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河南人,家在鄭州邊上的滎陽,窮苦人家的孩子,出身好。解放后,大概別人看我比較老實,1952年被選送鐵道部專運處當保衛(wèi)員。專運處是專門為最高首長服務的,主要是毛主席專列,還有劉主席、朱總司令,他們出行都是由我們負責,有蘇聯專家來培訓我們,要我們?yōu)榱耸组L的安全不怕犧牲。
我們工作有一條紀律叫做“知道的不能說,不知道的不能問”,所以我在文革中幾乎沒有參與,也沒有受到什么打擊,就是給下放了幾次,有一次還是陪滕代遠部長。
到了文革結束以后的1977年,在胡耀邦同志的大力推動下,鐵道部也成立了“落實政策辦公室”,把我抽調來參加落實政策工作。我想組織上選我的原因,是因為我在專運處,基本上沒有參與文革,沒有牽涉到派性問題。我們當時一個小組3個人,除了我,一個代明德,一個李志克,負責鐵道部專業(yè)設計院的落實政策工作,我是最年輕的,當時大概40歲左右,人家叫我小張。當時耀邦同志推動的力度非常大,我記得聽他說“不僅文革中遭受迫害的同志要給落實政策,還有延安時期、長征時期等一系列冤假錯案也要給落實政策”。我當時都沒有想到,原來還有這么多冤假錯案啊。
我們在專業(yè)設計院很快就了解到了王佩英的情況。
王佩英,生于1915年,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時期幫助從事地下黨工作的丈夫張以成做了大量工作,1949年鄭州解放后先后在鄭州郵局和鄭州鐵路局秘書室工作,1950年成為中共黨員,1955年隨張以成調入北京,在鐵道部工廠設計事務所托兒所、鐵道部專業(yè)設計院托兒所任保育員,60年代后認為大饑荒等重大失誤應由毛澤東負責,張貼“毛澤東應該退出歷史舞臺”之類的標語,因而遭受殘酷迫害,1970年初被判處死刑,同年1月27日在北京工人體育場“公審”后遭殺害。(關于王佩英的事跡,詳見本刊2010年第5期《尋找王佩英》一文——編者)
最先是一個叫林克明(文革前曾任鐵道部專業(yè)設計院航察處處長,文革中被打成“走資派”,1968年曾是王佩英“牛棚”難友)的大姐跟我反映,說王佩英可真是冤案啊,他們家孩子多,太可憐啦,組織一定要管啊。初步了解了情況,我們就前后召開了兩次群眾座談會。我們工作組有紀律,一是不能記人家名字,二是不能發(fā)表意見,要讓群眾暢所欲言。當時對王佩英的觀點有鮮明的兩派,不能統(tǒng)一。一派意見是說,王佩英好冤啊,佩英是個好同志啊,還有人講王大姐被關押,被批斗中受到了慘無人道的折磨,一個叫王××的造反派,幾次下狠手打王佩英,還有一個叫林××的女同志,拿煙頭燙王大姐,法西斯作風啊。另一派就說,王佩英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還不算現行反革命啊?別人就說,人家王大姐就是否定毛主席的部分文革政策,也不是全部否定毛主席啊。造反派一邊就說,她都公開喊“打倒毛主席”了。我記得在第二次座談會上,有一個人,撂下一句話:“她不算反革命,還有誰是反革命。”就摔門出去了。
群眾意見不能統(tǒng)一,我們工作組就很犯難了,我們組長說,你看這事情咋辦呢?她都喊“打倒毛主席”了,這事怎么定性呢?
我當時聽了群眾的反映,就對王大姐有特別的同情。她有兩條言論,說到我心坎上了,一條是說她堅持講“我是河南人,我老家就是餓死人啦”,這是她后來一個罪。是反對三面紅旗,給無產階級司令部抹黑。我家也在河南,1960年,我爸從老家來投奔我,關著門跟我說,我是來逃荒的,老家連樹皮都給扒光了,到處都是死人,民國鬧饑荒也沒這么厲害啊。我們家有13畝地,都叫充公了,現在毛主席是最大的地主了吧。我爸問我,毛主席是不是光顧自己坐金鑾殿,不管老百姓死活啦。我趕快堵他嘴,說你可不能出去亂說,給人聽見就壞了。
還有一條,是王大姐跟別人說“彭德懷為民請命,是大好人”。她還說“毛澤東是卸磨殺驢啊!”這個話,我一聽就明白了。我們河南人最愛說這個話,說誰不仗義,就說,他卸磨殺驢啊。其實文革中我也有這個想法。羅瑞卿當年是我的頂頭上司,對毛主席那是忠心耿耿啊,結果給打得腿都斷了,裝在籮筐里抬出來批斗,誰看了不寒心啊。滕代遠,那是參加平江起義的老革命,就是沾了彭德懷的邊也靠邊站了。彭大將軍給毛主席立了多大的功啊。所以“卸磨殺驢”這個話就在我心里打轉,就是不敢說出來。王大姐給說出來了。
有這個說不清的感情在,所以我想怎么都得給佩英大姐平反昭雪。我就說,組織上給我們這個任務,來落實政策,群眾又有反映,我們不能半途而廢,至少也要把情況搞清楚。要不我來跑這個事情。大家一核計,好吧,正好小張,你有自行車,你就跑這個事情吧。
我跑了兩趟安定醫(yī)院,找到了那個主治醫(yī)生,他跟我說王佩英是有神經官能癥,不是精神病,當年專業(yè)設計院把她送來的時候,劉海燕院長特別說我們是為了保護她啊。后來我本來意見是說,可以繼續(xù)治療,可上面一定要把她交出來,那是逼著我簽字的啊。
我還找了公安局,接待我的同志態(tài)度很客氣。他大概以為我是代表單位來找公安局麻煩的,一見我就說“我們逮捕王佩英,可是因為有群眾舉報,我們的手續(xù)都符合政策啊”。還說“我們可沒有虐待王佩英啊”。當然,那是他的說法。我說我們單位都炸鍋了,現在就是來找你們落實政策的。我一共去了兩次,最后公安局的態(tài)度是說,這個事,他們辦不了,要我去找法院。
我又去找法院,法院一個男的和我年齡差不多,我也找了兩次,后一次,他給我一個文件,說經過研究,免予追究刑事責任。我不干了,我說你們應該平反昭雪才行啊,人都叫你們槍斃了,什么叫免予追究刑事責任啊。他訓斥我不懂法,吵起來,最后讓我出去。
不過至少有了這個說法,我們回去就可以落實政策了。當時劉建章部長,一聽說王佩英這個事情,就說這個同志我認得,她在鄭州局跟我干過,做機要保管員。當時的文件稿都是我起草的,當時我們討論過,因為王佩英的處理留了個尾巴,沒有被評為烈士,所以不能叫撫恤金。當時我們一共湊了三筆錢,一筆是鐵道部有個老干部苦難補助基金,最高標準3000元,我們就按最高標準領出3000元;我又找劉海燕院長請示,鐵道部拿了3000元,研究院是不是也出一些,劉院長說沒問題,我們也出3000元;再加上佩英大姐被關押期間被扣的工資,算起來大概1000元左右。這樣加在一起,我們一共湊了大概7000元,給了佩英大姐的子女。
最后給佩英大姐的平反追悼會,也主要是我操辦的,我記得有幾個標準:一是劉建章部長出席;二是在八寶山辦;三是鐵路系統(tǒng)各單位要派代表參加,總人數要超過300人;四是《人民鐵道》報要發(fā)消息。
通訊稿是我寫的,我文學水平也不太高,但很動了感情,用了很多詞語,比如違法之徒的迫害、慘無人道的折磨等等,最后都給刪掉了,只給發(fā)出來大概100字的小消息。
(口述者為鐵道部專運處退休干部)
(責任編輯洪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