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孔:因直言而落難

2010年5月，徐孔同志去世。

一位83歲的老人走了，好像不應該使人感到意外。可是他雖然83歲，但一直忙碌在重要的崗位上啊!以前我到北京，經常去他家看望，他總是忙于處理稿件。他早就在原來的工作崗位上離休了，不過他沒讓自己下崗，而是進入了一個更繁重更重要的崗位，協助杜導正同志辦起了《炎黃春秋》。雖是幾個人白手起家的民間刊物，卻贏得了大量讀者的熱愛，我知道年老的年輕的同志不少人都訂了《炎黃春秋》。它的內容經常引起人們的熱烈評論。在境外也很有影響。香港鳳凰衛視經常介紹《炎黃春秋》的重要文章。一個民間刊物，能得到這么多讀者的厚愛，當然是社長的有力領導和刊物同仁的集體努力，但是和創辦人之一，一直擔任副社長、總經理，又長期負責終審工作的徐孔同志默默無聞的勞動、無私奉獻的精神也是分不開的。

我和徐孔同志曾兩度長時間相處。一是在華北聯大文藝學院文學系學習期間相處3年。還有是兩人都打成右派被勞動教養時，在勞改隊一起勞改達12年之久。

華北聯大在張家口時，我們倆住在一個房間，朝夕相處。解放戰爭時，長途行軍到了河北束鹿(現在的辛集市)，同學們分散住在農民家里。系里除系主任和一位管組織工作的助理員外，就是幾位教員，沒有行政工作人員。日常事務工作如分發生活津貼、日常用品、衣物、學習資料(沒教材書籍)，通知上課、開會，收集講課以后的討論情況和同學們有什么要求、意見等，都由學生會負責。系學生會經選舉選出馬琦、徐孔和我三個人。主席馬琦又是院學生會的負責人，后來留院部工作；系里日常事務工作，主要是我們兩個承擔。我負責學習方面的問題，任務相對輕一些，大量事務性工作，都是徐孔一人承擔。因為住得分散，有時他一天就不知要跑遍全村多少趟。但他積極性很高，任勞任怨，從無怨言。雖然很大一部分精力傾注于工作，但是并沒有影響他的學習成績。那時沒有考試，每次講完課小組進行討論，我每天到各小組收集討論中的不同意見和提出的問題，整理后交給系主任陳企霞，他或者是講課教師針對大家意見給予評論和解答。徐孔經常提出很有見地的意見，受到教師們的重視。

他在各方面的優異表現，說明了他對黨的赤誠和對革命理想的熱烈追求。文學系只發展了有限的幾個黨員，畢業后只留下了7名研究生，他都在其中，這是對他各方面表現的充分肯定。

1948年，他調到華北野戰軍新華分社。抗美援朝時到朝鮮做隨軍記者，雖然有時看到他寫的通訊，不過我們卻從此音信隔絕了。

令人驚異的是10年以后，我們竟然在勞改系統的勞動教養所相遇了，而且一呆就是12年，直到把這“牢底坐穿”。

當時的勞教比勞改還厲害，勞教是無期的，管理也比勞改隊嚴格，剛見面時都不允許隨便交談。我還奇怪，怎么他也來了?

那時我還糊涂著，相信黨的文件上說的話都是真實的，右派都是鳴放中有問題。只是認為自己是個例外，因為鳴放中我沒說什么過頭話，機關開展反右幾個月后，我還一直在省委常委組織部長身邊寫材料。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報紙上卻公布我為右派反黨集團的頭目和策劃者，這明顯違反規定和應有程序，是機關領導誣陷強加給我的罪名。認為這只是我們單位反右有問題，自己完全被冤枉，別的單位哪里會這樣胡整?所以到教養所后，還不知好歹理直氣壯地要求找黨委書記談話。

我想不會有那么多右派被冤枉吧!可是徐孔絕不會反黨啊!也不會放出什么對黨不利的話來。他為什么成了右派?這在我心中一直是個解不開的謎。后來管得松了一些，我們兩個談到了過去，才知道他被打成右派比我更冤枉。我雖冤枉，但領導經過幾個月千方百計地逼供，終究還有兩個人承認了他們鳴放言論征求過我的意見。徐孔被冤枉則是毫無根據。

他被打成右派，既沒有鳴放言論，也沒有假口供的牽連，完全是源于為人正直和對黨的忠誠。這還得從反右以前的“肅反”運動說起。“肅反”運動本來沒有涉及他，他滿可以平安無事的。偏偏他愛管“閑事”，打抱不平。

那時他在朝鮮前線二十兵團政治部的宣傳部，在第一次讓大家揭發問題的小組會上，有人揭發韓部長的親信背地里講過政治部丁主任的壞話，揭發的問題僅僅是一般的生活作風問題。不料主持會議的韓部長卻氣沖沖地說：這都是“反革命分子”徐逸人挑唆的，他成心破壞領導和干部的關系。

徐逸人是誰?宣傳部的副部長，不久前已調解放軍報社回國了。被揭發的人沒事兒，卻沒來由地給徐逸人扣上一頂反革命的大帽子，大家都怔住了。過了一會兒，人們領會了領導意圖，便紛紛揭發“反革命分子”徐逸人的“罪行”。

徐孔很早就和徐逸人在一起工作，對他的為人是了解的。徐逸人在副部長中比較年輕，有文化，對上有時不太尊重，和韓部長關系不太融洽。徐孔覺得這談不上反革命，大家提的意見又都是工作和生活作風方面的一般問題，怎么能扣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他認為這明顯是在誤導下運動走火了。

徐孔知道韓部長對下邊干部提的意見是不容易接受的。但他認為這么重要的問題，自己作為一個黨員，又是政治部黨支部的宣傳委員，應該向韓部長把意見提出來。

晚飯后他見韓部長獨自在大樹下乘涼，便過去小心翼翼地向韓部長說：運動剛開始，如果沒什么證據，就說徐逸人是“反革命分子”，恐怕不妥當吧?

韓部長臉色突然變了，責問他：你和徐逸人是什么關系?為什么替他說話?徐孔辯駁了幾句，兩人不歡而散。

第二天小組會上韓部長便把矛頭指向了徐孔，讓他交待和徐逸人的關系，揭發徐逸人的反革命言行。并很快將他看管批斗。徐孔不承認和徐逸人有什么問題。看押半年多才宣布他沒有問題。二十兵團轉去徐逸人許多材料，可是解放軍報社置之不理，連一次徐逸人的小組會都沒開過，因為談不上什么反革命言行。

兵團政治部召開營以上黨員參加的擴大部務會，總結肅反和部署工作。丁萊夫主任講完話后，徐孔在大會上提出了意見：用武裝看押我七八個月，這是為什么?沒任何證據，連一封誣告信都沒有，這樣做符合“肅反”的哪一條規定?

“肅反”中被錯斗的人太多了，敢于在大會上這樣質問高級領導是十分罕見的。一般領導也是受不了的，但丁主任高風亮節，他說這事責任由他承擔，韓部長在運動中是積極的，就是有些偏激。

徐孔說我不同意這看法，在運動中敵我不分，毫無根據把同志當敵人打，這叫積極嗎?如果我和韓部長換個位置，他會作何感想?

在兵團的營以上干部大會上，敢于對領導提出這樣尖銳的問題，據理力爭，這顯示了一個共產黨員對黨的無限信賴和一片赤誠。這就是徐孔!

他不是個參加工作不久涉世未深的小伙子，而是在不同單位在高層機關工作多年的干部，經歷過不少運動，不會不知道這里面的利害得失。尤其是在頂頭上司、直接批斗、關押他的韓部長在場的情況下，他不會不知道無論在目前或是以后，都會給自己帶來多大的危險。但是他還是這樣做了，這顯示了一個共產黨員在真理面前的一種大無畏精神。

當時他這種精神，感動了主持會議的丁主任，他沉默了一會兒，終于當場要求毫無根據以反革命罪名批斗關押徐孔的韓部長，向徐孑L道歉。一個軍級領導，在一般干部當眾質問下，做出這種決定，這也十分罕見。有些領導在這種情況下會暴跳如雷，對下級干部大加訓斥的。這說明丁主任是非分明，原則性很強。

韓部長雖極不情愿，但還是召開了宣傳部黨小組會，氣呼呼地只說了一句話，我向徐孔道歉，便散會了。正是這次道歉，給徐孔種下了禍根。

朝鮮停戰以后，這些人都回國了，二十兵團宣傳部這些人都回到了北京軍區。韓部長等在政治部的文化部，徐孔分在了宣傳部。但他一天班也沒上，領導給了他創作假，并借調到總政創作至寫長篇小說。1957年整風鳴放他也沒參加，專心創作。

“反右”運動開始以后，文化部長時間沒打出右派，劉佳部長壓力很大。韓部長提了個意見，他說有一個人，一貫對領導不滿，攻擊肅反，還是大右派陳企霞的學生，是個地道的右派，可以把他從總政要回來。徐孑L回軍區后，雖是宣傳部的人，卻讓他到文化部挨批斗，而且批斗的人只有兩個人是文化部的，其余全部是肅反時在朝鮮批斗他的原班人馬。坐鎮指揮的仍然是韓部長，這是韓部長組織了一個臨時班子專門批斗他。

掌握全國意識形態的一位高級領導在政治運動中曾說過：現在是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啊!肅反時韓部長不得不給徐孔道歉的那口窩囊氣，現在終于可以痛快淋漓地報這一箭之仇了。惡斗以后，還給以最嚴重的處理，開除黨籍、軍籍并送勞動教養。這是最重的一級，等于右派處理中的“極刑”。

就是在極“左”思潮嚴重泛濫的情況下，我們黨內也有一些同志保持某些難得的清醒。勞教所是公安部門看押階級敵人的地方，這里受極“左”思潮影響是很深的，管理非常嚴厲甚至是十分殘酷。推打批斗是家常便飯，捆綁吊打也不少見。但是有些干部遇到一些明顯的冤案，有時嘴上不說，心中還是有些分寸的。管教科馮股長后來和徐孔熟了，曾對他說白石那問題有什么呀?雖有兩三個人的口供牽扯到他，可是幾個人交待的矛盾重重，根本對不上口，根本不能定案哪!能夠和他談這種問題，就說明領導認為徐孔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右派。所以他人所十幾天后，便調到文藝組去辦《勞教生活》報了。

這雖是每周兩期的油印小報，卻形同教養所的機關報。他不參加勞動，別人出宿舍門解小手都要向班長報告，他卻可以自由地出入武裝看守的大院，到各隊采訪。各隊都想在小報上宣傳自己，所以連隊長們都對他高看一眼，熱情接待。

他不僅辦報，還經常為所領導起草講話稿和大報告。重要生產任務的動員和結束，政治運動的開始、結束，季度、年終總結等等，所里都要開大會。馮股長把會議要求、領導意圖告訴他，領導的講話稿，他是主要的起草人。

1960年教養所職工子弟學校人多了，又有了初中班，領導又調他到學校擔任教師組組長。原有的老師和從勞教人員新調入的共6人，由他負全責，等于是學校校長了。一個還沒摘帽的右派，竟然當了對右派專政的公安單位子弟學校的“校長”，可見領導對徐孔的重視和信任。

為什么對他這樣信任?除了前邊談到的不相信他是階級敵人以外，還因為不管讓他干什么，他都會很好地完成任務。受了極大的冤枉，為什么還這樣積極?他把分配給他的工作，都看作為黨為人民應盡的責任。這說明他對黨的忠誠，雖九死其猶未悔。

當時那種情況下，為取得領導好感想表現積極的不乏其人。尤其表現在“小報告”(告密)盛行上。往往是捕風捉影，無限上綱，甚至是無事生非，賣友求榮。幾千“階級敵人”關在一起，領導最需要的就是了解這些人的動態和有什么不軌行為，所以鼓勵人們“密報”，把這種行為叫做“靠攏政府”。

他經常和領導接觸，向領導密報會是神不知鬼不覺，不怕被人發覺。但他堅持做人的底線和良知，雖積極但不做傷天害理的事情。我知道不少有獨立思想有見解對當時極“左”思潮不滿的人，都和他議論時局。有人回家探親了解了國際國內的動態，也敢于和他議論。從這些情況可以看出他的正直，得到了人們的信任。他在里邊是個消息靈通人士，像廬山會議批判彭黃張周的情況、赫魯曉夫秘密報告的重要內容等，我很快從他那里得到了消息。

那時教養是無期的。不過人們認為自己沒什么問題，呆個一年半載就會出去。所以初期人們都很積極，也規規矩矩。但年復一年，解教的稀少，解教了也不準離開教養所，許多人受不了啦!不僅不那么積極，而且精神衰退萎靡，甚至破罐子破摔，怪話連天，打架鬧事，還有人精神失常。徐孔認為不能對未來喪失信心，使自己精神倒下去。我們經常談論這方面的話題。認為歷史進程雖曲折，但終究是會前進的。物極必反，否極泰來，亂到極點，就會有轉機。八億人口的大國，黨內精英薈萃，是非顛倒的混亂局面總會解決，一定會有黑白分明的那一天。

他經常提醒要注意自己的健康，不要立著進來，躺著出去(經常死人，用小車拉出去一埋了事)。而且要不斷進取，不能白白消耗自己的生命，不要到黑白分明的那一天，自己一無所能一無所長。他在文藝組和學校都有一個安靜的環境，終于寫成了一部關于抗美援朝的長篇小說，恢復工作后幾經修改，經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了百萬字的《朝鮮戰事》。我后來也寫了一部地下斗爭的長篇，文革回農村后經常大搜查，妻子擔心惹禍燒掉了。但鍛煉了寫作，為以后工作打下了基礎。

1969年，教養所所在地的河北省黃驊縣北大港劃歸天津市，天津市要農場不要人。勞教所撤銷，我被押送回農村老家“群眾專政”，徐孔隨大流送唐山市南堡勞改隊改造。但不久上級又提出不準這些摘帽解教右派還在勞改隊吃商品糧，他也被強制回了東北農村老家。壯勞力吃得多，在公社勞動，維持自己的生活都難，他住在哥哥家，才能維持一個人的溫飽。在勞改隊每月還有40多元工資，能給妻子寄20元錢補助家中生活，現在卻根本不能寄錢了。

他們等待、企盼了十幾年，想夫妻團聚全家團圓，甚至曾想把妻子調到勞改農場，也在所不惜。想不到越盼離團聚的希望越遠，妻子在貴州一個偏僻縣城，他回了東北農村，一個收入微薄，人物

志一個分文皆無。兩人竟養不了自己的兒女。妻子只能帶一個孩子，另外兩個孩子無奈只能送到遠在福建的親戚家寄養。最后落得個夫妻天南地北，遠隔萬重山。幼小子女遠離父母，各奔東西。大人孩子都各自陷入深深的生活困境，而且一家人終年不能相見。

夫妻都長期在腥風血雨的朝鮮戰場上出生人死，十幾年中不管在什么環境，都是忠誠地為黨工作，竟落到這樣一個悲慘的境地!

最后不能叫平反叫改正。以前的冤假錯案平反后，安排和以前級別相同的工作，恢復名譽，補發工資，等等。對右派雖然承認你沒有任何問題，恢復原級別和黨籍、軍籍，但不準回軍隊，不補工資，沒人承認錯誤，沒人道歉，更讓人想不到的是，也不給安排工作。這就是平反和改正的區別。徐孔費盡周折，才由過去的同事們幫助找到了工作。改正也罷，總算隨著改革開放的好形勢，過上了全家團聚的小康生活。只可惜呀!他又走得太早太匆忙。一身正氣令人尊敬的徐孔同志，善良的人們會永遠懷念你!

(作者為河北省人大原副主任)

(責任編輯洪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