,社會科學家不必提供解釋。因為社會科學家提供的解釋,需要符合科學方法。在社會科學的方法中,最重要的是統計學。有了統計學,社會科學解釋就變得很不同于弗洛伊德在《釋夢》里提供的那些解釋了。那么,釋夢的弗洛伊德,他算是社會科學家嗎?社會科學家不試圖解釋某一個人的偶發行為,而是試圖解釋大量的人的某一行為或一個人的大量行為,因為只有這樣才可能得到統計顯著的結論。所以,我們假設這名學生“統計顯著地”多次在課堂里睡覺。當然,老師們可以想象一些相互競爭的解釋。第一個解釋是,老師講課“太催眠了”。另一個解釋是,這名學生沒有充足的睡眠時間。當社會科學家面對相互競爭的解釋時,他們會進一步收集數據,希望找到最令人信服的解釋。解釋本身產生了大量的論文,但我們不能過度地解釋。所以說,社會科學家試圖提供“令人信服的解釋”(convincing interpretation)。誰信服呢?就是被認為是在從事社會科學研究的學者群體。解釋本身需要一個學術傳統,在傳統之內,解釋具有說服力。根據哈耶克的見解,個體行為有三個層次的傳統:第一個層次是“個人經歷”或“個人史”,這可以稱為“個體傳統”。最近十幾年,在經濟學領域,關于“幸?!钡难芯?,有了大量基于個人經歷的幸福感問卷調查。經濟學家當然重視幸福感,因為這是“效用”或“偏好”的基礎,在這一基礎之上,才有經濟分析。當代的研究,有學科交叉的趨勢。經濟學方法影響了其它學科的研究,同時,例如在幸福感的研究中,經濟學研究借鑒了社會學的方法。第二個層次是“社會文化”傳統。經濟學家愿意在這一層次進行觀察和研究,因為他們在這一層次可以有統計數據和抽樣調查數據。現在我們討論個體行為的第三個解釋層次,我們試圖界定一種比個人經歷更深、影響更廣泛的因素集合。然后通過數學模型或邏輯推演,得到一些可檢驗的命題。馬歇爾在撰寫《經濟學原理》時確實設想過在生物學視角下建構經濟學原理,大約在仔細權衡之后,他放棄了這一設想。總之,個體行為的最深層傳統,是動物學和生物學的傳統。

圖1 西方社會科學工作流程
圖1的構想,源于哈耶克。他在年輕時寫了一本書,是關于“元心理學”的著作—— 《感覺的秩序》,這部作品至今仍無中譯本。哈耶克刻畫了人類行為的三個層次或三個層次的傳統:個人傳統、社會文化傳統和生物學的種群傳統。今天,我們社會科學家的工作方式,大致可以容納在哈耶克提出的這一理解框架之內。當我們為某一類行為提供解釋的時候,我們在圖1的右側和左側之間往復運動。首先,我們在右側的三個層次中尋求導致了我們觀察到的那一類行為的理由。所以,圖1的右側形如金字塔,最表層是個體行為,逐漸向深層探究,就是前文述及的三層傳統。然后,我們帶著在右側得到的初步印象返回左側,處理我們觀察和收集的數據。如果數據處理結果不能令人信服,我們就再次返回右側。這樣往復運動多次之后,或遲或早,我們就可以得到一些合理的并且令人信服的解釋。
我們對現象的解釋,可以基于數學模型,也可以不基于數學模型,例如,基于一些“故事”或一些“案例”。社會科學家不必是經濟學家。問題的關鍵在于,解釋是否令人信服。令人信服的解釋,成為學術傳統的一部分,被稱為“傳統敘事”。作為社會科學家,我們需要系統地觀測并收集數據來檢驗這些解釋。這是社會科學和例如文學這樣的人文學科之間最重要的差異。例如,我們很少能夠檢驗一部文學作品的真實性,但是我們能夠檢驗一個社會科學理論的真實性。
二
1980年代中期到1990年代中期,筆者逐漸形成了這樣一種見解,筆者稱之為“中國社會三重轉型期”假設 (見圖2所示)。
所謂“三重轉型”指的是“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轉型。在圖1中,我們看到第二層次的傳統——社會文化傳統,它的影響比個人經歷深遠得多。也因此,它很難界定。例如,“文化”的定義就過于紛亂,以致于目前還沒有可信的統計方法。按照錢穆先生的闡述,“文化”不同于“文明”,前者偏重精神而后者偏重物質。我們說的文化的轉型,主要是指情感方式隨著生活方式的迅速改變而發生了雖不迅速但十分顯著的改變。情感方式的可觀測的方面,例如核心價值觀,在以往30年里,當然有了顯著的改變。根據許多人在中國的觀察和感受,與西方人的核心價值觀相對緩慢的改變相比,中國人的核心價值觀改變劇烈。其實,在東亞各國,例如日本和韓國,都發生過這樣的核心價值觀的轉型。統計指標顯示,當時日本和韓國的離婚率和自殺率都顯著地上升,與中國的情形一樣。核心價值觀的改變,直接影響了行為主體應付生活壓力的方式。每個人在生活中都可能遇到危機,怎樣應付危機取決于核心價值觀——人生觀和世界觀。自殺,當然是一種選擇。不自殺而去殺人,這也是一種選擇。在文化轉型劇烈的時期,大部分人可能完全沒有穩定的價值觀,也就是說,他們的價值觀很難確立為核心的,似乎都正確,而且,關鍵是,似乎都可以成為“安身立命”的價值體系。如果一個人的心理結構不能足夠地穩定,那么,遇到危機,就很容易有“極端反應”。在大學里,最近10年,年輕人的自殺案件相當頻繁。為什么呢?從經濟學角度推測就是活著不如死去。為什么呢?生活壓力很大,難以承受。為什么生活壓力很大就難以承受呢?最終,一個人應付生活危機的最終根基,是他的心理能力,其中很重要的就是情感方式,而情感方式與核心價值密切相關。
文化轉型期可以很漫長,例如中國的這一次文化轉型,有些學者認為是從宋明開始的。那時,儒家傳統遇到晉唐時期在中國就已生根的佛家傳統的嚴重挑戰,于是有“新儒學”的興起。多數學者相信,這一次文化轉型期從清末開始,是一種合適的判斷。例如,人民英雄紀念碑的銘文提到以往一百五十多年為了民族解放而犧牲的志士仁人。以清末為開始,這一次文化轉型大約何時結束?很難預測。歷史從來不是決定論的,當然也不是完全隨機的。武斷地預測,一個持續了數千年的文化傳統,它的一次轉型期,大約要占用數百年的時間吧。在社會仿真的研究中,我們通常假設每一個社會穩態的破壞和形成新的穩態,這段轉型的時間長度,大約是穩態時間的長度的1/10。中華文明有5 000年的歷史,那么1/10就是500年。清末至今,大約百年,那么,還有400年的路要走。當然,不必是500年,也可能300年就基本結束。我們關心的問題,不是猜想,而是推測未來中國文化可能是怎樣的,例如,西方文化的哪些要素可能融入中國文化。另一方面,中國文化的哪些要素是不可能被改變的。求解諸如此類的問題,是很艱苦的工作,而且是跨學科的研究工作。

圖2 中國社會三重轉型圖
與文化相比,政治和經濟的轉型期可能更容易研究,這也是本文要解釋的中國社會科學基本困境的主要方面。西方的社會科學家不用考慮中國的社會轉型問題,西方過去150年的社會形態雖然有重要的革命和戰爭,但基本上是穩定運行的,或者說相對于中國社會而言比較穩定。把中國社會過去150年發生的事情與西方比如說歐洲和北美社會在過去150年發生的事情做粗略對比,你會發現,西方社會發展的比較平穩,而中國社會則是在一種激烈的撞擊當中。也就是說,在圖1的個人經歷下面的層次——社會文化傳統這一層次,發生了劇烈的變化,或者說單位時間內的改變比較大。比如說,10年之內中國人的生活方式以及價值觀念的變化幅度,在西方社會可能需要經歷兩代或三代人的時間。
大約在1980年代后期,中國的大部分社會科學家都感覺到,完全照搬圖1所示的西方社會科學工作流程,是行不通的。到了1990年代后期,最先回國的一批經濟學家提出來應該要有“中國經濟學”或者“經濟學中國學派”。因為,中國經濟在我們感覺中確實與西方老師們研究的西方經濟很不一樣。
在三重轉型當中,經濟的轉型可以說是最為迅速的了。大家有目共睹,以往30年,我們經濟生活發生了極大的改變。其實,政治的轉型也一直在進行,只是比經濟轉型更曲折而已。1911年的“辛亥革命”是這一次政治轉型期的最重要事件。從那時到現在,已經整整一個世紀了。辛亥之后的軍閥混戰,國共兩黨之間的戰爭,國際格局的演變,以及1949年以來國內格局的演變——政治的轉型始終比較艱難,所以曲折也多。
以上所述,只是描述性的,不是理論概括,當然也就不能視為“中國的社會科學”。我們感受到的上述三個轉型期,與我們這兩代中國人的經歷恰好重合。你們可以瀏覽世界地圖,不難看到,同時經歷這樣的三重轉型期的國家,在地圖上只能找到一個和中國情形相近但國土范圍很小以致不能相提并論的國家。
借用數學語言,社會從一個穩態過渡到另一個穩態,我們稱為“轉型期”(Transitional Phase)?,F在,我們的基本問題是,對處于上述三重轉型期的中國社會而言,新的穩態將是什么樣子的,我們完全不清楚,憑感覺那是一個很大的問號。想象不出來,所以只能推測,轉型期需要至少300年。
300年以后,中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將會是什么形態?2003年的時候,我們還可以說,未來的政治經濟文化的基本模式很可能是“市場導向的”。但是今天再看這一預期,筆者感覺很悲觀。一方面是政治模式的轉換,我們知道,與市場經濟相適應的政治模式,在西方各國,稱為“民主政治”。并不是任何政治體制都可稱為民主的,因為民主政治要求一套核心的程序,例如代議制和多黨競爭的競選過程,這是民主政治的核心程序的兩個顯著特征。關鍵問題是,如果300年轉型期的結局完全無法想象,那么,民主政治當真是正確的選擇嗎?另一方面,即便我們都相信民主政治是正確的選擇,那么,2000年以來的中國政治格局演變,以及由此展望未來,是令人悲觀的。換句話說,民主政治似乎越來越不是中國社會的演變路徑了。不論如何,30年前,我們沒有想清楚,現在似乎越來越想不清楚,這就是我們中國社會科學家面臨的基本困境。
為什么呢?因為,我們建構經濟模型的時候,假如舊的穩態被打破了,而新的穩態甚至無法描述,那么可以想象,人們對未來生活的預期,就會有很高的不確定性,至少比穩態的社會高很多。經濟學的術語,就是折現率很高。也就是說,未來的錢,貼現到今天,其實不值錢。我們知道,高折現率的行為和低折現率的行為有顯著差異,尤其是存量的經濟決策。存量,不是流量。我們吃一頓飯,或出去旅游,這是流量的問題。投資或安排自己的人生目標,這是存量問題。一個社會的上層建筑和基礎設施,也是存量問題。中國的建設,只要涉及5年以上的投資,幾乎沒有一項是高質量的,因為折舊率太高。
所以,對中國大眾而言,在轉型期,5年內的事情可以談,5年后的事情不值得去討論。因為是個問號,誰都想不清楚。這樣一個描述,它沒有提供任何解釋,當然不是令人滿意的。但是,根據這一描述,我們可以將發生在中國社會的絕大部分行為看做是基于高折現率的行為。其中,當然包括常見的欺騙行為和官員的腐敗行為。注意,高折現率是描述而不是社會科學解釋。筆者在香港大學教書的時候,同事里有幾位白人教員,他們經常問我:中國人的行為究竟在哪些方面不同于西方人呢?筆者說“裙帶關系”是否中國特色?他們說不是,因為西方人也常利用“in-laws”(因婚姻關系而有的親戚)這樣的關系。假如你尋找的是令人信服的描述,那么你必須定量地估算“關系”在西方和在中國經濟生活里的強度或廣度,然后,你可以對西方同事指出,你們看,這一參量在西方是A,在中國是B。如果A和B有顯著差異,那么,你的描述在學術上就是令人信服的。余下的工作,就是為這一描述提供合理解釋??茖W工作,首先是將一個諸如“關系”這樣的觀念,賦予結構,于是它就成為一個概念。其次,將概念置于現實情境內,尋求可觀測的指標,于是你就將一個概念變成了可操作的概念。只有在可操作概念的基礎上,你的研究才可能是科學的。
通常,在一個穩態社會里,折現率是2%或者更低。在中國目前的轉型期,諸如房地產開發這樣的投資,如果年均回報率低于25%,就可以認為是很不合算的。浙江的民間金融,你去貸款,年利率不能低于25%,通常是30%或更高。這些都是現象,你描述這些現象,你同時還應詢問: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了如此高的折現率?
為什么中國經濟的折現率這樣高?筆者沒有現成的答案。如果說,是行為短期化的傾向導致了高折現率。那么,首先,這是教科書式的循環闡釋,不是科學解釋,它是同義反復。如果說,是高折現率導致了行為短期化,也是同樣正確的陳述??茖W解釋,不是循環解釋,而是基于真實因果關系的解釋。這就要求我們深入探討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轉型問題,根據例如“三重轉型期”這樣的假說,建構一些模型,然后推演得到諸如“折現率很高”這樣的可檢驗命題。這件工作筆者無能為力,而且筆者認為沒有人能完成這件工作。原因就是,我們中國社會從舊的穩態轉向一個新的穩態,這個新的穩態完全想不清楚。
在西方學術界關于折現率的爭論中,貝克爾曾指出,只要你投入足夠多的時間去考慮未來,未來就可以被你想清楚。至少,你認為想得比以往更清楚了。貝克爾的意思是,關于未來的想象,是一項人力資本投資,任何人,在這一項人力資本上的投資越大,他能夠得到的資本存量就越大。資本存量,在這里就是關于未來的判斷能力。現代社會,有一些人被稱為“未來學家”。為什么呢?因為既然我們在關于未來的想象和判斷方面有需求,根據勞動分工和專業化的原理,我們就可以請專家替我們想象未來,甚至請專家為我們提供關于未來的判斷。
總之,中國社會轉型期的長度,經濟的轉型大概需要30—50年,而文化的轉型大概需要300—500年。即便經濟的30年轉型期,究竟中國人的經濟行為與西方穩態社會的人的經濟行為有什么樣的實質差異,我們尚且無法說清。那么,政治的和文化的轉型期及其特征,想必就更難說清楚了。
就筆者理解而言,中國經濟的轉型期,根本就是要回答筆者稱之為“發展經濟學基本問題”這樣一個問題。它可以表述為:一個社會如何能在兩代人或三代人的時間里,把過剩勞動力盡可能多地轉換為物質資本和人力資本存量。
首先,“發展”不同于“增長”。我們觀察一個經濟,如果單純觀察它的產出量,就稱為“增長”。如果不僅觀察產出量而且也觀察產出結構和投入結構以及引致結構變化的更深層的原因,那么我們所見,就可稱為“發展”。其次,所謂“基本問題”,就是說,任何一個發展中的經濟必須面對的問題,而且是根本性的問題。發展經濟學是1940年代以后逐漸形成的一個經濟學分支,它的現實問題主要來自戰后民族獨立各國 (后來被統稱為“第三世界”)的經濟發展問題。地球上的人群,長期而言并沒有所謂“發展問題”。對人口而言,長期是指百年以上的時期。數據顯示,地球上的人口增長率,在最近一萬年的絕大部分時間內,在零增長率的附近波動,平均起來就是零增長率。不過,圍繞零增長率的波動,表現為極高的出生率和極高的死亡率,二者相互抵消。有據可查的出生率是平均每名女性在生育年齡總共生育15—16個孩子,這樣高的生育率,被認為是人類生育率的生理極限(fecundity)。生出來的孩子,大多數都在成人之前死去了,平均而言,每名女性只有不到3個孩子可能生存到生育年齡。再向前追溯,大約有過許多這樣的以“一萬年”為單位的漫長的人口穩態時期,在這些穩態時期,是人口轉型期或過渡期,主要由知識和技術的緩慢積累引發。例如,大約250萬年前,被認為是我們現代智人的直系先祖—— “能人”,掌握了打磨石器的技術。大約150萬年前,他們又逐漸掌握了火種保存的技術。這兩次重要的技術進步,顯然有利于養活更多的人口。所以,我們能夠推測,那時,舊的人口穩態瓦解,轉型到一個新的人口穩態。最近的一次轉型期,現代智人,從狩獵與根塊采集時代轉入農耕時代,這當然是一次技術飛躍,結果是人口數量和密度都有了顯著增加。然后,如果我們能夠獲得更多細節,就可觀察到,在每一個穩態時期里,其實還有許多更短的過渡期和穩態期。例如,我們知道,歐洲人口經歷過黑死病的毀滅性打擊,死亡率不是以50‰這樣的比率計算,而是所謂“人口減半”——根據保守的估計,歐洲人口在最近的一次50年的黑死病時期,減少了大約2/5。秦漢以后的中國人口,也經歷過幾次毀滅性打擊,也有“人口減半”的記載。每一次這樣重大的事變,都會引發激烈的制度變遷,以及相應地改變人類的生育行為。最近的這一次改變,被稱為“人口生育率遷移” (Demographic Transition),普遍見于歐洲人口和亞非拉美各國人口。具體而言,一方面,人口的出生率仍維持在高水平的穩態時期;另一方面,人口的死亡率,因為公共衛生條件的逐漸改善,例如,城市飲用水的潔凈程度增加或城市排污系統的建設,都可以極大減少如霍亂這樣的傳染病的爆發概率,總之,人口的死亡率開始顯著下降。人口統計學顯示,決定出生率的最重要因素,按照重要性排序,首先是母親的教育程度 (注意不是父親的),其次是生育控制技術的普及程度,最后,才是人均收入。我們知道,在世界各國,女性教育的普及是相當晚近的事情。所以,在各國都發生了人口生育率遷移現象:因為死亡率顯著降低而出生率并不隨之降低,故而有大批的“過剩人口”。這一過程通常要持續兩代或三代人的時間,也就是半個世紀左右,然后,出生率開始下降到接近死亡率的水平,于是,人口再次進入穩態。在半個世紀里,每年都有大批的過剩人口,資源有限,怎么養活這些人口呢?這就是“發展問題”的由來,因為要養活這些“多余”的人口,所以必須開發新的資源。農業社會,土地是有限的,于是這些多余人口就會轉移到工業部門,于是有“工業化”過程。最初,這一過程發生在歐洲。那時,歐洲的人口生育率遷移產生了大批“過剩人口”,不過,這一時期恰好對應著歐洲人發現美洲大陸并移民美洲的時期,所以,人口壓力被釋放出去了。亞非拉美各國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才進入人口生育率遷移時期的,不要說新大陸,就是舊有土地也差不多都耗盡了。所以,發展經濟學家在這些國家面臨的基本問題是:在工業化過程中,盡快地將這些過剩人口轉化為資本——物質資本和人力資本。為什么要盡快呢?因為過剩人口遷移結束的時候,如果過剩人口仍然是“過剩的”,那么,社會將充斥著老齡的過剩人口——勞動人口在總人口中占的比重越來越低,那時,平均的生活水平就會陷入嚴重的困境。對市場經濟學家而言,原本沒有任何人口可以是“過剩的”。因為,失業的人愿意接受更低工資,于是就有了就業機會。不過,這一見解只適用于工業社會,未必適用于農業社會。所以,經濟發展通常也就是傳統農業向現代工業的轉型期。這就是我們中國經濟目前的情形,從傳統農業向現代工業的轉型期。
大約在2013年,中國的人口生育率轉移就會結束,那時,我們的“人口紅利”將轉換成人口的“黑利”。也就是說,老齡化將日益拖低我們的人均收入增長率。這一老齡化過程,大致將在2050年進入人口穩態期。那么,我們的問題是,在2050年,你希望你的后代達到什么樣的生活水平?我們最樂觀的估計是,到2050年,中國的人均收入水平大約相當于韓國人在那時的1/2,或者相當于日本人在那時的1/3。注意,這是最樂觀的估計。
以上介紹的,只是中國的三重轉型期當中的經濟轉型期。中國以外,全世界幾乎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有這樣的三重轉型期。在這一意義上,我們說,中國的社會科學家面對的問題是獨一無二的。因此,中國社會科學的基本困境也是獨一無二的。在這里,我們需要解釋的不僅是其他轉型期社會的人類行為,而且是處于三重轉型期的人類行為。
三
筆者在1993年前后就提出“重建或構建中國社會科學傳統”。當時在北京的知識分子,有一個跨學科的非官方期刊—— 《中國社會科學 (季刊)》。我們在這份期刊上集中討論中國社會科學本土化問題。
基于上述的中國社會科學基本困境,我們似乎可以得到這樣一種關于研究方法的共識:中國的社會科學不應僅僅是邏輯或靜態的。如圖3所示,它的右邊是我們從西方老師那里學到的社會科學方法。我們接受的西方學術訓練讓我們習慣于假設這個世界是穩定的。在這一假設下,我們若要尋找例如兩類現象之間的關系,相對而言就比較容易。因為其它可變因素都被這一假設忽略了,這就是我們經濟學家常說的“其它事情保持不變”,在這一假設下,可以有馬歇爾的局部均衡分析,這就是靜態的或邏輯的分析框架。西方的社會科學研究框架 (圖3右邊)有三個相互關聯的特征:第一個特征是“結構”,它要求我們將觀念轉為帶有結構的概念。第二個特征是“靜態”,例如基于概念可以建構一些數學模型,由此就可推演出一些能夠用數據或現實案例加以檢驗的命題。為了實現這樣一個實證科學的目標,我們需要第三個特征,就是“分析”。也就是運用演繹方法,從概念演繹出數學模型,再演繹出可檢驗的命題。
但是在西方的社會科學傳統內,還有一個潛流,存在了至少150年的時間,就是所謂“歷史學派”。這一學派的解釋框架,與邏輯的解釋框架恰成互補,從而使西方學術傳統獲得很強烈的內在緊張,也因內在緊張而獲得了強烈的生命力。黑格爾充分注意到歷史的與邏輯的這兩方面解釋的互補性,故而指出精神發展的歸宿是“歷史與邏輯的辯證統一”。換句話說,黑格爾想象中的人類科學,將會是歷史與邏輯的統一。這一目標的實現,當然是非常艱難甚至不可能的。不過,包括“東西文化交匯和互補”在內的種種重要跡象表明,我們人類確實在朝著這一目標發展。
在歷史的解釋框架里,最重要的是情感 (第一個特征)。我們解讀歷史的時候,借用韋伯的術語,應學會“同情地理解”。這是思想史研究的基本訓練,就是將一位作者置于他最初出現的那些歷史情境里,試圖以他的情感來看待他所處的世界,從而以他的視角來解讀他所寫的文字。當然,這里需要警惕的,是“過度闡釋”。畢竟,世界是由復數的人類構成的,不能一廂情愿地將它簡化為一個人的世界?!巴榈乩斫狻保盟姑艿男g語,也可以將這一術語翻譯為“有同情心的公正旁觀者”這一假設。例如,我們周圍為什么會有如此普遍的貪污腐敗行為?因為它符合個體理性。如果折現率極高,如果理性個體只愿意考慮5年之內的行為及回報,為什么他不參與貪污腐敗呢?當然,我們需要解釋的,是折現率為何如此高。如前所述,我們需要探討更深層次的傳統,例如社會文化的傳統,甚至生物和族群的傳統。在這兩個層次,傳統的影響力,首先涉及行為主體的情感方式。有人或許認為歷史和情感沒什么關系?其實它們之間的關系最為密切。任何一部人類歷史,或哺乳動物的歷史,可以說,幾乎完全是圍繞著情感方式展開的。

圖3 中國社會科學解釋框架
歷史的解釋框架內的第二個特征是“動態”,這是相對于邏輯的解釋框架的“靜態”特征而言的。其實,“結構”,就可以說是靜態的。但為論證結構與靜態的類同性,筆者需要更多的時間。故而,與“結構”相對而言,筆者用了“情感”。與“靜態”相對而言,筆者用了“動態”。當然,你們或許要追問,難道情感和動態是類同的嗎?為論證這一類同性,筆者同樣需要更多的時間。你們可以參考柏格森的著作,他對情感的動態性質有格外精彩的論述。
物理學的時間不是動態的,因為它可逆。韋伯說過,歷史學的時間,是不可逆的。歷史不能重演,但物理學時間,你只要沿著確定性系統的微分方程的解,用時間的負值代替正值,就可以返回系統經歷過的任何一點。前提是,如物理學通常假設的那樣,漢密爾頓系統有唯一的解。所以,我們認可普里戈金的見解:物理時間不是真正的時間,真正的時間是歷史的時間。人類社會或者個體行為,總是沿著歷史時間演變的。沒有哪一個社會或個體行為能夠沿著物理時間演變,這就是圖3左邊“動態”的含義。
歷史的解釋框架內的第三個特征,也是與邏輯的解釋框架的第三個特征相對立而言,就是“歸納”。這里所說的“歸納”,是相對于“分析”而言的。而筆者所說的“分析”,就是康德在《邏輯學》或《純粹理性批判》里所說的“分析”。也就是說,“分析”是從一些初始概念里面推演出概念原本就蘊涵著的內容。分析的命題,這是康德的見解,不必借助經驗就可表明自己的正確性,在這一意義上,它們是“先驗的”。與“分析”相對而言的,是“歸納”,它必須借助經驗才可完成。在康德意義上說,歸納的命題,首先是“經驗的”。其次,我們運用歸納方法,是為了獲得具有普遍意義的一些概念或命題。在這一意義上,這些具有普遍意義的概念或命題,被稱為是“綜合的”。例如,我們從歷史閱讀中可以獲得某一印象,認為四川和湖南的中國人比其它地區的中國人更傾向于革命。于是,這樣的印象可被表述為具有普遍意義的命題:凡四川省和湖南省的中國人,必定比其它地方的中國人更適合于革命運動。又于是,革命黨人可能憑借這一命題制訂一套革命方針,例如,率先在四川和湖南兩省組織和發動革命,成功之后,革命運動當可延至全國。我們說,這樣的命題不能先天成立,因為它們的真確性需要有后天的足夠多事實的支持,故而,統稱為“后天綜合命題”??档孪嘈?,作為對比,還應當存在一些“先天綜合命題”。他找到的例子是數學概念和命題。不過,經濟學家海撒尼批評康德,說他的想象有誤。海撒尼相信,數學概念和命題是后天綜合的。
那么,在歷史的解釋框架內,是否可以有“分析”呢?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分析”(A-nalysis)的意思是從原始概念經過邏輯演繹呈現出概念蘊涵的全部可能命題。也許因此,我們很少見到“歷史分析”這樣的短語。相對而言,經常見到“數學分析”這樣的短語。在歷史解釋中,我們最常使用的方法是歸納法。瀏覽歷史,不論那是“大歷史”還是“斷代史”的某些細節,總之,時間久了總會有一些心得。如果這些心得可以表述為命題,這些命題就是我們在閱讀歷史時反復想到的一些重要因素以及它們之間的關系——運用歸納方法得到的命題。
中國的社會科學家,相當普遍地意識到諸如圖3這樣的理解框架,對于解釋中國社會現象是必要的。換句話說,若要解釋轉型期中國的個體行為和社會現象,我們需要的是圖3的全部而不能僅僅是它的左邊或者右邊。那些僅限于用圖3的右邊來解釋中國現象的學者,或是“隔靴搔癢”,或是“食洋不化”。這也可以理解,他們從西方老師那里學習回來,試圖將中國的一切現象裝在西方學術的框架里。在胡適那個時代,這樣的學術就已遭遇了廣泛的批評。另一方面,那些完全沉浸在圖3左邊的解釋框架里的學者,常被“海歸”的學院派學者稱為“土鱉”。也就是說,他們似乎完全不了解在西方或在中國之外以往一百多年學術思想的進展。于是,他們“閉門造車”并希望由此建構的理論能夠“出門合轍”。結果是可以想象的,他們極少能夠提出令人信服的社會科學理論。所以,中國社會科學研究的現狀是,以“海歸”為一方面,主導了今天的學院。以“土鱉”為另一方面,主導了今天學院派以外的民間學術。民間有很多這樣的“在野”學者,他們主要依靠自學成才或尚未成才。雖然,他們根據圖3左邊提出的中國現象的解釋,具有某種“天然的正確性”。但是,畢竟,這樣的解釋不能令人信服。因為,“令人信服”這一短語,它要求的是在學術共同體內部那些受過社會科學訓練的學者的多數都相信的解釋。今天我們講的“社會科學”,它是西方的,是西方社會科學共同體在以往一百多年里,基于西方以往數千年的敘事,逐漸確立的一個學術傳統。而中國的社會科學家既然是在社會科學傳統之內從事研究,就必須面對這樣一個令人尷尬的局面。
事實上,從1850—1950年大約100年的時間里,西方多數研究中國問題的學者僅用了圖3右邊的理解框架。到了晚近幾十年,情況逐漸有了改變。他們不僅用圖3右邊而且努力用圖3左邊的理解框架來解釋中國社會現象,只有這樣的學者,才被認為是正宗的“中國學者”。這就是當代西方的漢學家,一方面他們努力要以中國人的視角,甚至努力要以中國人的情感來看待和理解中國人的世界。另一方面,在我們的國學傳統內,在數千年的時間里,多數學者僅僅用圖3左邊來解釋世界。不過,處于文化轉型期的學者,有很多是最偉大的學者,他們試圖以圖3左邊和右邊兩方面的視角來理解世界。
其實,圖3隱含著中國社會科學家的基本困境。一方面,我們更相信圖3左邊的解釋框架;另一方面,我們必須用圖3右邊的解釋框架來表達我們的社會科學見解。這本身就是一個問題:為什么要按照西方社會科學的標準表達自己,才是令人信服的呢?這當然是一個值得反思的問題。筆者傾向于將這類問題留給“后現代”學者去解決?;蛘?,如果有更多時間,我們再探討這類問題。
圖3的中央用了一個雙箭頭,意思是:中國社會科學,要求的是整合,也就是整合左邊和右邊,從而能夠實現老黑格爾的想象:歷史與邏輯的統一。追求歷史與邏輯的統一,這也是中國社會科學家的比較優勢。這是因為,西方思想傳統,無論如何,在亞里士多德以后的主流傳統,就是靜態的和形而上學的。而中國的思想傳統,在數千年的時間里,始終保持著情感的和動態的主流特征。當代的情況是,與中國學術相比,由于西方文明是強勢的,所以西方學術也是強勢的。那些生活在強勢學術傳統里的西方學者,于是很少有激勵到我們東方來探索情感的和動態的思維方式。那么,我們這些生活在弱勢學術傳統里的學者呢?我們當然有強烈的動力去學習西方學術,然后還有無法推脫的責任來解釋中國的社會現象。這兩方面的沖動聯合作用,產生了足夠強烈的動力,讓我們追求一種新的綜合,就是歷史與邏輯的統一。
四
米塞斯 (哈耶克的老師)——一位西方社會科學家的優秀代表,終其一生 (在大多數時間里),他是一位邊緣人。在《經濟學的最后基礎》這部方法論專著里,他注意到了西方社會科學的局限性。
在中國大陸,因為奧地利學派被宣布為“馬克思主義的死敵”,所以這本書在大半個世紀里是不能翻譯出版的。現在由臺灣夏道平先生翻譯,你們會覺得不符合大陸漢語的習慣。
米塞斯指出,為了要成為一位優秀的經濟學家,你必須通曉經濟學以外諸如物理學、生物學和數學這樣的科學領域,還必須通曉諸如法學和史學這樣的人文學科。否則,你就會把行為科學與其它科學或學科的任務與方法“弄得混淆不清”[1]。我們知道,凱恩斯在《馬歇爾傳》這篇文章里發表過類似的見解。他說,一位優秀的經濟學家,不應僅僅懂得經濟學,他還必須是一位數學家,同時還必須是一位歷史學家,同時還必須是一位優秀的政治學家,同時還必須是一位優秀的哲學家。
米塞斯說,“經濟學的研究,一再地被一個錯誤觀念引入歧途。這個錯誤觀念,就是認為經濟學必須照其它科學的榜樣來處理”[1]。當時,他批評的很可能是德國歷史學派。不過,今天,米塞斯的批評同樣適用于那些努力要仿照物理學來處理經濟學的主流經濟學家們。有些經濟學家,因為見到物理學的巨大成功,于是受了誘惑,希望能夠像牛頓那樣來解釋社會。因此,經濟學被稱為“社會物理學”。我們通曉其它的學科,是為了要研究“人類行為”(Human Action)。夏道平先生將人類“行動”翻譯為人類“行為”,還特別在譯者前言里面解釋了理由。其實,行動和行為,在英文里有極大的差異。Human Action,筆者在行為經濟學教室里從來沒有論述過,只論述過Human Behavior。
利奧·斯特勞斯——芝加哥大學政治學派的思想教父,在《古典政治哲學的興起》這部作品里曾經寫過這樣一句話——我們人類,是“介于神和獸之間的存在”(we are in between beings)。介于什么之間呢?他說,between animal and god,介于獸和神之間[2]。請注意這里,就引出了“行為”和“行動”這兩個單詞的極大差異。人類行為更接近神的部分,阿倫特稱為“Human Action”,而更接近獸的那部分,阿倫特稱為“Human Behavior”。
借助于斯特勞斯和阿倫特的闡釋,我們可以說,“介于神和獸之間的存在”是米塞斯“人類行為”的出發點。
雖然米塞斯被稱為“新康德主義”,但他的先驗論和康德的先驗論不同。米塞斯的先驗論,是基于演化理論的先驗論。他指出,行為主體或者人類行動的主體,他不能任意選擇他關于世界的公理。這就十分不同于康德所言的數學家。數學家可以任意選擇公理體系,例如他們不選擇歐氏幾何學公理,因為他們可以選擇非歐幾何學公理。而人類則不能任意選擇關于世界的公理,因為如果選擇了不正確的公理,人類就會滅亡。所以,人類族群能夠演化到今天,必定已經在演化過程中形成了具有足夠多的真理性的關于世界的公理或假設。在這一意義上,我們說,米塞斯是一位演化生物學家。不過,米塞斯始終或大部分時間是西方主流學術和主流社會的邊緣人。如果他曾經試圖建立一種不同于主流的西方社會科學的解釋框架,那么,我們可以推斷,它應當是歷史的或演化的框架。
經濟學家是否提出過類似的解釋框架呢?當然,時間上距離我們最近的一位,就是張五常的老師艾智仁。他在1950年發表了《不確定性,演化與經濟學》[3]。筆者在行為經濟學教室里,大約至少有三年,是引述了這篇文章的。
追溯到更早的時候,凡勃倫——老制度學派的領袖,也設想過將生物學的演化視角引入經濟學。當然,馬歇爾自己在《經濟學原理》的開篇曾說過,他可以在達爾文的生物學視角下表述他的經濟學原理,也可以在牛頓的力學視角下表述他的經濟學原理。最終,他選擇了力學視角,也就是靜態的和邏輯的視角。
五
中國的社會科學家,承擔著一項什么樣的使命呢?筆者概括為:尋求“邏輯與歷史統一”的社會科學解釋框架 (見圖3所示)。這當然很難,尤其對西方學者而言,最難。中國的社會科學家,與他們的西方老師相比,有更大的比較優勢。筆者的意思其實是說,社會科學在西方和在東方的演化,歷史地和邏輯地,將尋求歷史與邏輯的統一的這樣一種社會科學解釋框架的使命,交付給中國的或印度的或其它生活在東方文化傳統里的社會科學家了。如果我們放棄這一使命,那么,將來或者例如在幾百年之后,我們的子孫可能嘲笑我們,嘲笑我們無能、缺乏勇氣,或者對歷史不負責任。

圖4 轉型期中國人的行為
滿足邏輯與歷史統一性的社會科學解釋框架,仍然要先回到邏輯的解釋框架里。被觀察到的行為,它的重要特征必須被抽象為一些“公理”,也就是圖4右下角的那個集合 A(Axiom)。但是,只有公理化是遠遠不夠的。我們不能滿足于邏輯的解釋框架,為了超越邏輯,為了融入歷史,我們還需要圖4的左下角那個集合“情境”,記作集合 S(Situation)。我們解釋任何一類行為,都需要有一組不同的情境假設。例如,解釋你們這群人的行為,最常見的情境是“教室”或者“學?!?。在學校這一情境里,你們的行為方式顯著地不同于在例如“家庭”這一情境里的行為方式,或者在例如“法庭”這一情境里的行為方式,或者在例如“餐館”這一情境里的行為方式。由于情境的不同,人類行為就有了很大的差異。大致上,我們假設可以寫出一個包含了各種不同情境的集合。當然,在解釋轉型時期人類行為的時候,這個集合可能很龐大,因為存在許多不同的情境。例如貪污,那位貪污了數億或數十億元的鐵道部長,他在家庭里可能是富于溫情的,在部長級干部群體里他可能被普遍認為是一位“仗義的朋友”。對于下屬,他可能表現出另一套行為模式。總之,可以概括地說:他的行為是“情境依賴的”。
我們解釋轉型期中國人的行為,同時需要圖4左下角的集合 (S)和右下角的集合 (A),它們代表了兩套公理,右下角的集合是關于普遍人性的公理,左下角的集合是關于特殊情境的公理。關于普遍人性的公理,中西類同,例如,經濟學家假設每一個人都有自利心,社會學家假設每一個人都有利他心。孟子假設“惻隱之心”,荀子假設“人性惡”,諸如此類。我們需要考察不同假設的行為學含義,并在不同的情境內檢驗它們的合理性。凡是人,就都有一些相對而言變化緩慢的價值觀念。雖然人性本身也在變,但大致上我們可以假設它是不變的,是行為學模型的參量,不是變量。
關于情境的公理集合,可能因具體問題而變化,否則,這個集合包羅萬象,就很難建構行為學的理論了。首先,我們需要一些符合中國歷史和中國當代社會的常見的情境及其假設。注意,當我們列出一個常見情境時,它僅僅還是一個觀念,例如,“談戀愛”是可以想象的一個情境。但為了獲得公理化的情境,我們必須賦予觀念一些結構,于是就有“戀愛”和“談戀愛”這兩個結構,前者是名詞,后者是動詞。進一步,我們應界定“戀愛”這一觀念的內部結構。例如,它是否必須有異性參與呢?是否必須是兩個個體之間的情感交往呢?怎樣從一般社會交往的行為里區分出“情感交往”呢?是否必須在進展到“幽會”的階段時才有戀愛?如果不必如此,那么,是否包括“單相思”呢?諸如此類復雜的情感問題,我們可以列舉許多。對于我們要研究的行為,只要足夠用,就可以了。其次,我們開始運用邏輯方法,以這兩個公理集合A和S為前提,推演得到一些解釋,就是可檢驗命題。
我們提供的社會科學解釋 (包括數學模型)應當與中國的數據相吻合。這樣得到的解釋,才可稱為“中國社會科學解釋”。這里有很多很多的學術問題,今天筆者沒有時間探討。例如,凡涉及到具體情境的時候,如何以公理形式表述呢?可以想象,關于任何一類具體情境的公理都是缺乏普遍性的,否則,就不會有具體情境了。那么,在這一基礎上建立的數學模型怎么能夠推演出普遍性的命題呢?如果沒有足夠的普遍性,怎么能稱為“理論”呢?一個僅僅描述特殊行為的數學模型能夠提供的普遍主義解釋,其實是不能令人信服的。當然,另一方面,一個普遍主義的數學模型,因為缺乏界定性,也不能提供令人信服的解釋。中國經濟學家撰寫的文章,大致可歸入上述這兩種類型。目前的情形是,諸如《經濟問題》這樣的期刊,更頻繁地發表基于普遍主義數學模型的文章,而諸如《農村經濟研究》這樣的期刊則更頻繁地發表基于案例研究的特殊主義的文章。
金岳霖先生在《知識論》里面講過,知識可以有“真”,也可以有“通”,他追求的知識境界是“真且通”,如若真與通不能兼得,他寧可求其真[4]。這里的真,按照金岳霖先生的解釋,是“真正感”,而不是邏輯的真。 “真正感”,我們仔細品味,三個字,每一個都很關鍵。首先,核心的是“正”,不是“邪”。你當然可以有真實的邪惡感,但那就不是真“正”感了。其次,就是這個“感”字,有所感,有所悟,有激情,有情感。這四個方面,密切相關。金先生用字極其考究,也因此,讀他的文章,需要“沉潛往復,從容含玩” (熊十力語)。金先生說的“通”,是邏輯的通順與自洽。知識若要令人信服,當然不能是自相矛盾的。你說你看到現在下雨并且現在沒有下雨,你認為有誰會相信這樣的陳述嗎?不過,邏輯自洽的體系或數學模型,你可以制造無數個,原則上,你可以有的邏輯體系的數目是無限多的。金先生說,在情感上,他寧可求其真而不能為了邏輯的通順而犧牲真正感。他講這段話時的心情,真的需要我們細細的品味。(文中圖1—圖4由東北財經大學行為金融學實驗班何圓整理)
[1]米塞斯.經濟學的最后基礎[M].夏道平譯,臺灣:遠流出事業出版公司,1991.
[2]Leo,S.On Classical Political Philosophy[A].Leo,S.What Is Political Philosophy?and Other Studies[M].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59.
[3]Armen,A.A Uncertainty,Evolution and Economic Theory[J].The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1950,58(3):211-221.
[4]金岳霖.知識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