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天琳同志(1918—2009)是北京大學最資深的中共黨史與中國現代史教員之一。早在1950年代,他在黨內就是北大歷史系黨總支委員,在教學行政上是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教研室的副主任,負責現代史的教學研究工作。1957年下半年,他因撰寫并發表在《光明日報·史學》雙周刊上的一篇文章橫遭批判。
榮天琳出生在東北遼寧一個產業工人家庭,大學畢業后到北京二中教書,在北京二中的校史中有這樣的記錄與評價:“在國民黨統治時期,二中是反動派竭力嚴密控制的學校之一。但歷史教師榮天琳是共產黨的地下黨員,他在二中發展了‘人教聯’,建立了讀書會,將革命的火種帶到了二中。”(校史編寫組集體討論、范基公執筆《北京二中建校75周年紀念冊》,1985年3月印。)
建國后,榮天琳被選派到中國人民大學的研究生班學習,在蘇聯專家指導下完成了黨史專業的學習,成為建國后第一批黨史與現代史教學與研究的骨干。1950年代初院系調整后,在北大像榮天琳這樣既有光榮革命經歷,又能直接從事教學科研的人才屈指可數。所以,他很快擔任了教研室副主任。
榮天琳對中國現代史研究現狀的剖析
1956年4月28日,毛澤東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就《論十大關系》的討論作總結講話,講了“藝術問題上的百花齊放,學術問題上的百家爭鳴,我看應該成為我們的方針”那樣一番話。在9月黨的八大會議上,“雙百方針”寫進了政治報告和關于政治報告的決議,成為黨為了保證科學和藝術繁榮的根本方針。
“雙百方針”既然是黨中央的決策,歷史學界當然也就會有所動作。當時,北大歷史系近現代史教研室主任邵循正先生不知在什么場合下見到范老(范文瀾),范老就史學研究貫徹“雙百方針”談了一些意見,其中談到了可以開始民國史研究等涉及中國現代史研究的問題,邵先生回到系里后,在教研室內傳達了這個精神。榮天琳聽后受到鼓舞,開始把他在現代史教學與研究中遇到的一系列問題進行了梳理,以榮瑯為筆名撰寫了《克服教條主義,加強中國現代史的科學研究》一文(以下稱榮文),在《光明日報·史學》上發表。(榮瑯(榮天琳):《克服教條主義,加強中國現代史的科學研究》,《光明日報》1957年6月20日,《史學》雙周刊第110號。)
榮文提出,解放后中國現代史的研究雖然取得了不少成績,但仍遠遠不能滿足形勢的需要,存在的問題主要有三:
‘其一是教條主義的束縛。由于研究者缺乏大量歷史資料,只能引證黨的文件決議和經典著作中的現成結論,不敢獨立思考,把錯綜復雜的歷史事件敘述得簡單化、概念化。例如敘述黨的成立時期時,有如黨一成立就很成熟,一個勝利接著一個勝利;對于那些暫時加入了黨以后又叛變了的知識分子,不能從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特點進行分析,對陳獨秀是用簡單的方法罵倒,對其他人物也不敢恰如其分地安排其歷史地位,對復雜的歷史事件,不進行歷史唯物主義的分析,肢解了歷史的真實全貌。
其二是缺乏大量的歷史資料。首先是舊政權原始檔案缺漏分散和已編成的歷史資料非常貧乏,解放后對于舊檔案舊歷史資料的收集整理工作遲緩不前,又無區別地禁止了一大批資料的流通。其次是黨的原始檔案、文件、資料及領導同志著作固然因戰爭殘酷有所散失,但人為的困難就是對這些資料過嚴的保密制度。例如,要批判“王明路線”,沒有《兩條路線》一書;要批判支持王明的斯大林的“共產國際路線”,又沒有共產國際決議的原文;要講七屆二中全會的重要性,又未見過原決議案,諸如此類,不一而足。結果必然導致人云亦云。榮文也特別批評了把閱讀黨史上有關資料作為一種政治待遇,實際的研究工作者卻被拒之門外的做法。許多黨的歷史上的文件,國內研究者看不見,國外的大學圖書館里卻有。希望對研究者放寬限制的尺度,否則,勢必束縛自己手腳,延長了教條主義的壽命。
其三是百家爭鳴中的思想顧慮。榮文認為,“目前現代史許多方面‘放’不出來‘鳴’不起來的主要原因,是研究者怕資料不全講錯了受批評;又因現代史革命史在政治上理論上現實意義大,研究者不敢對某些定論大膽思考,怕講錯了發生原則錯誤,也怕引起誤解,被扣上大帽子。”榮文中還指出,雖然提出了“百家爭鳴”的口號,可史學界卻又產生了“重古輕今”的情緒,現代史依舊默默無聞。有人把古代史比作一杯“濃茶”,說它味道醇厚,左右逢源;把近代現代史比作一杯“淡水”,說它除了講帝國主義侵略和人民反抗斗爭外,再沒有什么重要東西。最后只能是搞現代不如搞近代,搞近代不如搞古代,必須及早注意這種不正常的現象。
榮天琳提出,對科學研究加強思想領導,必須認真貫徹百家爭鳴的精神,提倡實事求是的學術批評風氣,鼓勵研究者根據充足的資料對傳統的看法有大膽懷疑獨立思考的精神,以解除其思想顧慮,在資料上給以足夠的支持,對研究上的困難給以熱情的幫助。他認為,從1919年“五四”到1949年,已經整整三十年,對于今天的大學生來講,這已算作歷史的陳跡了。按中國傳統慣例,修前代的歷史,是后代不容推辭的道義責任,除了私家大量著述外,就是封建君主,也都在開國之初,延攬鴻儒,成立史館,搜集史料,修為正史。“中國向來是以歷史悠久史料浩繁著稱于世界的。只有中國資產階級在這方面不爭氣。我們在歷史上第一次掌握了政權的無產階級,不但一定要無愧于先人,而且要繼承這一個光榮傳統,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導下,把它推進到一個新的繁榮階段。”
作為建國后即從教的歷史教員,我感到自1952年院系調整后,對我國史學界影響最大的莫過于當時開始的全面學習蘇聯。1937年5月,斯大林發表《關于聯共(布)歷史教科書》一文,要求將聯共(布)歷史的敘述與國家歷史緊密聯系起來,并親自擬定教程大綱,作為編寫教科書的參照。1938年,《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出版,蘇聯史學的政治功能被人為地夸大,史學成為一種專為政黨服務的輿論宣傳工具。,對歷史科學研究過多的行政干預,必然妨礙史學理論的發展,史學研究被納入政治軌道,掩蓋了一些客觀存在的歷史和現實問題。
蘇聯的史學研究體系,在建國初期開始為我國史學界接受,同時,這套體系給中國現代史的教學與研究帶來的負面影響也逐步顯現出來,這包括對歷史學研究內容的限制,在中國現代史研究中形成大量禁區等問題。這些問題的出現,已經引起了像榮天琳這樣直接從事中國現代史教學與研究者的注意與焦慮,在黨中央“雙百方針”精神的鼓舞下,老榮很自然地也就寫出了上述文章。
文章發表后的遭遇
我本人當時是《光明日報·史學》雙周刊的責任編輯之一(該周刊的編輯任務由北大歷史系承擔),但我已經回憶不出當時刊發榮文的始末了。這篇文章的刊登日期是1957年6月20日,而在6月8日,中共中央已經發出《關于組織力量準備反擊右派分子進攻的指示》,《人民日報》發表了題為《這是為什么?》的社論,也就是說,當榮文發表時,大規模反右派斗爭的序幕已經拉開了。
5月15日,毛澤東寫了《事情正在起變化》一文,指出“在民主黨派中和高等學校中,右派表現得最堅決最猖狂”,“我們還要讓他們猖狂一個時期,讓他們走到頂點。”這篇文章直到6月12日才印發黨內。但是,到6月20日,反右運動的降臨應該已經比較明顯了,《光明日報》為什么這時還會發這樣的文章?一種情況可能是榮天琳堅持自己的觀點,要求發稿;另一種情況則是上面授意繼續發這些爭鳴文章。總之,包括我自己在內的大多數人,還遠未意識到一場暴風雨的來臨。
從編輯的角度講,在前一期《光明日報·史學》于6月6日刊出時,后兩期的文章已經大致選定,除非有特別重要的文章可以調整之外,就有待于上級審批最后見報。也就是說,榮天琳的文章交稿時間應不遲于5月20日,可能還要早一些。因此,榮文作為貫徹“雙百”方針的學習體會,其寫作和編輯得到《光明日報·史學》的支持,在當時是很正常的事情。問題是在榮文公開發表前,反右已經公開化,審批者的判斷標準自然也就隨之改變。如果對同志負責任,榮文完全可以拿下不發,榮天琳作為老黨員,也不大可能堅持要求發稿,這畢竟只是學術探討,不是所謂幫助整風或鳴放的內容。
結果卻是榮文被發表,而且在公開見報后就立即被作為批判對象,在北大歷史系,榮天琳開始在各種場合不斷地做檢查,《光明日報》也在組織進行公開的批判。
10月10日,還是在《光明日報·史學》雙周刊上,發表了署名夏自強、張注洪的《駁斥榮瑯‘克服教條主義,加強中國現代史的科學研究’一文的謬誤論調》的文章。這篇文章以超過榮文近一倍的篇幅,對榮文大加鞭撻。該文指責榮文抹殺中國現代史研究的成就,把解放后中國現代史的研究狀況描寫得漆黑一團。指責榮文從否定現代史檔案、資料工作成就出發,向黨的領導和保密制度進行了一系列的攻擊。指責榮文極力散布一種懷疑情緒,即“黨過去所作的現代史上的若干結論是缺乏充分的材料依據的。而今天黨又嚴格地壟斷著資料,壓制著研究者不可能也不敢進行‘獨立思考’。”批判文章說,“榮瑯為什么要大聲疾呼對‘定論’大膽懷疑呢?我們認為除了由于階級立場的對立外,還由于對‘百家爭鳴’‘獨立思考’作了錯誤的理解。他認為百家爭鳴就是‘思想解放’,獨立思考就是獨立于定論(也就是馬列主義)之外去思考,片面追求人云我不云,我云人所未云。”文章的最后一小節,以“反對封建和資產階級‘史學’復辟,堅持中國現代史研究的社會主義方向”的口號收尾。(夏自強、張注洪:《駁斥榮瑯‘克服教條主義,加強中國現代史的科學研究’一文的謬誤論調》,《光明日報》1957年10月10日,《史學》雙周刊第118號。)
夏自強時任北大歷史系的黨總支書記,他與別人聯名撰寫批判文章應該是受到反右運動的壓力,不得已而為之。我相信當時夏自強與榮天琳同為總支委員,應該是很有感情的,但榮的文章確實又處在了風口浪尖上,他無法不做出批判的姿態。批判文章的另一作者張注洪也是北大歷史系教師,他不是黨員但卻積極參加了有組織的批判,而且其負責的批判文章的后半部分上綱上線更為嚴厲,也可反映當時運動的一部分特點。
據《北京大學紀事(1898—1997)》中的記載,北大在1957年反右斗爭中,共劃右派716人,其中教職工120人(教授、副教授12人),學生596人。(王學珍等主編:《北京大學紀事(1898—1997)》,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版,第970頁。)當時戴帽右派人數占到北大師生總數的近7%,教職員中的右派比例高于學生,接近10%。周一良先生的兒子周啟博寫過一篇短文《鄰家小兒話‘翦老’》中說,歷史系教師中只劃了向達、夏應元、張廣達三個右派,低于各系平均數。他引述張廣達(原北大歷史系教員,一位旅居海外,在中西交通史上很有造詣的學者)的看法,張認為夏自強在反右中保護了系內教師,應予肯定。(周啟博:《鄰家小兒話“翦老”》,燕談/歷史長癬。http://www.yantan.cc/bbs/thread-86026-1-1.html)確實,榮天琳由于出身于產業工人家庭,本人又有革命歷史,最后只是在黨內受到處分,撤了總支委員,并未被劃為右派,應該說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吧。
1957年的反右運動,使中國現代史的教研工作受到極大影響。在1958年的“躍進”浪潮中,北大歷史系中國近代現代史教研室在五年規劃中提出:“中國現代史必須以革命史和毛澤東同志的思想發展為主干,全面地講授革命斗爭和社會經濟文化的發展。”(《中國近代現代史教研室五年規劃修正草案》,《光明日報》1958年7月21日,《史學》雙周刊第137號。)到文化大革命期間,中國現代史的教學內容已為中共黨史所替代,而那時中共黨史的主要內容成了“十一次路線斗爭史”。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中國現代史的教研工作才得以撥亂反正,應該說,當年榮天琳同志在其文章中提出的問題,在今天都已基本解決,1919年到1949年這一段的中國現代史研究已幾無禁區,現代史研究默默無聞的局面得到了根本轉變。
(本文作者為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已離休)
(責任編輯 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