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動學生”之由來
1962年的中共八屆十中全會上,毛澤東發出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號召,提出了“利用小說反黨”和“推翻一個政權,必先制造輿論”的問題。在“寬松”了一段時期后,新的思想政治運動在北京高校中醞釀、蓄勢待發。
很快,北京市委大學部,以部長吳子牧為首,蹲點到北京大學重點地開展“調查研究”,開座談會,摸“敵情”。在接著的“農村四清,城市五反”,后來統稱“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很快挖出了化學系、外語系的學生“反動集團”;哲學系以郭沫若、于立群的長子郭世英為首的,起名x社(愛克斯社)的“反動集團”;政治經濟學系學生書寫論文“攻擊”、“誣蔑”農村大好形勢的調查報告等一批案件。北京大學學生林世中為首的“反動小集團”案,又牽出了中國科技大學的學生郭祝勝。事情其實都很簡單,要么是學生幾年來在宿舍內的日常說話,畢業前校方有目的地組織全體學生來集中回憶、收集起來,以片言只語,比照上面文件關于階級斗爭的表現,加以想象編造,無限上綱上線;涉及數人的,便加上“反動集團”帽子;要么是學術探討文章,被視作異端;要么是1961年北京市委組織文科學生隨工作隊下鄉貫徹《人民公社工作條例》(即六十條)時布置書寫的調查報告和以此素材書寫的畢業論文,被指斥為反對“三面紅旗”,散布修正主義觀點。
1963年5月郭世英的“x社反動小集團和叛國投敵事件”被人告發,涉及各校學生十多人,在周恩來干預下由公安部做了處理,郭世英在1963年6月中斷了北京大學哲學系的學習,下放到河南西華農場勞動。兩年后回到中國農業大學繼續學業,1968年4月遭迫害致死。張鶴慈、孫經武、葉蓉青三人則被處勞動教養(已平反)。恰好又一件事發生了,1963年6月14日中共中央發布了《關于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總路線的建議》(即二十五條),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首播的當晚,原北京地質學院地質系1963年應屆畢業生尚育森(已平反)——一個正直的山東漢子,連夜揮筆疾書給中共中央(有說給中央廣播電臺)寫了一封信,表示了自己對《建議》的不同看法。
信件很快被轉到了北京市委,在彭真的指令下,北京市委起草文件報告中共中央書記處。遂有彭真和以陸定一為部長的中共中央宣傳部牽頭行文,1963年7月下發了《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高等學校應屆畢業生中政治上反動的學生處理意見通知》(63年496號文件)。《通知》稱:“據北京市反映,今年高等學校應屆畢業生中,有極少數政治上反動的學生……其對我的猖狂進攻的程度已經相當甚至超過反右斗爭中的極右分子”,“北京市的高等院校有這樣的情況,全國高等院校,也必然同樣有這種情況。對這一小撮政治反動的學生,必須抓緊時機,通過揭露與批判,對他們進行嚴肅認真的處理”。于是,在中國大陸誕生了“反動學生”這一個群體,并為日后各大專院校乃至中學生中揭批“反動學生”開了歷史先河。
根據這個文件的精神,教育部經國務院文教辦批準制定了《關于高等學校應屆畢業生中政治上反動的學生在勞動教養或勞動考察期間的試行管理辦法》,具體規定了清理“反動學生”的標準、辦法、人數控制等細則。其中“反對反修斗爭”這一條“罪名”就是為尚育森量身定制的。尚育森事件又被報到了周恩來這里,據尚育森日后陳述:當年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北京市應屆大學畢業生大會上,周恩來為了了解這個寫信人,有意安排他坐在大會堂的第一排的中間座位。周在講話中提到了此事,說了“今年的大學畢業生中,有人反對我們,有膽量的,可以上來辯論么!”。尚育森還真要上去,被坐在他左右座位上的北京地質學院院長和書記按住(會前已被控制)。《通知》下達后,其他地區的高校畢業生已經鑒定結束,當年已經來不及執行,所以僅在北京市的部分高校畢業生中清理了24人(蔡榮慶,陳良榮,陳壽康,高志佩,郭祝勝,胡存玲,金振邦,伉鐵保,李明昌,李仲進,劉書棟,馬家驊,苗含英,尚育森,孫永江,吳啟元,肖書常,肖省民,嚴逸民,謝重琨,張大萬,張慎行,趙英,朱志曾)。事實證明:尚育森署真名向中央上書對《二十五條》的意見,也是青年學生赤子之心的表現。這個《建議》自稱是堅持以“各國共產黨、,工人黨的1957年,1960年兩次莫斯科會議通過的‘宣言’和‘決定’為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總路線的綱領”,其實這兩個《宣言》和《決定》是蘇共為首的各國共產黨和中共妥協的產物,主要還是蘇共的理念。中共無非是從中挑出小部分字眼,說成是國際共運“綱領”,以占領道德高地的說辭而已,并無現實可行性。況且這只是一個《……建議》,自然可以評論、批評。1979年8月原北京市高教局長魏明先生談起尚育森,感嘆其人“了不起”,“有遠見”。和“政治上反動”,“猖狂進攻”是湊不上關系的。
在這件事上值得褒揚的是當時的高教部長兼清華大學校長的蔣南翔先生,他不表同意,采取了提前將學生畢業分配走的辦法,拒絕在清華學生中搜尋斗爭對象。有尚育森事件引發的清理“反動學生”事件,主要還是出自彭真、陸定一,和高教部無關。
建立南口北京高校師生勞改營
1963年暑期清理出的“反動學生”先被留在學校勞動,1964年2月被分成兩批,其中12人被集中到位于北京昌平縣回龍觀的國營北郊農場(又稱“中越友好人民公社”)勞動。另外11人被集中到東郊雙橋農場黑莊戶生產隊勞動(患病1人)。1964年7月,集中轉移到北京南郊大興縣紅星人民公社(又稱中朝友好人民公社)建新生產隊勞動。
北京市委大學部出于“反修防修”的長期需要,決定建立一個永久性的高校師生的內部勞改基地,為全國樹立“再教育營”的經驗。1965年1月,精心地選擇了位于北京郊區昌平縣的國營南口農場二分場,建立了對外公開名稱叫“高校大隊”的“勞動營”。1965年1月3日,1963年被清理的畢業生除2人外,其余22人轉移集中到了南口農場二分場。1月4日,1964年被清理的畢業生20人(曹天予,郭寶昌,郭春堂,柳世綿,李法文,路廣義,潘偉平,平乃彬,齊永田,孫金山,孫思楹,王學泰,吳道永,吳祖俊,謝炳強,解基伏,楊成林,尤長嶺,張平,趙冠芳)也從各學校集中到了南口農場二分場。南口勞改基地建成后,在高校中清理“反動學生”進入日常化(不再集中到畢業),陸續又進來18人(賈玉珊,陳錦谷,陳湘華,戴興發,杜秉炎,樊渝杰,,李春林,劉希賢,劉堯階,馬育元,王濟洧,向如玉,羿蜀華,于紹懷,張士林,張忠南,曾錦春,莊俊華),直到“文革”爆發,彭真的北京市委倒臺。至此,前后被非法關押到南口農場的學生計60人,包括因病、因為各種原因被遣送到其他部門勞改的2人,共62人。他們來自北京地區的26所院校。
“高校大隊”分成教職人員和學生兩個分隊,教職人員最多時集中了以北京市屬院校為主的右派分子和有其他歷史問題、社會關系和家庭成分問題,以及犯有其他錯誤的教職工近百人。除有右派帽子的外,人員有來、有去。學生是連續三年從北京高校中清理出來的“反動學生”。“高校大隊”歸口北京市委大學部和北京市高教局領導,具體由市委大學部勞動生產處處長姜云(音)負責。組成了管理工作組,工作人員也來自北京高校。組長黃勇志,來自北京礦業學院保衛科,另有岳金良,鮑景春,廖傳模,和來自北京市教育局的干部袁林(管理教工分隊為主)。
學生在南口農場的待遇略有不同。區分有勞動教養和勞動考察處分兩類,年限有2年、3年區別。又有畢業和沒有畢業之分。畢業又考察的,每月28元,畢業又教養的,每月23元。沒有畢業的,按照19.5元助學金發放生活費。
開始時每10天公休1天,公休日可以請假上南口鎮或昌平縣購買生活用品,到市區則要專門請假批準,一般都是因病原因。可以繼續享受在校時的公費醫療待遇。糧食定量是按照北京地區重體力勞動標準,每月45市斤。“文革”開始后就改成了每兩周休息一天,且不能保證。勞動時間延長到了10小時。
南口農場所在地本是一片荒石灘,遍地是石頭,農場成立初期栽種的果樹此刻已經繼續成長受到了限制,需要“擴坑”,也就是需要將果樹根部周圍的沙石換成沙土。農場所有的最苦最重的活,幾乎全部由學生們包干。1965年,經毛澤東簽發的《中共中央關于當前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的若干問題》的通知(即二十三條)發表,針對前期“四清”(劉少奇的兩個“十條”)問題,特別指出“群眾問題一律不整”。1965年11月10日姚文元《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一文發表,追查“三家村”事件,顯示出北京市委地位的岌岌可危。為此,1966年5月,北京市委大學部、北京市教育局一方面通過給14名“改造表現好的學生”(陳良榮,高志佩,胡存玲,金振邦,伉鐵保,馬家驊,孫永江,吳啟元,張大萬,張慎行,柳世棉,吳祖俊,解基伏,趙冠芳)提前和按期解除處分釋放回學校的形式來安撫人心。另一方面又將2名學生(曹天予,賈玉珊)升級由公安收押,并以所謂向“反改造”斗爭的形式,給其中6名學生戴上“反改造”分子帽子,企圖從學生內部分化瓦解,搞“窩里斗”,達到穩定軍心的目的。
1966年8月9日《中共中央關于開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公布,其中關于“學生問題一律不整”的文字讓學生們眼睛一亮,感覺到了些什么。管理組也因姜云、魏明隨著北京市委一起倒臺,此刻感到了處境的不妙。于是煽動部分青年農場職工,首先起來造反,成立了“‘鷹擊長空’毛澤東思想紅衛兵”組織。8月26日,“鷹擊長空毛澤東思想紅衛兵”在黃勇志,鮑景春,丁闖(原名丁沛林,二分場青年農工)等的策劃下,又同二分場的另一個對立派毛澤東主義紅衛兵組織一道,將全分場的“四類分子”、“右派分子”和“反動學生”集中到會場兼食堂前的開闊地,先是給每個人掛上身份“黑牌”,然后一場預先安排好的“赤色恐怖”開始了。在他們的直接指揮下,組織農場職工用棍棒、鐵鍬、鎬頭圍著一陣亂打。將一個叫周福利的“歷史反革命分子”(當過國民黨新七軍的兵,后隨軍起義)和一個北京市糧食局下放改造的男性“右派分子”當場亂棍打死。有好幾個學生的頭部被打得開了花,那標明身份的黑牌上滴滿了血。學生回到住所后,黃勇志立即兇神惡煞地進門訓話,要每人寫一篇對他們的法西斯暴行的“正確認識”,還要學生細心保護那塊留有學生鮮血的黑牌,不得丟失,出門便要掛上。
他們假冒北京新市委(李雪峰為書記)的名義,偽造了一份《北京新市委對南口高校大對反動學生的七條管理規定》,規定了“不得反對管理組,不得參加文化大革命、不得串聯、不得看大字報,處分到期學生等待運動后期處理……”等,以限制學生的自由。其實所謂的“新北京市委”純粹是子虛烏有。是利用“文革”斗工作組的機會,強逼北京市委派駐二分場的“文革工作組”(“四清工作組”改名)姓王的組長,在黃勇志起草的布告上,蓋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工作組的章(紅紙上蓋紅章)。在學生內部,隔三差五地召開文武全場的批斗會,每有不服,便不準睡覺,名日:“寫檢查”,實質是法西斯的精神折磨法。減少休息日為每兩周一天,加強勞動強度。1968年全國出現了自殺潮,毛澤東關于“給出路”等政策已經明朗,結合以前的多種疑點,我對南口高校大隊管理人員在文革中的暴行和他們的非法性已經確信無疑,于是利用一次回城檢查看病,住在學校的機會,向中央文革和北京市寫信,反映了我的疑點并請他們核實,要求解散“高校大隊”,讓學生回校參加文化大革命。回農場后,我明白告訴黃勇志等,我已經向上級反映,監獄犯人和勞教對象都按期釋放,你們將我們長期關押是沒有道理的。這下他們慌了,立刻組織對我的查抄,要我交出底稿,并且收走了我的所有文字材料。接著在二分場的大會上,將我押上去批斗,加上“翻案”的罪名,多次組織斗爭會,晚上不給睡覺“寫檢查”,白天派人跟蹤勞動。
1968年8月以后,在“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口號下,工、軍宣隊進駐北京各大專院校,接管學校的領導權。高教局也實行了軍管。 1968年底,“高校大隊”來了兩個身份不明的人,這兩個人宣布學生們必須每人重新按照“人時事地因歷果”的六項要求重新交代自己的“罪行材料”,交代自己對毛澤東和文化大革命的“反動思想”。所謂的“人時事地因歷果”的含義他作了解釋,即與罪行相關的人物,發生時間,事實,發生地點,起因,過程(歷程)以及導致的后果。從一方面來看,按照這個標準,可以將案件辦成“事實清楚”(口供)的鐵案,從另一方面,也可理解為他們在看了學生們的材料后認為并不符合定案的“事實清楚”要求,才要求學生重新“自證其罪”。有的學生日后捏了一把汗,說“真要如此自己給自己栽贓,如實寫出對文化大革命的看法,當時槍斃也可以了”,可見來人的惡毒。
不出一月,1969年元月,北京市革委會通知各校派車接回所有被囚南口的學生,1月23日上午,北京師范大學首先來人,此兩人不肯放人,要求驗看證件,于是發生爭執。僵局延續到下午,可能聯系到了對口上級,于是放人。我在1969年1月25日回到北航,除北京師范專科學校因已解散,2名學生暫時無處可去外,由彭真前北京市委設立在南口的高校師生勞改營在1969年1月底終于被解散。
沒有言論的“言論罪”
1964年7月,我的母校北京航空學院在我已以5年學習期間全部考試科目成績優秀的排名第一狀態畢業的前夕,送給了我一個什么大禮包呢?——打成反動學生,勞動考察兩年。罪名是在國家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散布大量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
我在北航5年,既沒有發表過文章、出版過刊物,也沒有寫過“思想匯報”,“效忠文字”(表決心之類)或其他稿件(含黑板報類),更沒有上過臺發表演講或有什么建言獻策,陳述某個政治觀點或學術思想。批判大會上,一篇我的書面文稿,即使是記錄稿都端不出來,我何“言論”之有?沒有“言論”,又何來“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
下面原文錄出1964年作為我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定性的最為主要的兩句話。原文字是在過去通用的16開書寫稿紙上用圓珠筆、復寫紙逐條寫成,約10余條,都沒頭沒尾。我看到這份材料時,后面“揭發人”一項為空白,無法與之對質,所以至今我也不清楚,也不想查究。
原文1.“人為制造緊張,讓人沒有思考問題的時間,好做馴服工具”。
原文2.“中國的教授騎自行車上班,美國的工人開汽車”。
首先我承認,這兩句話在批判我后,我想起來了,確實在兩年前(1962年)說過。我沒有主動交代,不是什么“頑抗到底”,因為我從來沒有想起這是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
第一條被定,性為反黨言論,其實是1962年6月,同學們在空軍六航校(涿縣)實習期間,不習慣那種高度緊張的軍中生活,尤其對每天數次動輒吹哨集合,看來并無必要的排隊、點名、唱歌頗有抱怨,感覺厭煩,說的一句牢騷話。
第二條被定性為反對社會主義。“中國的教授騎自行車上班,美國的工人開汽車”,這話錯了嗎?說這話的背景是著名航空發動機專家,時任北航航空發動機原理教研室主任的寧晃教授,幾乎每天貓著腰,騎一輛矮小的老舊自行車到系里上班。他體態較胖,鏈條咯吱咯吱作響,經常與我們同行在上課路上,同學們看了發笑,我也就調侃一下而已。在上世紀60年代,不就是“皇帝沒有穿衣服”一樣是一句真話嗎?我并不是在引用這個事實來寫論文,來論證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孰優孰劣的理論問題。能想象到“反對社會主義”,也確能顯露出棍子們的超凡想象力。
北航黨委還很認真,安排了一名留美的國內著名航空科普專家——我的《飛機結構學和飛行力學》課老師,副教授史超禮先生,用他在美國多年的親身經歷,操著蘇北普通話登臺專題批駁。據說他回國多年還保持著吃面包的生活習慣。要他睜著眼睛說瞎話,也煞是難為了他。史教授還真負責,我看到他手上的稿子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顯然作了充分的準備,批判中不時還轉過頭來,面對駁斥我是“胡說”。1979年8月,我在北航十間房大門內的路途遇到史超禮先生,上前招呼,問他是否還記得我,“1964年你批判過我的”。他顯然是記得的,一面笑對,一面告訴:“我要到協和醫院去看病,去看病……”,匆匆而去。
其余的所謂“反黨言論”罪證我就不提了,因為都不是我說的。全部是將受到批判的彭德懷的“觀點”,諸如“人民公社辦早了,辦糟了”,“大煉鋼鐵得不償失,浪費很大,煉出的是廢鐵”,社會上大饑荒的流言,“××地方餓死人”,“各地五風順行”,將“屎盆子”一股腦兒扣在我頭上,我平日很少和人交往,哪有閑暇去跟人說這些眾所周知的事情了。估計是同學承受不住壓力,無可奈何,又編造不出,就撿起當年在校內外公開或私下流行的話語來交差。“反對三面紅旗”,這是一個萬能罪,百發百中,說誰都行。不信你去問十億農民,在餓肚子時,有沒有說過公共食堂的壞話。有哪個人家里的鍋被砸了去煉鋼,是覺得1070萬噸鋼比他家的鐵鍋更重要的。為尚育森量身定做的“反對反修斗爭”罪,也扣我身上了,莫名其妙地給我加上說過“要實行高薪,物質刺激有好處”這句話。高薪階層據說是蘇聯修正主義的基礎——“特權階層”,因此我就是在“反對反修斗爭”了。
1969年1月25日北航革委會兩名學生模樣的人和一名工宣隊師傅,搭乘一輛上海牌三輪卡車改裝的客車將我從北京高校勞改營接回了學校,從此恢復自由,通知我參加學校一切活動。1969年4月中共九大后,開始了落實政策(“解放”)工作。學校給予我畢業分配,發畢業證書。1969年5月3日辦完離校手續后去學生科領取派遣單,負責的人事干部姓汪,男性,50多歲了。他告訴我原北航黨委給我整的那些“言論材料”(反黨罪證),經過復審,全都沒有旁證(孤證),不好定案,決定全部撤出檔案。但是“暫不銷毀”,等待上級通知處理。考慮到各地對大學生——臭老九,還有排斥、拒絕接受的情況,要我這段歷史就不要再談了。如果有人要問起,就要他們跟學校聯系。幸好“暫不銷毀”,要不1979年學校還沒法為我復查、平反了。
復查平反
1969年5月5日我離開了首都北京,在江蘇省的一個農業大縣——興化縣的一所百余人的縣航運部門的船舶修造廠干了11年。1971年“九一三”事件以后,我開始向北航數度投寄信件,要求恢復工齡,補發工資。在當時的政治氣候下,肯定是得不到解決的。1976年10月,“四人幫”倒臺,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歷史翻入新的一頁。我在1979年7月26日北上,住到了北京航空學院招待所。1979年9月17日,北京航空學院對我做了復查決定。全文抄錄如下:
中共北京航空學院委員會
航黨辦字[79]第119號
對平乃彬同志的復查決定
平乃彬同志原是我院航空發動機設計專業一九六四年暑期畢業生,在一九六四年畢業前夕的清理思想中被批判和勞動考察,又因文化大革命運動,遲至一九六九年五月才按大學畢業生分配工作。
經復查認為,平乃彬同志對三年困難時期的某些問題有些看法應該是允許的,因此,對其進行批判和勞動考察是錯誤的。經研究決定撤銷有關決定材料和其畢業生登記表中的組織鑒定,恢復名譽,工令(應為“齡”)從一九六四年九月一日算起,并根據[79]京教字180號通知精神,補發工資。
中共北京航空學院委員會
一九七九年九月十七日
“對三年困難時期的某些問題有些看法”其實是一種搪塞,負責復查的人事干部張紹桐先生說:“你說的都是對的”。我不假思索地給以回絕。我回答他:“這都是彭德懷說的,我沒有說過,是彭德懷說對了”,“我當時還沒有這個覺悟”。我一直堅持大學期間我只是一個一心用功讀書的學生,是一個正直的、富有責任心和同情心,有強烈上進心的青年學生。對黨派,對政治斗爭沒有興趣。見下頁
我不感謝
學校沒有給我從新分配工作,理由是“北京市落實政策人員已經戶口剎車,除非特殊人物”。后來我自己聯系進入了省內的一所高校,從事教學工作直至退休。1980年1月,教育部黨組下發《中共教育部黨組文件(80)教黨字090號》,“反動學生”的荒誕歷史結束了。62名受害人中的33人已經取得聯系,另過世的5人(李法文,李明昌,尚育森,楊成林,伉鐵保),生死不明的1人(賈玉珊)。其中海外定居的2人,擔任副省級領導職務的1人,絕大多數都成了科學、文學、藝術創作、教學、工農業生產等方面的骨干。
2007年4月8日,2010年4月28日,部分難友相約兩次重訪南口農場。當年風華正茂的年紀,被囚在這里遭受蹂躪和壓迫,現在都已是白發蒼蒼的老人。尚育森已經辭世,他是“新中國”第一個“反動學生”。大家為他和已經作古的難友默哀。舊址猶在,只是人去屋空。這里已經留下了我們永久的痛。
(責任編輯 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