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韜光養晦”在漢語中的意思比較曖昧,并不是那種特正大光明的詞兒。《三國演義》第二十一回“曹操煮酒論英雄關公賺城斬車胄”載:“玄德也防曹操謀害,就下處后園種菜,親自澆灌,以為韜晦之計。”劉備的這種表現,是為了掩飾自己與曹操爭天下的野心(或日雄心)。在《蕩寇志》第七十六回“九松浦父女揚威風云莊祖孫納客”里,一位老人對受高俅逼迫的陳希真說:“你此去,須韜光養晦,再看天時。……但愿天可憐見,著你日后出頭為國家出身大汗。”所謂“再看天時”,就是等待時來運轉的意思。把“韜光養晦”翻譯為“hideour capabilities and bide our time”,即“掩蓋自己的能力,等待時機東山再起”,也不是什么好意思。所以中國人民解放軍前副總參謀長熊光楷在出國訪問和參加國內外一些學術交流活動的時候,多次就此做解釋和說明,強調上面的翻譯有問題,“韜光養晦”不是中國所采取的一種權宜之計,不是暫且隱蔽自己的真實意圖等待時機成熟再出手的意思。其實,如果僅僅是拋棄或者修正“韜光養晦”這一用語,并不是什么大事情,比這好的詞在中文中有的是。問題在于,有些人是要以否定“韜光養晦”為突破口,全盤否定鄧小平的外交戰略乃至國家發展戰略。這就要引起人們的高度警惕了。
(一)
什么是鄧小平的國家發展戰略?簡單地說,就是積共和國前三十年的經驗教訓,對于毛澤東的國家發展戰略的撥亂反正。所以,要全面理解鄧小平戰略,還要從毛澤東講起。
1949年制定的《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是中共與各民主黨派和無黨派民主人士所組成的聯合政府的執政綱領,如果堅持這一綱領,后來中國的發展會順利得多。朝鮮戰爭停戰后,毛澤東突然提出“過渡時期總路線”,他憑借內戰和朝鮮戰爭積累起來的威望,強力推行“三大改造”,迅速建立了計劃經濟的體制。
在1950年代,毛澤東還是實行開放經濟的,但這種開放是只限于“社會主義陣營”的片面開放。即使是片面開放,對于中國的工業化也有很大的幫助,蘇聯和東歐國家援助建設的一百幾十個重大項目,構成了中國國民經濟的骨架。在毛澤東公開反對現代修正主義之后,蘇聯政府撤回了專家,中蘇聯盟徹底破裂。在這種情況下,毛澤東提出了“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方針,使中國經濟陷入了“閉關鎖國”的狀態。
1960年代中期,鑒于“大躍進”的慘痛教訓,國務院在擬定第三個五年計劃時,確定了優先發展農業和輕工業的原則(即“農、輕、重”的次序)。此時,毛澤東卻突然提出“必須立足于戰爭,從準備打仗出發,把加強國防放在第一位”的主張。周恩來按照毛的意見提出了“四保”:保備戰,保援外,保三線,保重點。1970年公布的第四個五年計劃綱要(草案)又提出:內地的工業建設要大分散、小集中,不搞大城市;工廠布點要“靠山、分散、隱蔽”,關鍵設備和車間要“進洞”。結果是造成了幾千億元的經濟損失,中國的城市化進程和沿海地區的發展至少延緩了十五年。
計劃經濟、自力更生(用拉美左派的學術語言就是與發達國家“脫鉤”的“內源發展”戰略)、準備打仗,這是毛澤東國家發展戰略的三個核心要素。而鄧小平的歷史功績,就是逐一修改了這三條。
鄧小平首先否定的是基于“戰爭與革命”時代定位下的“戰時經濟”與“戰備經濟”。進入1980年代以后,鄧小平判斷“維護世界和平是有希望的”,“戰爭是可以避免的”。在此前提下,才可能談論“生產目的”是“改善人民生活”,優先發展農業和輕工業,優先發展沿海經濟;才會大幅度削減軍費和軍工,提出“軍隊要忍耐”,服從和服務于國家現代化建設大局。
從經濟特區“三來一補”開始,鄧小平逐步擴大了經濟開放的范圍和力度。到1980年代后期,“兩頭在外”、“大進大出”、“投入國際大循環”的外向型發展戰略已經得到確認。
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和中共十四大以后,市場經濟登堂入室,正式取代了計劃經濟。這樣一來,鄧小平發展戰略的三個要素一和平與發展、全方位開放、市場經濟已經全面取代了毛澤東發展戰略,并在2001年中國“人世”的時候達到了它的頂點;此后,隨著新問題的逐漸顯現,對它的不滿和質疑多起來了。
一部分人不滿足于鄧小平提出了政治體制改革的任務而沒有勾畫出它的藍圖,要求以憲政民主來鞏固市場經濟,保障國內穩定與世界和平;另一部分人將特權、腐敗與兩極分化歸罪于鄧小平的改革開放而不是堅持專政,認為他執行了一條“比赫魯曉夫還赫魯曉夫”的修正主義路線,要求從鄧小平重返毛澤東。否定“韜光養晦”戰略的主要是后者。
(二)
鄧小平提出“韜光養晦”的時候,他的國家發展戰略尚未最后定型。1989年底、1990年初,中國外交正處于基辛格訪華以來前所未有的困境,而鄧小平路線也遇到了他第三次復出以來最嚴峻的挑戰。“韜光養晦”,正是鄧小平對這種嚴峻挑戰的回應。
1989年6月9日,鄧小平《在接見首都戒嚴部隊軍以上干部時的講話》中說:“我們要繼續堅持計劃經濟與市場調節相結合,這個不能改。……以后還是計劃經濟與市場調節相結合。重要的是,切不要把中國搞成一個關閉性的國家。實行關閉政策的做法對我們極為不利,連信息都不靈通。”此前,鄧小平已經講過“市場經濟”,現在退回去講“計劃經濟”,他是很不情愿的。在當時的情勢下,他不能不講這個話,雖然他還想堅守住第二條防線——不要退回到“關閉性的國家”。但是,他當時自己心里也沒有底。對外開放,一個巴掌拍不響,兩廂情愿才能做到。你想要開放,別人要制裁你、封鎖你,你怎么開放法?他還要“冷靜觀察”,看看別人是不是真的制裁、封鎖。所以,當時講“韜光養晦”,鄧小平篤定要堅持的就是“和平與發展”這一條。
甚至連這一條也處在風雨飄搖之中。根據《何方自述(下)》,1990年初,有人組織了幾次會議,批判“和平與發展時代”,強調“帝國主義論沒有過時”,堅持“我們仍然處在帝國主義和無產階級革命的時代”。值得慶幸的是,鄧小平硬著頭皮頂了過去,沒有在時代問題上倒退,也看清楚了西方國家不想拋棄中國這塊大市場,終于在南巡講話以后迎來了“柳暗花明又一村”。
何方從上述經歷中“悟到”:“自己無形中被卷進了實際存在但被百般掩蓋的路線斗爭中。這就是鄧小平多次向海外人士說的,黨中央也存在分歧。”“韜光養晦”是黨內話語,是鄧小平在黨內路線斗爭中的防御性、策略性話語。他從來沒有對外國人講過這個話。查中共十四大以后的歷次政治報告,也從來沒有引用過這個話。
十四大說:“和平與發展仍然是當今世界兩大主題。”十五大說:“要尋求共同利益的匯合點,擴大互利合作,共同對付人類生存和發展所面臨的挑戰。對彼此之間的分歧,要堅持對話,不搞對抗,從雙方長遠利益以及世界和平與發展的大局出發,妥善加以解決。”十六大說:“順應歷史潮流,維護全人類的共同利益。我們愿與國際社會共同努力……積極促進經濟全球化朝著有利于實現共同繁榮的方向發展。”十七大政治報告的一個小標題是:“始終不渝走和平發展道路”,其中寫道:“我們主張,各國人民攜手努力,推動建設持久和平、共同繁榮的和諧世界。為此,應該遵循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恪守國際法和公認的國際關系準則,在國際關系中弘揚民主、和睦、協作、共贏精神。”
“韜光養晦”戰略的正式表述就是“和平發展”、“和平崛起”。國務委員戴秉國最近撰文指出,“韜光養晦”的主要內涵是“中國要保持謙虛謹慎”,“與走和平發展道路的思想是一致的”。鄭必堅曾經說過,“現在中國共產黨奉行的內政外交的核心理念就是:對外謀求和平,對內謀求和諧,對臺海局勢謀求和解。自上個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國走上和平崛起發展道路以來,中共就始終堅持”“市場經濟”、“民主政治、法治國家”、“和諧社會”。一部分人否定“韜光養晦”,實質上就是否定“和平發展”。他們還停留在“帝國主義時代”,留戀“戰爭與革命”、“世界范圍的階級斗爭”,企圖回到“關閉性的國家”和“軍工第一”的“戰備經濟”。
(三)
一些人把毛澤東塑造成“韜光養晦”的對立面,其實也是一種神化。毛澤東是復雜的,他既是一個充滿激情的革命家,也是一個務實的國家領導人。“抗美援朝”初期,毛澤東曾設想一次殲滅美軍幾個師;在實踐中碰釘子以后,又提出一次殲滅一兩個營;再后來,能夠“零敲牛皮糖”他也很滿足了。在美韓不同意釋放全部志愿軍戰俘的情況下,毛澤東本來不想停戰,由于蘇朝強烈要求立即停戰,毛澤東就妥協了。1972年,毛澤東在初次與尼克松會見時說:“我想,大概像我這種人放大炮的時候多。無非是‘全世界團結起來,打倒帝、修、反,建立社會主義’這些話。”他接著又說:“但就你個人來說,可能你不在打倒之列。他(基辛格博士)也不在。如果都打倒了,我們就沒有朋友了嘛。”一方面,毛澤東公開喊口號:“我們一定要解放臺灣。”另一方面,他又在1975年10月21日私下對基辛格和老布什等美國人說:“小問題是臺灣,大問題是全世界。”“最好它是在你們手里頭。要是現在你把它送回給我,我也不要……一百年的話,我們會要它。”“等到我上天堂去見上帝,我要告訴他,現在讓臺灣由美國代管還比較好。”
帶著一火車的禮品去莫斯科“朝圣”,斯大林生日的時候高呼“斯大林萬歲”,當著赫魯曉夫的面說“以蘇聯為首”,我們現在知道,這些都是毛澤東在效仿劉備的“韜晦之計”,他后來幾次講話,道出了自己壓抑多時的一肚子怨氣。1958年以前,毛澤東的外交戰略是向蘇聯陣營“一面倒”;1971年以后,毛澤東的外交戰略是與美國、西歐、日本“一條線”。不論是“一面倒”還是“一條線”,都是在二戰后的世界冷戰格局中充當一方霸主的“小兄弟”、“小伙計”。所以說,在毛澤東掌權的27年中,有多一半時間都是在奉行“韜光養晦”戰略。毛澤東率先在外交上大轉向,鄧小平才能繼續奉行和深化“親美”外交。在這一點上,是毛規鄧隨,一脈相承的。
某些人所欣賞的,只是1958至1970年之間的外交路線。當時,毛澤東被“大躍進”初期的“放衛星”和“文革”初期的“紅海洋”搞昏了頭。1958年9月,毛澤東提出了兩年“超英”、七年“超美”的奮斗目標,蘇聯就更不在話下了。1965年,毛澤東借林彪之口提出了“世界的農村”包圍“世界的城市”的“今天的世界革命”理論。1966至1967年,中國官方媒體在毛的默許下提出了“毛澤東是世界人民心中的紅太陽”、“在毛澤東思想指引下實現全球一片紅”的口號。中國外交四面出擊、八方樹敵,“打倒帝、修、反”,一時間在全世界僅’剩下200萬人的阿爾巴尼亞這一個“朋友”。
這些人忘記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過去的教訓,崇拜和鼓吹已經被毛澤東自己嘲諷過的“革命外交路線”,同樣是被近年來中國經濟發展的成績搞昏了頭。
(四)
鄧小平在講了“韜光養晦”以后,又講了“有所作為”。現在中國經濟已經上了一個新臺階,似乎可以多講一講“有所作為”了。但是,不同的人對于它的理解,也是截然不同的。
當年鄧小平講“有所作為”,是要中國一心一意做好自己的事情,通過改變自己來改變世界。一方面要在短暫的治理整頓之后繼續推進經濟體制改革,最終建立市場經濟體系。另一方面要努力克服眼下的外交困難,繼續推進對外開放,“中美關系終歸要好起來才行”,“這是世界和平和穩定的需要。”至于中國搞普選、搞憲政,他認為那是兒孫們的事情了。1987年,鄧小平在和外國人和香港人談話時都提到了中國大陸實行普選制的日程表——“半個世紀以后可以實行普選”。掐指算來,這個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半。
現在我們講“有所作為”,比二十年前的鄧小平又進了一步,不僅要埋頭做好中國自己的事情,還要有更加開闊的國際眼光。第一,不僅要推進經濟體制改革,而且要推進政治體制改革(譬如說批準并落實《聯合國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這樣,才能消除國際社會對于中國崛起的疑慮,確保世界的永久和平。第二,要從“中國經營”觀念轉向“全球經營”觀念。囿于前者,即使是“大進大出”,也只是著眼于解決中國勞動力過剩的老問題。現在中國已經是外匯儲備大國、資本大國,要更多考慮國民生產總值(GNP)而不是國內生產總值(GDP)了。第三,中國已經成為第二經濟大國,有必要承擔起更多的國際責任,包括在經濟、政治、軍事、環境保護、科技創新等各方面的責任。譬如說,在保障海洋航運、共同打擊海盜方面,與其他海洋強國開展國際合作,乃至建立聯合國海洋警察機制等。第四,中國外交需要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的完美結合,增強中國的道義感召力或者說軟實力。中國要在東亞一體化、亞洲一體化和全球一體化方面發揮積極作用。
當然,有些人現在也講“有所作為”,他們要回歸甚至超越毛澤東的“革命路線”。第一,中國首要的核心利益是政體,誰質疑和反對這個政體就是中國的敵人,哪怕全世界都是敵人也無所謂,中國不怕“光榮孤立”。第二,面對敵人的“c型包圍”,中國要發揚“尚武精神”,準備“早打、大打、打核戰爭”。第三,憑借現有的經濟實力,以武力或武力威脅的方式解決與周邊各國的邊境糾紛,解放臺澎金馬。不僅要解決被毛澤東、鄧小平擱置下來的問題,還要重審毛澤東和江澤民時期已經簽署的協議。第四,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要給世界上所有的反美力量撐腰打氣。要重新考慮不結盟的政策,重新舉起反帝、反修的革命旗幟。這種“有所作為”的觀點,是與鄧小平理論背道而馳的,是違反中共十四大至十七大政治決議的。假如按他們的意見辦,勢必會重蹈1958年至1970年的中國外交困境,把中國帶入新的災難中。
(責任編輯 徐慶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