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文革結束,如何認識文革,擺到了歷史轉折的門檻上。毛澤東晚年始終堅持文革是基本正確的,認為是“七分成績,三分錯誤”,并視為自己一生做過的兩件大事之一。注’因而,能不能打破“三七開”的框框,迅速走出文革的陰影,決定了中國的歷史路向選擇。
1977年8月召開的中共“十一大”,宣告了“文化大革命”結束,同時又高度評價這場運動是“無產階級專政歷史上的偉大創舉”,“必將作為無產階級專政歷史上的偉大創舉而載入史冊”。大會還提出:“要認真組織力量研究黨史,學習和總結黨的歷史經驗,特別是第九次、第十次、第十一次路線斗爭的經驗?!弊?。所謂第九次、第十次、第十一次路線斗爭,分別指的是劉少奇、林彪和“四人幫”的問題。
當時包括鄧小平、胡耀邦在內的一大批重返領導崗位的老干部,都是以待罪之身進行工作的,文革中加之于他們的罪名還沒有澄清。同時,在“揭批查”運動中,揭露出來了大量文革中的人和事,如何定性處理,也都牽涉到對這場運動怎么看的問題。研究“三次路線斗爭”問題,實際上就是要對文革十年歷史做出個政治交代。但在總結“三次路線斗爭”的大題目下,黨內有著各種不同的動機。一類是想把文革的罪責全部推到林彪、“四人幫”那里,以維護對文革“三七開”的評價。另一類則是要以實踐為衡量歷史是非的標準,實事求是地評價文革的罪錯?!胺彩桥伞焙汀皩嵺`派”就是這兩者的代表。
研究黨史和總結“三次路線斗爭”的任務,由剛剛復校的中共中央黨校承擔起來了。在胡耀邦親自組織領導下,中央黨校首先開展了“三次路線斗爭”大討論,成為黨內以實踐標準評價文革的開篇之作,奏響了真理標準大討論的前奏曲。形成
一、研究“三次路線斗爭”思路的
中央黨校在文革中是康生直接控制的重災區。1977年3月,胡耀邦到中央黨校擔任副校長。他一面整頓學校管理,一面籌備秋季開學。他提出:要把被林彪、“四人幫”顛倒的思想是非、理論是非、路線是非顛倒過來,要一個一個問題地搞。注。在就任后即創辦《理論動態》,進行思想理論上的撥亂反正。
中央黨校確定了“兩個為主”(學習馬列原著為主,學員自學為主)的教學方針,開設了哲學、政治經濟學、科學社會主義、黨的學說(中共黨史和黨的建設)四門課程,編出了近百萬字的馬列著作選讀本。在所有課程中,黨史教學的難度最大。對于“十一大”提出的研究黨史,特別是總結“三次路線斗爭”的歷史,大家普遍信心不足。
胡耀邦對編寫黨史情有獨鐘。在中共中央第一次討論黨校工作時,胡耀邦即提出了編寫黨史的建議。5月19日,他在黨校會議上又對編寫黨史作了具體部署:要大家提倡敞開思想,提倡爭論,收集正反兩方面的資料,爭取在明后年搞出一個研究黨史的計劃大綱。注。胡耀邦自己應《人民日報》胡績偉的要求,還編寫過一個“十次路線斗爭”的稿子。注。為幫助大家學習黨史和總結歷史經驗,《理論動態》專門一期登載了蘇共編寫黨史的情況。
在清理中共黨史中,與撥亂反正直接關聯的,還是“第九、第十、第十一次路線斗爭”,但政治敏感性也最強。所以,在討論黨史教學中,一些人提出要多講前八次,少講后三次。胡耀邦斷然否定了這種觀點,強調黨史教學就是“研究第九、第十、第十一次黨內兩條路線斗爭的歷史經驗”。
但是,要研究文革的歷史,就不可避免地要觸及毛澤東晚年錯誤,忌諱多多。黨史黨建教研室就教學方案討論了多次,意見很不統一。注。眼看開學在即,黨史課的教學方案還是遲遲定不下來。
9月21日上午,胡耀邦到黨史黨建教研室,聽取黨史和黨建課的教學準備情況。教研室負責人繆楚黃、周逸先后作了匯報??姵S說:黨史課最大困難是“三無”。即:一是無黨史定本;二是一些重大是非無定論;三是教員多年不搞教研無人能講課。因此提出兩個教學方案:一個是大部分同志去搞黨建,研究“三次路線斗爭”的任務先放下;另一個是還搞黨史,把一至八次路線斗爭的稿子發給學員,然后著重研究第九、第十、第十一次路線斗爭的經驗。當時,大家對黨史教學普遍信心不足,存在依靠外援的依賴心理。
當天,胡耀邦去見了鄧小平,轉告了一些老同志希望他掛帥編修黨史的意見。鄧小平認為由他出面不合適,要黨校先搞起來。鄧小平還給胡耀邦說:現在有兩個風要很好抓一下,一個是學風,一個是文風。千篇一律,應景文章,無病呻吟。希望中央黨校做好這件事。
第二天,胡耀邦再次來到黨史黨建教研室,就教學工作和如何總結“三次路線斗爭的歷史經驗”等問題,發表了長篇講話。這次會議明確了中共黨史的教學思路,就是要總結“三次路線斗爭”。9月26日,黨史黨建教研室開會,成立了第九、第十、第十一次路線斗爭專題研究小組,負責起草“三次路線斗爭”的提要稿子。
10月5日,在《中共中央關于辦好各級黨校的決定》中,明確提出:“要認真學習黨史,總結黨的歷史經驗,特別是第九次、第十次、第十一次路線斗爭的經驗”。
10月9日,中共中央黨校舉行開學典禮。葉劍英在開學講話中專門講了編修黨史的問題。他說:“我希望在黨校工作的同志,來黨校學習的同志,都來用心研究我們黨的歷史,特別是第九次、第十次、第十一次路線斗爭的歷史?!薄拔覀円驯煌崆臍v史重新糾正過來”,“在不久的將來,一定可以寫出一部好的黨史來?!?/p>
二、以實踐作為檢驗路線是非的標準
“三次路線斗爭”研究小組經過兩個月的緊張工作,最后形成了兩個初步研究方案。一個是講三次路線斗爭,另一個是只講兩次,著重說明林彪、“四人幫”是怎樣破壞文革的。按照“十一大”的基調,研究方案對文革是充分肯定的。注。
12月2日上午,中央黨校召開黨委擴大會議,專門討論黨史教學方案問題。在聽取黨史黨建教研室的負責人匯報后,與會者直率地提出了批評意見。
胡耀邦說:我看你們的稿子不能用,是抄人家的。你們自己把歷史都顛倒了,這個不行,要立即收回,宣傳了錯誤的東西,走漏出去怎么辦?文革一開始就受林彪、“四人幫”干擾,沒有按主席的想法搞,許多做法就不是主席思想。普遍奪權是主席思想嗎?不是。坐噴氣式是主席思想嗎?主席領導幾十年,是這樣的思想嗎?主席歷來不是這個思想。奪權,大部分干部都靠邊站。十幾年的黨史都講歪了。林彪、“四人幫”的干擾當時是方興未艾,怎么排除得了?中央文件怎么選?不能貼標簽。因為是中央文件就是正確的,這是什么論啊?錯了就是錯了。他明確講:這十幾年的歷史,不要根據哪個文件,哪個同志講話,還要看實踐嘛。黨史顛倒的東西多了,我們不能這樣講。他還列舉政治、經濟、冤案錯案等方面的許多事實,說明文革造成了嚴重破壞。會上,胡耀邦明確表示了否定文革的態度。他說:“時間越久越看到‘四人幫’給黨和國家、民族帶來的災難的深重,把黨分裂了,群眾分裂了,民族分裂了。”注10
與會者議論紛紛,敞開思想,提出了許多尖銳的問題。但也有一些比較保守的意見。
大家感到:三次路線斗爭的問題很大很重要,很不好講,是全黨關心的問題。按這個提綱講,會更混亂。那么,要不要講?怎么講?有的說:有些問題黨校解決不了,要中央作結論。有的說:這一期講不講?短短的時間,我們的水平行不行?胡耀邦、馮文彬等校領導的態度很明確。胡耀邦說:要講!是怎么講法。必須用現在的觀點看過去,要跳出框子,要用真正的毛主席思想,通過實踐檢驗來分析。以哪個人講話、哪個文件為根據,不是科學態度,那就不是研究了。馮文彬說:問題比較重要,也是全校學員關心的,必須研究,避也避不開。要研究黨史就要恢復黨的傳統,敢于實事求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如果腦子里還有舊的框子,精神枷鎖,就研究不好。已經粉碎“四人幫”了,不應再說違心之言,做違心之事。沒有這一條,根本不要干。按著現在的方案搞,越搞越糊涂。搞黨史要恢復歷史本來面目。盡管難,但時間不能拖,越早越好。例如“一月風暴”什么性質?我們看事實,不管那個電報主席看過沒有。用客觀事實作標準才是科學態度。
最后,胡耀邦提議,由哲學教研部主任、《理論動態》負責人吳江牽頭,與搞黨史的同志一道,一個月搞出新方案。完全按科學態度,研究清楚了,提交黨委討論。
12月10日,胡耀邦聽取了吳江和三次路線斗爭研究小組成員的匯報,正式確定了搞一個關于第九、十、十一次路線斗爭若干問題的討論提要。胡耀邦說:怎么研究,抱什么態度,是方法論。方法不對頭,研究黨史也要迷失方向。要從事實出發,尊重歷史,尊重事實,嚴格的歷史唯物主義(的態度)。脫離實際,斷章取義,都是反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他向大家提出了一個發人深省的問題:為什么在20世紀60年代,在社會主義中國,在共產黨領導下,會發生這場“文化大革命”?要求大家認真研究,搞清楚這個問題,寫出有分析有說服力的文章。他還說:評價“文化大革命”要看實際結果,要由實踐檢驗,而不能依靠哪個文件、哪個人的講話。要完整地準確地運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體系,而不能斷章取義,依靠只言片語。胡耀邦在這里提出的兩條原則,一是要完整準確地運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二是用實踐作為檢驗歷史是非的標準。這對于研究小組的成員來說,無異是一次醍醐灌頂。由于指導思想明確了,起草工作進行得很快,一個月后,《關于研究第九次、第十次、第十一次路線斗爭的若干問題》(提要草稿)就搞出來了。1978年1月18日,吳江將初稿呈報給胡耀邦。
“初稿”雖然還不能突破“十一大”的基調,如吳江所說“大都是陳言”,但已有了新的靈魂。“引言”中說:今天,我們“已經有條件堅持以實踐為檢驗真理的標準,辨明這幾次路線斗爭的是非,把被歪曲的歷史真相恢復過來”。這是首次明確提出以實踐為檢驗真理和辨別路線是非的標準。
此時,中央已任命胡耀邦為中央組織部部長。1月20日他在初稿上批示:“路子是對頭的。只是太簡略了。應該意氣風發地同時又嚴密周詳地加以充實?,F在大約是14000字,可擴充到30000字。”注10
于是,研究小組利用寒假休息時間,加班加點對初稿作了進一步的修改和充實,趕在春季開學前拿出了新稿。修改稿調整了某些章節內容,擴充到38000字左右。題目為《關于研究第九次、第十次、第十一次路線斗爭的若干問題》。
胡耀邦還提出了一個新意見:稿子先不上報中央,作為草稿先印發給第一期學員800多人內部討論,征求意見,然后將提綱連同學員意見一并上報中央。再考慮如何著手編寫。此議得到校黨委擴大會議多數人的贊成。
三、研究“三次路線斗爭”的大討論
1977年9月,中共中央黨校復校開學。第一期學員有高級干部班、中級干部班和理論宣傳干部班三種班次,分屬一、二、三部,共807人。
第一期學員的情況比較復雜。有的是在文革中先被打倒,后被“解放”的干部。有的是雖然被“解放”了,但沒有安排工作的干部。有的是工農出身的中央委員和候補中央委員。有的是選拔進領導班子的勞動模范。也有的是文革中犯過嚴重錯誤,不宜留在原崗位的干部。學員的境遇不同,學習心態和對問題的認識大不一樣。
為了營造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民主學風,胡耀邦向中央黨校學員和教員宣布說:我們在教學工作和其他一切工作中都要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在校內研討問題一定要暢所欲言,講真心話;要獨立思考,不要人云亦云;不要顧慮重重,不要講違心之言。我們只有這樣才能學好理論,提高認識,做到理論聯系實際,增強黨性。為了解除學員解放思想的顧慮,胡耀邦還宣布說:我們除了要認真實行不抓辮子、不戴帽子、不打棍子的“三不”主義外,還要加一條:不裝(檔案)袋子,學員結業時不作鑒定。
當時的中央黨校,是全黨思想理論最活躍的地方。許多學員提出:恢復和發揚黨的優良作風,真正做到不抓辮子、不戴帽子、不打棍子,使大家能敞開思想發表意見、討論問題,希望中央黨校能夠帶個頭。注仃
中央黨校在課程設置上突出了以實踐為檢驗真理標準的內容。在哲學教學單元,著重從認識論的方面批判了文革中的個人迷信取代實踐檢驗,以權力標準、語錄標準代替實踐標準的做法。這些學習內容,都為“三次路線斗爭”的討論奠定了基礎。
“三次路線斗爭”研究小組根據馮文彬等人的意見,在1978年春季開學后,于3月6日召集部分省部級學員開了一個小型座談會,聽取對稿子的意見。應邀參加座談會的有6人,其中有后來調任《光明日報》總編的楊西光。
1978年4月,在黨的學說這門課程中,黨史教研室將數易其稿的稿子正式鉛印下發第一期三個班次的全體學員討論,征求修改意見。題目是:《關于研究第九次、第十次、第十一次路線斗爭的若干問題》(提要,征集意見稿)。
《提要》還沒有從根本上跳出中共十一大肯定“文革”的政治框框,但在這個框框下填充進了許多新鮮的歷史內容。其最有新意的思想成果,是提出了研究三次路線斗爭應遵循的三條原則。第一,“應當完整地準確地運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基本原理(包括毛主席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論述和一系列指示)的精神實質,來進行研究”。第二,“應當以實踐為檢驗真理、辨別路線是非的標準”。第三,“應當以研究總結第十一次路線斗爭為基礎,對第九次、第十次、第十一次路線斗爭進行綜合研究”。
其中最為重要的是第二條,即對實踐標準的論述。它引用毛澤東“只有千百萬人民的革命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尺度”的話為依據,說明“路線的正確與否,不是一個理論問題,而是一個實踐問題,要由實踐的結果來證明,由路線斗爭的實際總結果來檢驗?!弊⒉绱似鞄悯r明地論述實踐標準,用實踐效果評價“文革”是非,是“文革”后的第一次。
《提要》對當時人們最為疑惑的兩個問題——毛澤東關于文化大革命“三七開”的論斷、澄清“文革”以來重大路線是非與“捍衛和高舉”的關系,都做出了新的解釋,強調不要拘泥于這個“三七開”的數字,鼓勵人們要敢于承認錯誤和實事求是地認識錯誤。并且說:認真研究文化大革命以來三次路線斗爭的歷史,澄清事實真相和重大的路線是非,徹底打碎“四人幫”的精神枷鎖,是目前所需要的“一個新的思想解放運動”。
研究“三次路線斗爭”,最棘手的還是劉少奇的問題?!拔母铩敝袑⑸倨孢M行全民大批判,強加了一大堆駭人聽聞的罪名?,F在怎么看?吳江領導起草小組在研究中提出,要把劉少奇的問題與林彪、“四人幫”的問題從性質上區分開來,前者是黨內路線問題,后者是反革命集團。注2?!短嵋冯m然還是延續了劉少奇修正主義路線和資產階級司令部的提法,但一是肯定了毛主席的路線“始終占著統治的、主導的地位”,二是確定了劉少奇路線到1966年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實際上已告結束”,這就把劉少奇和造成“文革”大動亂的政治責任實際上區別開了。
第一期學員對“三次路線斗爭”稿子的修改意見非常認真,討論十分熱烈。大家對編寫《提要》總體上是認可的。認為:“這個材料雖然還是初步的東西,但畢竟提供了線索”,為總結歷史經驗提供了一個初步的意見,對澄清思想、分清路線是非有很大幫助。“盡管有些問題寫得不夠,但大方向是對頭的”,是個很好的開端,等等。對黨校發動學員集體討論征求意見的做法,大家也是肯定的。認為“先搞個稿子,提出若干問題,然后廣泛征集意見再著手編寫,這個辦法是很好的”。有的還提出“有必要全黨來進行總結”。
學員們對“以實踐為檢驗真理,辨別路線是非的標準”的研究原則,給予了高度評價。許多小組反映:“這一條很重要,是正本清源,要把它說得更充分一點。”“堅持以實踐為檢驗真理標準的問題,需要突出強調”。有的建議還要加上“尊重歷史事實的原則”。有的說:“要實事求是地反映當時的歷史面貌”,“不然我們文化大革命的巨大代價就白費了”。有一位高級班學員明確地說:“不能拿運動中毛主席、黨中央的指示、文件作最后標準,應以斗爭實踐的結果為檢驗真理的標準?!?/p>
不滿意的意見也不少,許多還是相互對立的。如一些人提出:稿子講負面的東西多了,“看不出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和及時性”;有的則認為:稿子對文革的錯誤揭露不夠,回避了許多問題。有的贊揚說:黨校做了有益的撥亂反正的工作,“突破了思想禁區”,啟發大家認真思考一些問題;有的則批評說:稿子要求大家敞開思想,沖破林彪、“四人幫”設置的種種“思想禁區”,但自己卻回避了許多問題,心有余悸。還有學員鼓勵作者說:“是真理就不怕辯論,怕辯論就不是真理,不能回避要害”。
在這次大討論中,還沒有人公開提出否定文革,大家都是以設問的方式對文革的具體問題提出質疑。很多問題都突破了“十一大”的框框,有些設問實際已經在指向毛澤東了。這些意見,比較集中地反映了黨內對文革的不滿情緒。
大家在討論中一致認為:研究“三次路線斗爭”,最大困難是一些重大的歷史事實不清楚,具體材料不足。有些學員還把相關史實編出了數字串串。如:“一月風暴”、“二月逆流”、“三家村”、四條漢子(彭、羅、陸、楊)、五一六通知、六一大字報、七二。武漢事件、八一八接見紅衛兵、“九大”新黨章、十月的勝利。大家強烈要求搞清楚這些事件的來龍去脈。這實際上是黨內干部對知情權的民主要求。
四、真理標準大討論后的深入
中央黨校進行“三次路線斗爭”大討論,是胡耀邦為否定文革破題的一篇大文章。這場大討論,打出了實踐是檢驗真理標準的旗幟,充分發揚了民主,給學員們帶來了一次思想解放的洗禮。雖然討論稿本身還非常粗糙,在討論中也有不少僵化的觀念,但是能夠正確地提出問題,往往要比解決問題更重要。人們可以不同意某些觀點,但不能不去思考。事實上,只要能夠平等地討論,很多問題的是非曲直自會清楚的。有些學員后來回憶時說:盡管這次討論還沒有完全否定文革,但對他們思想解放推動極大。一旦學員接受了以實踐為標準、事實為依據,對文革的肯定也就變成了一張被抽象出來的政治蒙皮。這正是這場討論最大的成功之處。
根據學員提出的意見,研究小組整理出了一份綜合材料,并于5月17日報送給了校黨委。校黨委將《提要》征求意見稿連同整理出的學員意見,轉送給了華國鋒、汪東興等中央領導人。經過匯總整理的學員意見材料,集中表達了黨內對文革日益強烈的否定傾向。在這種情況下,再沿用過去的傳統政治模式——搞出幾個路線斗爭的頭子作為政治失誤的替罪羊——實際上已經很難立得住了。
學員在討論中反映的意見,也暴露了當時人們是非標準的混亂。有的意見明顯地帶有“兩個凡是”的思想枷鎖,有的在“完整準確”和“實踐標準”的關系上陷入二元論,有的對以實踐檢驗真理的認識還很有些歧義。因此,胡耀邦和他的理論助手們意識到,必須要進一步闡明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的觀點,把這次大討論推向全國。
時任《光明日報》總編輯的楊西光,剛剛在中央黨校接受了“三次路線斗爭”大討論的思想洗禮。他在眾多來稿中敏銳地發現了胡福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一稿的特殊價值,遂與正在著手這項工作的中央黨校理論工作者合作,對該文進行了全面修改,修改成為《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一文,突出了實踐標準的唯一性。1978年5月,《理論動態》和《光明日報》先后發表該文,引發了一場突破“兩個凡是”的思想解放運動。
真理標準大討論興起后,1978年6月,中央黨校第二期高級班和中級班開學?!叭温肪€斗爭”研究小組參考一期學員的意見,提出了新的《提要》修改方案,要求列為黨史的一門常設課程。12月23日,新的修改稿報送給了胡耀邦。
此時,胡耀邦正出席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會里會外非常忙碌。12月26日,胡耀邦對報告批示:“我沒有時間看了。可能問題多一點是如何評價劉少奇錯誤路線問題(特別是林彪、四人幫夸大這次路線斗爭)。這沒有關系,拿給大家討論去,議論紛紛,有好處?!?/p>
新修改的征求意見稿,吸取了第一期學員的意見和建議,借鑒了真理標準大討論的成果,理論更為徹底,表述更加明確。
新稿把初稿的三條研究原則拓展為四條。即:第一、應當完整地準確地理解和運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基本原理;第二、應當以實踐作為檢驗真理、辨別路線是非的唯一標準;第三、要對第九次、第十次、第十一次路線斗爭進行綜合研究;第四、對于文化大革命應取一分為二的分析態度。第二條和第四條是重點。
第二條體現了真理標準大討論的成果,突出強調了實踐的“唯一”性。第四條是新添加的一條,明確提出要敢于去揭文革瘡疤。“如果不顧事實,不作分析,禁區處處,諱莫如深,把缺點當美德,把錯誤當成果,那絕不是什么保衛文化大革命的成果,而是繼續保護錯誤路線造成的災難和惡果”。
新稿著重闡述了“左”的危害性。指出:過去黨內流行的“‘左’比右好”、“寧‘左’勿右”等等一些說法,“是極其錯誤和極其有害的”;認為文革的黨內斗爭大抓大斗,逼供信盛行,殘酷斗爭,無情打擊,造謠誣陷,無限上綱,“冤案、錯案、假案之多,被迫害致死的人數之多,都是我黨歷史上罕見的”。
新稿中對發揚民主的反思,是相當深刻的。照錄如下:“要發揚民主,實行民主集中制,首先是要讓人民群眾講話。不僅允許講符合各領導人口味的話,符合‘長官意志’的話,而且允許講不同意見的話,批評的話,甚至罵人的話;不僅允許講正確的話,而且允許講不那么正確甚至錯誤的話(講錯了可以批評、教育,但不要戴帽子,打棍子,真正實行‘言者無罪’);不僅允許堅持真理,而且允許改正錯誤;不僅允許批評,而且允許反批評(但只能擺事實,講道理,以理服人,不允許‘無限上綱’,以勢壓人)。特別重要的是,不僅要有批評已經下臺的劉少奇的權利,而且要有批評當時正在臺上的林彪、‘四人幫’的權利。不僅要有批評林彪、‘四人幫’的權利,而且要有批評任何野心家、陰謀家的權利。不僅要有批評機會主義頭子的權利,而且要有批評任何領導者的錯誤的權利。沒有這些條件,沒有這些規定,沒有這些保證,所謂民主就是一句空話。人民連說話的自由都沒有了,還談得上人民當家做主,鞏固無產階級專政,建設社會主義嗎?”
但是,由于新稿的成稿時間較早,沒有來得及充分吸收十一屆三中全會思想解放的成果。
中央黨校第二期學員,高級班是223人,中級班是985人,兩班共計1208人。學習期限是從1978年6月到1979年1月。第二次“三次路線斗爭”的學習討論是在這兩個班次進行的。
1978年12月28日,胡耀邦給中央黨校全體人員傳達了十一屆三中全會的精神。其中講到:為了搞好四個現代化,必須安定團結。要政治上的安定團結,必須分清一些大是大非問題,主要是政治上的功過是非。這次中央會議解決了彭老總、陶鑄、彭真、六十一人叛徒集團等一大批歷史遺留問題。但不是所有問題都解決了。還有同志問,還有劉少奇那個叛徒、內奸、工賊算不算數?有沒有?這我還說不清楚,沒有看材料,估計大體不可靠。注∞
1979年1月5日到9日,一、二部學員討論了修改后的“三次路線斗爭”提要稿。在十一屆三中全會解放思想的精神鼓舞下,大家暢所欲言,思想十分活躍。
這次討論已與上次的情況很不相同。第一次的討論稿,還不能完全突破“十一大”的政治禁區,但仍有許多學員提出意見,指責稿子對文革的必要性和成績肯定不夠。這次的《提要》修改稿,否定文革的傾向更明確了,理論分析更深入了,敘述也更順暢了,但學員們反而是普遍感到不滿意,認為思想還不夠解放,寫得不好。這個巨大反差,正反映了十一屆三中全會帶來的黨內思想解放的新氣象。
學員們認為:“《提要》作為文化大革命的歷史總結,距離還比較大,存在問題很多。主要問題是:寫的較早,貫徹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不夠,思想不夠解放,觀點不夠充分,材料不夠充分;沒有沖破禁區,不是從客觀事實出發,而是從概念出發,沒敢堅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主觀上可能是為了維護旗幟,回避的東西太多,特別是不敢寫毛主席的缺點錯誤,不能做到是非、功過、賞罰分明,水落石不出,字到紙上留幾句;總結經驗教訓也一般化,不深刻,闡明規律性的東西不夠?!贝蠹业囊庖娛牵骸斑@個稿子不是小修小補就能用的,必須認真學習三中全會精神,把思想解放一點,膽子大一點,動大手術,重寫此稿”。學員們還提出:黨的路線斗爭,不要編號排列,而應按照發生的事實,是什么就寫什么。排次數的方式不科學。
大家還對如何寫好文革的歷史提出了許多有益的建議。主要有:1.必須以十一屆三中全會為標準,實事求是。關鍵是打破禁區,丟掉思想枷鎖,解放思想。2.必須從調查研究入手,大量積累資料,把文革中發生的重大事情搞清楚。對搞黨史研究的同志,要開放檔案館,要給他們看一切必要的材料,如中央領導同志的講話、重要記錄、專案審查材料。事實不搞清楚,就沒法寫歷史。3.應該發動黨的干部特別是高級干部一起來總結文革的歷史經驗。有的小組還建議,把“八大”以來的中央文件,包括正確的和錯誤的文件,全部匯集成冊,供黨內一定范圍和黨史工作者研究討論。
根據十一屆三中全會后的新形勢和第二期學員的討論情況,以“三次路線斗爭”為框架的教學體系已不能適應新形勢下撥亂反正的要求了。但是,研究文革的歷史及其經驗教訓又是非常重要的,特別是劉少奇的問題必須搞清楚。不把被顛倒的歷史重新顛倒過來,不徹底清算過去長期的“左”傾路線,全黨正在開展的撥亂反正和大規模平反冤假錯案的工作是難以徹底的。
1979年2月6日,中共黨史教研室向校黨委提交了一份報告,提出了研究文革的新思路。報告說:“三次路線斗爭”征求意見稿已不能適應學員需要,為研究文化大革命的經驗教訓,建議從研究小組抽調人員,暫借調到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幫助工作,借參加專案工作之便,進行專題研究,一舉兩得。校黨委批準了這份報告。
在胡耀邦親自指導下的中央黨校兩次“三次路線斗爭”大討論,反映了在“扭轉乾坤的兩年”中黨內思想劇變的情況。第一次大討論,首倡實踐是檢驗真理和路線是非的標準,為全黨思想解放運動的興起鳴響了前奏曲。第二次大討論,本身可以說是勞而無功,但就歷史而言,這正是進步的“揚棄”。在十一屆三中全會帶來的思想解放潮流中,“三次路線斗爭”的話語成了歷史,改革開放的話語成為時代最強音。
雖然,隨著“三次路線斗爭”命題的被否定,一個舊時代的歷史從此跨越過去了,但這場大討論的撥亂反正的思想解放意義,敢于直面慘淡歷史的巨大勇氣,已經定格在歷史之中。在這兩次大討論中反映的意見和對文革教訓的總結,直接幫助了十一屆五中全會通過的《關于黨內若干政治生活準則》的制定。也為后來《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的四千人大討論,起了某種歷史鋪墊的作用。
(本文注釋詳見本刊網站)
(作者為中共中央黨校教授)
(責任編輯洪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