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待解的命題
“做官發財”是中國傳統政治倫理中最重要的觀念之一,是士大夫所追求的仕途經濟的核心內容。在兩千余年的歷史演化中,這一觀念已浸淫為我民族文化傳統的思維定式,國民心態的重要組成部分。
早在新文化運動萌發的1916年,陳獨秀以敏銳而深邃的眼光洞察到中國文化傳統的這一獨特觀念,以其慣有的犀利筆觸寫道:“充滿吾人之神經,填塞吾人之骨髓,雖尸解魂消,焚其骨,揚其灰,用顯微鏡點點驗之,皆各有‘做官發財’四大字。做官以張其威,發財以逞其欲。一若做官發財為人生唯一之目的。人間種種善行,凡不利此目的者,一切犧牲之而無所顧惜;人間種種罪惡,凡有利此目的者,一切奉行之而無所忌憚。此等卑劣思維,乃遠祖以來歷世遺傳之缺點(孔門即有干祿之學),與夫社會之惡習,相演而日深。無論若何讀書明理之青年,發憤維新之志士,一旦與世周旋,做官發財思想之觸發,無不與日俱深。濁流滔滔,雖有健者,莫之能御。”陳獨秀不愧為一代思想大家,寥寥數言,即將兩千年來深藏于我民族潛意識中的“做官發財”傳統的本相剝露出來。
發財之念,求富之心,乃人類各族所共有之本性,不獨我民族所僅有,所不同者只是程度強弱而已。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不獨適于商賈,也適于其他階層的逐利之人;不僅適于個別民族,而且也適于所有民族。“發財致富”是人類本能的欲望之一。今之國人不必否認我民族“發財”傳統的存在。正如陳獨秀所指出,“發財本非惡事,個人及社會之生存與發展,且以生產殖業為重要之條件,惟中國式之發財方法,不出于生產殖業,而出于茍得妄取,甚至以做官為發財之捷徑,獵官摸金,鑄為國民之常識,為害國家,莫此為甚。發財固非惡事,即做官亦非惡事,幸福更非惡事;惟吾人合做官發財享幸福三者以一貫之精神,遂至大盜遍于國中。人間種種至可恐怖之罪惡多由此造成。”(《新青年》,《獨秀文存》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3~44頁)
誠然,將“發財”與“做官”聯系起來,以“做官”為“發財”捷徑而孜孜以求,歷兩千余年而不衰,確是吾國民性中最突出的特性之一,是典型的中國特色。此種觀念至今猶蓬勃遒勁,生機盎然,與名聞寰宇的長城一樣氣勢磅礴,雄偉挺拔,實為我民族發展史上的“奇跡”,世界文化史上的“奇觀”。以今日眼光觀之,兩千余年中,將“做官”作為“發財”的終南捷徑,而不以實業為追求“發財求富”的手段,實為我民族長期滯留于前近代社會的特征之一,而這一傳統演為根深蒂固的思維定式與民族心理以后,又反過來像幽靈一樣死死纏住陋習負擔極為深重的我民族身軀,成為阻礙我民族走向現代化的極為惡劣的負面因素之一。
“做官發財”觀念的要害是“做官”。陳獨秀對于這一點認識非常深刻,批判極為犀利。然而,對于國人這一心理意識何以養成,其堅不可摧之生命力從何而來,如何從制度上鏟除這一流傳兩千余年的病灶等等相關問題,他沒有做出直接的回答,而將這個看似簡單的命題留給了后人。
發財不得不走做官之路
幾千年來中國社會的最大特點,乃是以農業為立國之本。這個農本社會的最大特點,是維持社會的穩定和簡單再生產,它所追求的不是以擴大再生產來實現財富積累,而是在簡單再生產基礎上保持社會穩定。
這個以穩定為追求目標的傳統社會,主要由士、農、工、商——所謂“四民”——四個等級構成。在這四民等級中,“士”與“農”居于最重要的地位,工、商階級雖在一定程度上為社會所需要,但并非最重要的因素。士、農之間的主要分工形式是“勞心”和“勞力”:農民則是供養“勞心者”的“勞力者”,其關系則表現為“治人”和“治于人”。“士、農、工、商”這樣的等級順序,正表明這四個等級在傳統社會中的角色。
在傳統社會,就致富之途而論,手工業和商業遠較農業為便捷,中國古人并非不解此中道理。《史記·貨殖列傳》記載前人的致富經:“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倚市門”,可以為證。但手工業和商業被認為是逐巧取利而受到歧視。孫叔敖說:“古者必有命(指爵命一引者)然后乃得衣繒絲而乘車馬。”(《史記·循吏列傳》)歷代王朝明令禁止工商之人衣錦繡,相循沿襲,奉為慣例。所以,“衣錦還鄉”之人是政治上的得意者,以工商致富的經濟上的成功者并不能擺脫遭人歧視的地位。
更重要的是,手工業的擴大再生產和商業規模的擴大,不同于一家一戶的個體生產形式,往往沖擊社會穩定,造成國之根本的動搖,很自然成為皇權專制王朝忌憚的對象,成為抑制和打擊的目標。同時,小農生產養成的“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均貧富”心理,使工商積累的財富很容易成為下層民眾攻擊的目標。中國歷史上被民間文化推崇備至的農民造反者的“劫富濟貧”,不唯針對貪官污吏的不義之財,而且也指向工商業者苦心經營積累的財富。在傳統農本社會里,以工商之途致富,除了在皇權專制王朝重農抑(工)商的基本國策下遭受政治上的歧視,其本身也潛伏著巨大的危險性。
因此,工商業經營者的出路似乎只能是設法進身官僚階層,使本身財產成為合法財產;如果不能做到這一點,則只能與官府勾結受其暗中保護,走官商勾結之路。投資官場的好處,首先是買官進入官僚行列,可以取得相應的政治地位,借助“升官”取得更大的權力空間,謀取更大的“發財”目標;其次,進身官僚階層成為“勞心者”,自然成為優越的特權等級,在這種優越性的保障下,其“發財”便獲得了天然的合理性。
儒家思想并不以發財致富為惡事。孔子說:“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論語·述而》)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解日:“執鞭,賤者之事,設言富若可求,則雖身為賤役以求之,亦可不辭。”儒家主張“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在儒家圣人之徒看來,“做官”乃求“富貴”的正道,讀書不以仕途經濟為目標被視為不務正業。樊須向孔子問稼穡之事業,被孔子斥為“小人”,原因很簡單,在孔子看來,讀書的目標在于做官,而做了官,就有俸祿,“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儒家干祿之學主張做官發財。
儒家發財之道因其“義利觀”而顯得冠冕堂皇。孔子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將“義”與“君子”、“利”與“小人”聯系起來,同時也將“君子”和“小人”對立起來。孟子說:“雞鳴而起,孳孳為善者,舜之徒也。雞鳴而起,孳孳為利者,庶之徒也。欲知舜與庶之分,無他,利與義之間也”。儒家的“義”“利”之分,顯示出對仕途“正業”的推崇,對商賈“末業”的不屑。后代儒者所謂的“商人重利輕別離”所表達的是同樣的情感倫理。所以,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工商之人”很少得到正面的肯定,多半被視為精于算計的奸猾之徒。儒家圣人之徒恥談以利致富,主張以“做官”求富貴,視“做官”為“發財”的正當途徑,奠定了兩千余年來讀書人“做官發財”心態基礎。
“做官發財”的家族驅動
中國傳統社會的特點,是宗法家族制度的存在。這種制度的突出特點,是血緣關系處于人際關系的中心。
這一特點表現在家族一面,就是家族成員與整個家族的牢固關系:家族子弟的命運也就是整個家族的命運。在中國社會,供養子弟讀書是家族的頭等大事;同樣,個人行為對于家族負有一種天然的義務,一個讀書人仕途經濟的成功與否,與其說關乎個人前途命運,倒不如說攸關家族的興衰成敗。“光耀門楣”、“光宗耀祖”等中國傳統語匯所表達的,正是這種強大而牢固的家族紐帶關系;而個人犯法殃及家族的“誅三族”、“夷九族”,則從反面證明了個人與家族的“榮辱與共”。
在這種關系中,整個家族竭盡全力為個人進身仕途提供必需的條件,而進身仕途的個人則盡其所能為供養自己的家族做出相應的回報。身負整個家族重望的仕途之人,不能不為改變家族的現狀而煞費苦心;十年寒窗苦讀的士子一旦走上仕途,必求“升官發財”以改變家族的現狀。這也可以說明,古往今來仕途得意的士子中,何以兩袖清風的廉吏少如鳳毛麟角,貪官污吏則是多如牛毛,數不勝數。
在現代社會,如果一個讀書人不想在官場上墮落腐敗,而又想對家族盡到責任,可以依靠實業經營上的作為來實現。但這里的一個不可或缺的前提是,實業作為增殖國民財富的正常途徑得到承認和法律保護,市場經濟成為社會生活的常態。丁文江是現代史上的一個典型例證。作為20世紀初中國學業有成的留學生,丁文江在回國后以其在地質學上取得的巨大成就被公認為當時最杰出的科學家之一,但為了其家族的利益,不得不放棄學術而去從事經營煤礦公司的實業。他的兄弟丁文治回憶說:“他(丁文江)從二十六歲歸國后開始在上海教書得到收入,立即擔負贍養父母和教育兄弟的責任。從二十六歲到四十八歲,二十二年中……全家的重心在他身上,全家的經濟的壓力也在他身上。……當時他沒有絲毫資本的收入,全靠勞心勞力得到的報酬。因此他不得不離開地質調查所,去創辦熱河的北票煤礦。現在想起來,我們家族對他全是罪人,我們這個家是一個拖累可以有為的人下水的家。”丁文江之所以沒有走傳統的“做官發財”的老路,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畢竟是在近代工業化最早的英國接受教育的留學生,受實業增殖財富的現代觀念影響巨大,對官場腐敗具有本能的反感和厭惡;但更重要的是,近代中國已經初步具有以工商業致富的條件,使他不必走“做官發財”的老路。而在皇權專制的農本時代,一個士子的前途只有兩個:與貪官門沆瀣一氣、同流合污,做官發財;如果不愿意在官場腐敗,那么,他只有像陶淵明和鄭板橋一樣掛冠而去,歸隱田園。
“做官發財”如何成為必然
1926年,郭沫若曾言:“世界上最黑暗的角落是官場,最黑心的人是官吏;世界上最黑暗的官場是中國的官場,最黑心的官吏是中國的官吏。”這是郭沫若作為一位涉世不深的青年人的直率之言。古文字學家楊樹達在晚年著作《積微翁回憶錄自序》中自白:“余性不喜政治。中年涉世,見純潔士人一涉宦途,便腐壞墮落,不可救藥;遂畏政治如蛇蝎。由今日觀之,人在社會,絕不能與政治絕緣。余往日所見,實為錯誤。至仕途腐爛,在國民黨及軍閥之政權時如此,非所語于今日人民政府之時代也。”我們知道,20世紀50年代以后的政權并沒有從制度上阻擋住官場腐敗,如果楊先生今日健在,還會補充一句“權力腐敗非所語于近日官場”嗎?當今小腐敗分子多于牛毛,大腐敗分子猶如過江之鯽,已是不爭的事實。平頭百姓對司空見慣的官場腐敗,或徒嘆奈何,或冷漠相對;權力當局于腐敗浪潮的應對乏策,說明“做官發財”傳統在我民族實為難以治療的痼疾,一而傳統吏治制度實在是滋生腐敗的溫床。在這個傳統面前,以往數十年慣用的意識形態手法,已經無能為力。
中國傳統吏治何以不能防止腐敗?其根源在于傳統吏治的倫理前提“性善論”。“性善論”強調“人之初,性本善”,一廂情愿地相信帝王“大公無私”的美德,相信君王趨向“仁政”的自覺性,對人性惡質的存在視而不見,從未提出“如果執權柄者怙惡不悛怎么辦?”這種法治制度不可或缺的前提設問,從未正視官場對人性惡質膨脹的催化作用,使限制大小官員乃至君王惡性滋長的約束機制無從落實,官員腐敗不可能在萌芽狀態中被及時發現和遏制,而只能在腐敗達到不可收拾的局面后,實施不得已的懲罰,以安撫沸騰的人怨。幾年前江西省副省長胡長青被處決前說過一句老實話:“假如江西的新聞媒體能夠像美國記者曝光克林頓那樣,敢于報道我的緋聞,我不至于落到死珊的地步。換言之,不承認“權力趨向腐敗,絕對權力絕對腐敗”,拒絕在整體上將整個權力集團視為潛在的腐敗力量,從而建立高度靈敏的制度防范,正是貪官煉成的根本條件。中國的吏治制度如不徹底改變,而求從根本上解決“做官發財”傳統支配下的官場腐敗問題,無疑是緣木求魚。
陳獨秀對中國文化傳統所塑造的國民心理——“做官發財”是其一端——徹底絕望,故將希望寄托于“倫理之改造”即接受新倫理洗禮之新青年:“予于國中之老者壯者,與夫比諸老者壯者之青年,無論屬何社會,隸何黨派,于生理上,心理上,十九懷抱悲觀,即自身亦在詛咒之列。幸有一線光明者,時時微聞無數健全潔白之新青年,自絕望消沉中喚予以興起,用敢作此最后之哀鳴!”
陳獨秀一代啟蒙思想家致力于思想先行的社會改造方案,主張以“民主、科學”徹底改造國民的倫理思維,無疑看到了中國現代性改造最為關鍵的問題。道理很簡單:如果沒有對傳統政治倫理的徹底改造,拒不接受以現代世界普遍接受的“權力意味著腐敗”、“絕對的權力意味著絕對的腐敗”的政治倫理作為政治制度設計的前提,而繼續以“奉天承運”、“天命所歸”——現代時髦用語即“歷史規律”、“歷史的選擇”——為權力正義性的基礎而實行權力壟斷,那么,現代社會所不可缺少的權力制衡的防范體系就永遠不可能建立;而權力壟斷的官場必然是腐敗者發財致富的天堂。腐敗政治宰割下的蕓蕓眾生必然是在徒嘆奈何的同時,養成對“做官發財”既痛恨又羨慕的心理:痛恨正在“發財”的貪官污吏,同時又在羨慕中夢想有朝一日,風水輪流轉,我家同樣發大財。于此政治機制中,純潔青年不管其最初的理想多么高尚,一旦踏入仕途,仍然會像吸食鴉片一樣染上“做官發財”的毒癮,還會腐壞墮落,不可救藥。
(作者為清華大學教授)
(責任編輯 徐慶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