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近出版的《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二卷(1949--1978)在談到“文化大革命”的歷史教訓時說:“把已經不屬于階級斗爭的問題仍然看作階級斗爭,照搬大規模急風暴雨式群眾性斗爭的舊方法和舊經驗,從而導致階級斗爭的嚴重擴大化。”這些脫離現實生活的主觀主義的思想和做法,由于把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中的某些設想和論點加以誤解或教條化,反而顯得有“理論依據”。這段話說明,“階級斗爭擴大化”有其一定的理論原因值得探尋。而事實上,“階級斗爭擴大化”的錯誤,早在“文化大革命”前就已經出現了。
中蘇論戰與反右派,改變八大決議的正確判斷
1956年9月,中共八大召開,大會通過的有關決議表述了“將黨和國家的工作中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的思想,這被后來國內史家稱作“八大路線”的主要精神,并認為二十二年后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路線是對八大路線的恢復和繼承。中共八大之所以能夠做出這樣的決議,其根據有二,一是馬克思主義原理;一是全國民眾的強烈要求及其在黨內的反映。唯物史觀認為,階級斗爭是由人類社會的經濟活動決定的,列寧詮釋道:“所謂階級,就是這樣一些集團,由于它們在一定社會經濟結構中所處地位不同,其中一個集團能夠占有另一個集團的勞動。”八大召開之際,中國大陸基本完成了生產資料所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從而摧毀了“一個集團能夠占有另一個集團的勞動”的社會經濟制度,這就使得階級差別歸于消滅。因此會議宣布“我國的無產階級同資產階級的矛盾已經基本上解決”是順理成章的,況且“老大哥”蘇共也曾如此宣布過。那么,八大路線何以沒有堅持甚或說壓根沒有實行呢?也有兩則歷史事實值得注意,一是在八大前后發生并且延續十年的中共與蘇共之間的論戰;一是八大閉幕后不久掀起的“反右派”斗爭。
1956年2月,蘇共二十大在莫斯科召開,會上關于斯大林問題的秘密報告,引起中共中央的極大震動,政治局成員們花費大量精力進行討論,并形成了一致意見,予以公開發表,即署名《人民日報》編輯部的《關于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1956年4月5日)和《再論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1956年12月29日)兩文,由此揭出中蘇兩黨在事關共產黨的綱領、路線問題上的分歧。分歧的焦點,用毛澤東的話說,就是蘇共丟掉了斯大林這把“刀子”(列寧這把“刀子”也“基本上丟掉了”)。“刀子”者,階級斗爭之武器也。在中共看來,所謂斯大林主義就是馬克思主義,確切地說,是有缺點的馬克思主義。現在世界上議論最多的是斯大林肅反擴大化,殺人殺多了,但對真正的反革命是殺對了,問題是擴大化。而以赫魯曉夫為首的蘇共領導人是要放棄階級斗爭與無產階級專政,這是從根本上背叛馬克思主義,搞修正主義。該年中發生的“波匈事件”,也恰恰說明這些國家階級斗爭和無產階級專政沒有搞好,沒有把反革命勢力加以肅清。直至八年后赫魯曉夫下臺,中共的論戰文章發到“九評”(即1964年7月14日以《人民日報》、《紅旗》雜志編輯部署名的長文《關于赫魯曉夫的假共產主義及其在世界歷史上的教訓——九評蘇共中央的公開信》)才算打住。“九評”被認為是中蘇論戰的總結性文章,其論點極為重要,如文章說:
在十月革命以后,列寧多次指出:
1.被推翻的剝削者,總是千方百計地企圖恢復他們被奪去的“天堂”。
2.小資產階級自發勢力經常產生新的資產階級分子。
3.在工人階級隊伍中,在國家機關職員中,由于資產階級的影響和小資產階級自發勢力的包圍和腐蝕作用,也會產生一些蛻化變質分子,新的資產階級分子。
4.國際資本主義的包圍,帝國主義武裝干涉的威脅以及和平瓦解的陰謀活動,是社會主義國家里階級斗爭繼續存在的外部條件。’
實際生活證實了列寧以上的論斷。
上述列寧的話,是說明在無產階級奪取政權乃至生產資料所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完成以后,階級斗爭仍然繼續存在的理論根據。“九評”進而把這種階級斗爭做了闡發:“社會主義社會是一個很長的歷史階段。社會主義社會還存在著階級和階級斗爭,存在著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這兩條道路的斗爭。單有在經濟戰線上(在生產資料所有制上)的社會主義革命,是不夠的,并且是不鞏固的。必須還有一個政治戰線上和一個思想戰線上的徹底的社會主義革命。在政治思想領域內,社會主義同資本主義之間誰勝誰負的斗爭,需要一個很長的時間才能解決。幾十年內是不行的,需要一百年到幾百年的時間才能成功。在時間問題上,與其準備短些,寧可準備長些;在工作問題上,與其看得容易些,寧可看得困難些。這樣想,這樣做,較為有益,而較少受害。”這段話是毛澤東加寫,并經政治局討論通過的,其經驗顯然來自“反右派”斗爭。
1957年,國內知識界和民主黨派應邀向執政黨及政府提批評建議,以幫助中共整風,所提意見中出現逆耳的聲音,甚至有人要求在中國實行西方式民主政治,遂遭到執政黨的反擊,開展了一場全國規模的“反右派”斗爭。同年9月23日,在中共八屆三中全會上,總書記鄧小平作《關于整風運動的報告》,他說:“把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矛盾作為人民內部矛盾來處理,條件之一是資產階級接受我們的方針,接受社會主義改造和黨的領導,否則就會轉化為敵我矛盾。”“右派的進攻說明,資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中的多數對于無產階級和共產黨的領導還不心服。”“資產階級反動右派和人民的矛盾是敵我矛盾,是對抗性的不可調和的你死我活的矛盾。,”反右斗爭的事實證明“所有制的改變并不等于社會主義革命的完成,更不等于階級斗爭的熄滅。資產階級同無產階級在政治上思想上的斗爭并沒有結束,而且在一定條件下可以重新尖銳化。”他最后總結道:
運動證明了:對資產階級右派和城鄉各種反社會主義分子進行堅決斗爭的必要性。他們對于社會主義道路和共產黨領導的進攻,是極為猖獗、極為狠毒的,他們是有綱領、有組織、有計劃的,他們的目的是要使資本主義和反動統治復辟。
運動證明了:在資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中,在小資產階級,特別是在富裕中農中,繼續進行社會主義改造的必要性。他們中間有不少的人還在向往資本主義,不高興社會主義,無產階級和共產黨對他們的領導權不鞏固。他們是右派分子活動的市場。
運動證明了:在工人階級中,在農村的貧下中農中,進行一次大規模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也是非常必要的,……他們中間也有一小部分人還帶有小資產階級的思想,還可能接受資產階級的影響。
鄧小平的總結,大體印證了列寧關于十月革命后階級斗爭將繼續存在的論斷,或者可以說,他就是按照列寧的思路總結的。毛澤東則在會上重申:“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矛盾,社會主義道路和資本主義道路的矛盾,毫無疑問,這是我國社會的主要矛盾。”這等于再次強調了黨一貫奉行的“以階級斗爭為綱”的路線。對此,劉少奇也表示了認同,他在次年中共八大二次會議的報告中指出:“在整個過渡時期,也就是說,在社會主義社會建成以前,無產階級同資產階級的斗爭,社會主義道路同資本主義道路的斗爭,始終是我們國內的主要矛盾。”
階級斗爭是如何“深入人心”的
中共領導集體之所以重視與蘇共的論戰,即使遭遇國民經濟極端困難年代,仍全力以赴,口舌之爭與“筆墨官司”(毛澤東語)不輟,是因為其自認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真正繼承者和責無旁貸的捍衛者。毛澤東常說,與東歐那些國家不同,我們是學十月革命,通過“實際的階級斗爭”打出來的。中共把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黨視作搞“實際的階級斗爭”的先生,自己則為最優秀的學生。歷史事實的確如此。
“實際的階級斗爭”首先證明了列寧的話:“實踐高于(理論的)認識”。按照唯物史觀的書本理論,“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在它們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系,在它存在的物質條件在舊社會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版序言中還說:“一個社會即使探索到了本身運動的自然規律,——本書的最終目的就是揭示現代社會的經濟運動規律,——它還是既不能跳過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發展階段。”可是實際發生的社會主義革命并沒有像馬、恩曾經預料的那樣,在歐洲發達的工業化國家中同時成功,卻在生產力相對落后的俄國取得了勝利,繼而又在生產力更加落后的中國告捷。于是“社會主義可能在一國或數國首先勝利”的新理論成為列寧對馬克思主義的“創造性發展”。對此毛澤東等中國同志最能夠理解,他們的經驗也是“越窮越革命”,“富了難革命”。至于唯物史觀要求的社會主義革命的“物質條件”問題,亦如列寧所言,奪取了政權的無產階級完全可以利用先進的社會制度迎頭趕上。實踐中的道理是那么簡單易懂,深奧的學理在勝利者面前似乎無須細究,中共八大決議中有“先進的社會主義制度同落后的社會生產力之間的矛盾”之語,全黨幾無人發現其理論上原本是不能成立的,雖然毛澤東提出過異議,但他注意的并不是“生產關系一定要適合生產力的性質”這個唯物史觀的基本原理,而恰恰在于不同意說階級矛盾已經解決了。
“實際的階級斗爭”又一重要突破,是由唯物史觀描述的物質——經濟層面,深入到了“人心”的層面。任何暴力的本質特征都是殘酷,殺人、你死我活是題中應有之義,無產階級革命也不例外。列寧說:“沒有一個革命和內戰時期是不執行槍決的”。“在最殘酷的國內戰爭正在進行,資產階級陰謀引入外國軍隊來推翻工人政府的時期,工人階級的革命政黨竟不用死刑來懲處這種行一動,是可以想象的嗎”毛澤東也說:“土豪劣紳盛時,殺農民真是殺人不眨眼……現在農民起來槍斃幾個土豪劣紳,造成一點點小小的鎮壓反革命派的恐怖現象,有什么理由說不應該?”這一切不可能不對人的心理狀態產生影響。所以列寧反復告誡:“資產階級的反抗,因為自己被推翻(哪怕是在一個國家內)而兇猛十倍。”這種“十倍的努力,瘋狂的熱情,百倍增長的仇恨”(列寧語),即是人的畸形的復仇心理,它可以綿延不斷,甚至代代相傳,怨怨相報不絕。1918年布爾什維克果斷處決沙皇一家包括未成年子女,以絕后患,在當時情況下,并不難理解。同樣,革命者也不會忘記“階級苦”和“血淚仇”,如現代京劇《紅燈記》里李鐵梅所唱:“仇恨人心要發芽”,這是做好革命事業接班人的必需教育。上引鄧小平在總結反右派斗爭時,強調資產階級對共產黨的領導“不心服”;后來中國國內在說明階級斗爭時家喻戶曉的所謂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等等,講的都是人心問題。
“實際的階級斗爭”深入“人心”的另一方面原因,是上引列寧所論的第二點:小資產階級自發勢力經常產生新的資產階級分子。在馬克思、恩格斯創立的科學社會主義理論中,小資產階級原本不是一個嚴重問題。《共產黨宣言》說,我們時代的特點是階級對立的簡單化,“整個社會日益分裂為兩大敵對的陣營,分裂為兩大相互直接對立的階級: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但經濟發展落后的俄國和中國社會分化尚未及此種情形,卻是小資產階級等中間勢力占據了社會的多數(毛澤東所謂“兩頭小中間大”)。俄國革命時的中間勢力,被布爾什維克黨視為“最危險的敵人”;毛澤東等中國同志則巧妙地爭取、利用了包括小資產階級在內(還有民族資產階級)的中間階級,進而團結多數,孤立少數,終于將強敵戰勝之。政策和策略的正確,并不等于階級觀點的模糊。毛澤東說,“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在經濟上屬于一個范疇”,在思想上實質是一家。他且指出:“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的多數是可以歸入小資產階級范疇的。”“我們又有很大數量的黨員是出身于這個階級的。”黨內反映社會上階級斗爭的機會主義路線正“是代表小資產階級里頭相當大的一部分人。”“小資產階級出身的人,反動起來也很厲害。”毛澤東的話,并非僅是他個人的觀點,而是馬克思主義階級斗爭學說在一個經濟落后、階級分化尚未完成的社會所遭遇的現實:人數眾多的小資產階級既要被當做革命動力來爭取和團結,其又每日每時地產生著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他們中間有的人必然會成為革命的對象。問題的復雜性就在這里。對于大批非無產階級出身的黨員,中共歷來重視“思想改造”,強調要“思想入黨”。在這些人未獲徹底改造之前,黨組織不認為他們與革命是“一條心”,而是“半條心”、甚至“兩條心”的。毛澤東說,小資產階級出身的人們總是要求按照他們的面貌來改造黨,我們“要向他們大喝一聲,說:‘同志’們,你們那一套是不行的,無產階級是不能遷就你們的,依了你們,實際上就是依了大地主大資產階級,就有亡黨亡國的危險。”可見,即便是黨內同志,如果不注意思想改造,也是會隨時滑人反革命的泥坑的。由小資產階級思想問題直至發展到反革命問題,從“思想斗爭中發現了反革命”(毛澤東語),是中共自延安時代就抓得很緊的處理階級斗爭的模式之一。小資產階級“自發”思想的核心是對私有制的眷戀和對資本主義的向往,革命中,它又可能變成“隨時會叛變”的投機性和“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兩條心”問題。所以中共黨內斗爭總是十分嚴酷。在中國這樣小生產如汪洋大海的國度,進行反對小資產階級“自發”思想的階級斗爭,其廣度和難度可想而知。毛澤東于“文化大革命”時提出“要斗私批修”,開展全民的“狠斗私字一閃念”活動,都可以看做是執行列寧教導、切斷“新的資產階級分子”產生之源的努力。在這場政治運動中,全國有數以億萬計的民眾受到各種批判沖擊(據葉劍英1978年12月13日在中共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文革”期間,受到各種批判、沖擊的“有上億人,占全國人口的九分之一”),也是符合這種階級斗爭的邏輯的。至于在對大地主大資產階級的斗爭中,被黨的政策和策略成功分化、爭取到了人民陣營的民族資產階級,中共七屆二中全會已經把他們確定為下一歷史階段的革命對象,如鄧小平所說,這些人要想按人民內部矛盾來處理,前提條件是接受社會主義改造和黨的領導,否則就會轉變為敵我矛盾。毛澤東說:“人民內部,絕大部分是小資產階級,一部分是民族資產階級。”因此“人民內部矛盾包括著階級矛盾”。又說“人民內部矛盾可能轉化為敵我矛盾,如果雙方采取的態度和政策不適當的話。”關于兩類矛盾的不同處理方法及其轉化學說,是中共治理國家的一個發明,其由在階級斗爭中爭取、團結中間階級的政策演化、發展而來,屬于“研究實際的階級斗爭”(毛澤東語)的理論成果。操作這一學說的要領是如何拿捏矛盾性質的轉化。毛澤東和鄧小平的說法完全一致:不同性質矛盾轉化的關鍵仍在于有關人們的態度。態度問題也即思想問題。在反右派斗爭發生后,毛澤東解釋說,“八大文件上是肯定基本上解決了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矛盾。現在看,這也沒有錯。基本上解決,并不是說完全解決。所有制解決了,政治上思想上還沒有解決。資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富裕中農中的一部分人不服,八大沒有完全看清楚……那時對階級斗爭強調得不夠,因為他們表現服服帖帖;現在他們又造反,所以又要強調。”這就引出了政治思想領域階級斗爭的重要特征——不確定性和時起時伏。平心而論,八大決議,反映了中國共產黨人想把日常工作中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的真實愿望。建國后,毛澤東等黨和國家領導人都對此講過不少的話,但工作中心轉移的前提是階級斗爭形勢要比較緩和,一旦“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階級斗爭掀起了波浪,則必須服從階級斗爭的大局需要(后來常把這種情況叫做“樹欲靜而風不止”)。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共八大是在理論上做了一次將黨的階級斗爭的綱領、路線同日常工作中心適當區分,把前者規定的階段性任務了結,以便將更多精力投入經濟建設的嘗試。事情很明白:首先,黨是不可能否定自己的綱領、路線的,畢竟七屆二中全會提出的中國社會的基本矛盾有兩種,假使國內的階級矛盾解決了,還有國際的階級矛盾存在著;但黨和政府的日常工作中心在一個時期轉移到經濟建設方面也是有可能的,1956年的形勢和氛圍曾經不錯,可惜后來被一場“沒有完全看清楚,但也不是完全沒有看到”(毛澤東語)的階級斗爭風波給沖了。當把“右派的猖狂進攻”打下去之后,一場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大戰役終于在全國打響,史稱“大躍進”運動。
階級斗爭深入到“人心”的層面,所遇最大的問題便是:人心隔肚皮,敵我難分辨。明里的階級敵人可以真刀真槍地去搏殺,暗里的階級敵人危險且沒有固定的目標,很可能“正睡在我們的身旁”。列寧說,堡壘最容易從內部被攻破。毛澤東說,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慣用孫悟空鉆進鐵扇公主肚子里興妖作怪的把戲。于是資產階級派遣的“第五縱隊”的存在,成了革命者揮之不去的夢魘。這也是“實際的階級斗爭”帶給人們的一種特別的心理狀態。早在1943年《中共中央關于審查干部的決定》中,第一句話即為:“特務之多,原不足怪。”而對付的手段,必然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高度警惕和嚴格清理。搜查私信、揭發言行、密告敵情,都是“肅反”的必要方法。為獲取嫌疑分子的口供,“逼供信”也屢禁不絕。面對社會上特別是革命隊伍內部的大量的思想言論問題,最難的還是如何劃限定性,以挖出敵人。除了對人言注意分辨“善心”與“惡意”的判斷之外,在反右派斗爭中,毛澤東還列出了是否“有利于鞏固共產黨的領導”等“六條標準”。可是“有利”與否,涵蓋寬泛無邊,這為“無限上綱”提供了空間,造成許多冤假錯案。歷史證明,無論在俄國,還是在中國,階級斗爭都似一把雙刃劍,它既為革命的利器,又避免不了傷害無辜,釀成一次次“擴大化”的悲劇。
階級斗爭深入到“人心”的層面,還使斗爭的時限變得無法預期,范圍也難以約束。我們已經論及思想可以傳承、延續、影響,新的資產階級分子可以不斷產生,加之革命是在“一國或幾國”首先勝利的,無產階級政權處于強大的敵人——國際資本主義的包圍之中。毛澤東說,馬克思和恩格斯寫《共產黨宣言》的時候,就講要打倒全世界資本主義。我們要從存在帝國主義與社會主義這樣一個基本矛盾的大背景來考慮問題。這也是上引列寧教導的第四點。只有“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在地球上埋葬資本主義,并且讓它徹底“絕種”,階級斗爭之功才可以說告成。胡喬木在否定“以階級斗爭為綱”理論時說:林彪、“四人幫”一伙在社會主義社會“‘存在著階級、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的前面加上了‘始終’兩個字。這樣,就把原來的在一定歷史時期的一個正確的命題篡改成為一個錯誤的命題,篡改成為荒謬的、自相矛盾的命題。”但是,即便用毛澤東所謂“幾百年”來代替“始終”一詞,對于現世的人們來說,也等于是遙不可及,所以胡喬木的辨析僅存某種理論上的意義而沒有多少實際意義。
鑒于階級斗爭的不確定性和長期性,中共中央在《關于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總路線的建議》(1963年6月)中歸納道:“在社會主義國家里,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誰戰勝誰的問題,需要一個很長的歷史時期才能逐步解決。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兩條道路的斗爭,貫穿著整個歷史時期。這種斗爭時起時伏,是波浪式的,有時甚至是很激烈的。斗爭的形式是多種多樣的。”直到中共十七大通過的《黨章》仍然認為:“由于國內的因素和國際的影響,階級斗爭還在一定范圍內長期存在,在某種條件下還有可能激化。”用“一定范圍”來限制階級斗爭,顯得缺乏有力的根據。誰都知道,人心(思想)及其變化是難以范圍的;而用和諧社會建設來化解矛盾,用民主與法制來規范斗爭,則不失為正確之路。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研究員,本文為作者的專題研究論文《“以階級斗爭為綱”理論考》其中一節的簡寫,引文注釋亦從略。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責任編輯 徐慶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