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先生著《在傻子和英雄之間:群眾社會的兩張面孔》(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一書中有《“反右”創傷記憶和群體共建》一篇,論述反右派斗爭這一歷史事件。談到此事的起因,書中說:
對反右起因現在有兩種不同解釋,一是毛澤東早就計劃的“陽謀”;二是“先無此意,后不得不為之”。后一種說法是官方對反右的說法。(第336頁)
此處設有一注:
對反右起因的兩種不同解釋可以用李慎之和朱正的分歧為例子。朱正在他的《反右派斗爭是流產的文化大革命》一文中對此有所論述。(第380頁)
注釋里提到的“李慎之和朱正的分歧”,而在相關的正文中對分歧雙方意見所作的概括卻過于簡略,也不夠確切,我作為當事的一方有必要再詳細說一回。
毛是在什么時候決心開展那一場反右派斗爭?李慎之先生和我兩人的意見不一樣,曾經有過一次交談,清楚表明了各自的意見。我以為他提出的是一個重要的、有影響的反對意見,我不能夠視而不見,不能回避過去。于是就在我那本寫反右歷史的書的“結束語”里加寫了一段。“結束語”第五條原來是反駁赫魯曉夫的:
五、有一種意見,認為毛澤東早已有了引蛇出洞的預謀,整風鳴放不過是為計劃中的反右派斗爭作準備。赫魯曉夫就是這樣說的。他說:“百花齊放這個口號是個激將法。毛假裝把民主和自由發表意見的閘門開得大大的。他想唆使人們把自己內心深處的想法用口頭或書面的形式發表出來。以便他能夠把那些他認為具有有害思想的人搞掉。”這當然是一種懷有敵意的情緒化的評論,把本來很復雜的事情看得過于簡單了。他抹煞了毛確實有消除弊端的愿望。
在這一段的后面,我加寫了這樣兩段:
國內一些研究者也有類似的說法。他們的理由是:1957年1月毛在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會議上的講話中,就已經出現了后來反右派斗爭一些辯論的題目、一些政策和策略。例如,他講了有些民主人士和教授的怪議論,涉及共產黨能不能管科學,社會主義有沒有優越性,成績是不是基本的,對肅反運動的估計,對統購統銷的估計,對合作化的估計。毛還談到同民主黨派、民主人士唱對臺戲的問題,以為他們講的話越錯越好,犯的錯誤越大越好。這里的一些提法都出現在反右派斗爭之中。不過,并不能因此就認為這時他就已經決心開展那樣一場反右派斗爭了。
反右派斗爭要打擊什么,要維護什么,這些在毛的思慮中當然不會是一時靈感忽然出現的。他不但在這次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會議上相當完整地闡述了這些意見,更早像在幾個月之前的八屆二中全會上,也就講過要足夠估計成績等等問題。但是這些都僅僅說明他的思想中有發動一場反右派斗爭的因素,卻不能說這時他已經在計劃開展這場斗爭了。就在這次省市委書記會上,在談到民主人士和知識分子的時候,毛說,我們要把他們的政治資本剝奪干凈,沒有剝奪干凈的還要剝。剝的方法,一個是出錢買,一個是安排,給他們事做。可見這時他還沒有想到可以采用更加爽快的第三個辦法,即給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可以說在八屆二中全會上,在1957年初的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會議上,毛都想到了反右派(甚至可以追溯到更早),可是不能說,這時他已經具體想到了要開展一場如同后來實際進行的那樣的反右派斗爭。所以,把他確定“引蛇出洞”策略的時間定在此時,似乎是稍早了一點。
李先生當然一看就明白:我這里所轉述的“國內一些研究者”的說法其實就是他的說法。他完全不能接受我的解釋。他2001年4月15日寫給胡績偉先生的信,后來加上《對反右派斗爭史實的一點補充》的標題,編入《李慎之文集》之中,其中還是堅持“把毛決策的時間定在1957年1月27日他的《在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會議上的講話》。”信中說:
我以親身的經歷,再經過研究,肯定1957年發生的事是一場“引蛇出洞”的謀略。但是我知道這還不是大家的共識。幾年前出版的,頗得好評的朱正的《1957年的夏天:從百家爭鳴到兩家爭鳴》就認為毛本來是好心好意地號召鳴放,沒有料到右派分子如此猖狂,他才不得不反擊。這是我完全不能同意的。我所以在1997年寫《毛主席是什么時候決定引蛇出洞的?》實際上是對朱正的反駁。。
李先生的《毛主席是什么時候決定引蛇出洞的?》一文末尾注明的寫作時間是:“1997年9月,被劃為右派分子四十周年初稿,1998年9月,最后修改定稿”。我的那本書是1998年5月初版出書的,是在李先生完成這篇大文初稿之后。可知他是在修改定稿之時才加上反駁我的內容。下面這段話看來就是修改定稿的時候加寫的:
……當代史家對此多有探討,甚至有人說,這是毛主席4月30日請民主人士幫助黨整風以后,沒有料到鳴放如此放肆,忍無可忍,才在5月15日寫出《事情正在起變化》的黨內通訊,這才是形勢真正的轉折點。然而這些同志也未免太低估毛主席了。毛主席是何等樣人物!平生軍事的、政治的,大戰場、小戰場經歷過不知其教。就以我所知的蘇共二十大以后,他單是從《內部參考》和《參考資料》上能看到的而且必然看到的國內外批判共產黨的話就不知有多少,他怎么能為羅隆基的一句“小知識分子領導大知識分子”就沉不住氣而龍顏大怒呢?毋寧說為大魚游入網內而高興的可能還更大些。毛主席是一個偉大的戰略家,正如陳毅在解放戰爭勝利前夕的詩里所說“從來能兵觀遠略,于今籌劃賴雄才”,不論是對付國民黨的八百萬大軍,還是對付中國的五百萬知識分子,毛主席都是偉大的戰略家。
這篇文章充分闡述了他的意見,只是很長,不能多引。有興趣的讀者最好一睹原文。現在還可以找到的是經濟日報出版社出版的《思憶文叢·六月雪》。
李先生去世之后,我寫了一篇《君子和而不同》紀念他,刊登在《隨筆》2003年第5期上,主要內容就是講我跟他的這個“分歧”。其中說:
,當然,我也能夠理解,李先生的這種看法,是基于他對毛的基本評價。就這一點來說,他當然是對的,,我也完全贊同他的這個評價。一個講誠信的政治家,剛剛信誓旦旦地宣布“言者無罪”,怎么能夠一下子就改口說:“‘言者無罪’對他們不適用”呢?根據他自己說過的“社會實踐及其效果是檢驗主觀愿望或動機的標準”,人們豈不是有足夠多的理由來懷疑他原先的動機究竟有多少善意嗎?不過我以為這同他有時也想作一點改善形象的努力并不是不相容的。
今天來回顧當年這一場“筆墨官司”,對于對方的意見,最好照引原文,而不要轉述。轉述難免有出入。你駁倒了轉述的意見,并不就是駁倒了論政的意見。即如我在這一問題上的觀點,李先生所作的轉述和概括是:
認為毛本來是好心好意地號召鳴放,沒有料到右派分子如此猖狂,他才不得不反擊。
事實上,我書中的說法并不是這樣簡單。即如說毛本來的“好心”,我說的是:
人們從毛起草的5月16日指標中可以看到,他在下決心反右的時刻,仍然懷著聽取黨外人士批評以克服那些太刺眼了的弊端的愿望。(原文從略)從這里可以看出,毛對于民主人士座談會上提出的一些意見,例如黨與非黨之間的墻和溝,一些黨員的特權思想,外行領導內行等,實際表示了接受。他說,這種錯誤方向,必須完全扳過來,而且越快越好。可見這時他一方面要反右,一方面還是希望消除一些整風鳴放中揭露出來的弊端。
即使說,他指示部屬這樣做的目的,僅僅是為了改善一下執政黨的形象,總也可以算作一種“好心”吧。
至于我書中說羅隆基說的“小知識分子領導大知識分子”、“外行領導內行”這些言論對毛的刺激,并不是出于我的分析或想象,而是引自李維漢的《回憶與研究》一書。李維漢當時是能夠直接聽到毛的反應的,所述應該是屬實的吧。
至于徐文所作的轉述和概括,把我的意見說成是“先無此意,后不得不為之”,就與我書中的論述出入更大了。“先無此意”的“此意”指的是什么?如果是說要打擊知識分子,打擊知識分子的自由化傾向,打擊知識分子的政治代表民主黨派(首先是中國民主同盟),那就不但不能說“先無此意”,而是久有此意了;如果說“此意”就是要開展一場后來實際發生的那樣的反右派斗爭,那么,在1957年5月中旬以前,恐怕還只能說是尚無此意的。至少,已有文獻證明,在1957年1月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開會的那時,毛還沒有具體考慮開展這樣一場斗爭。
徐文把我的說法提煉到這樣一個“高度”,等同于“官方對反右的說法”,看來他是比較傾向于贊同李先生說法的。不過我自己以為,只是他對我的意見的概括簡單了一點,我的詳細論述和官方的說法并不相同。
盡管我在這里對徐文提了一點異議,其實我很喜歡徐先生的這本書。它內容豐富,信息量大,許多見解我都深表贊同。即為這一篇,對為反右辯護的王紹光的反駁,我就極為贊賞。只是書中涉及我的這一處地方稍嫌簡略,就摘抄一點相關材料寫成此篇,以供徐著讀者參考。
(責任編輯 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