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春,按照閻錫山推行的兵農合一制度,我與本村(山西忻縣忻口村)武溫治、劉年根、王潤維、王二田等十幾個年輕人當了常備兵。當兵后的第二年,我與武溫治等四人又被抽調到省政府侍衛隊。1949年4月太原解放后,我與武溫治兩人成了解放軍62軍軍直屬山炮營的解放戰士。隨后我們進軍西北、西南,參加了甘肅關山打馬鴻逵與四川彭山縣半面街剿匪等戰斗。
赴朝作戰與北漢江被俘
約在1951年的1月間,正是我國抗美援朝不久的時候,我們山炮營在四川彭山縣合編入60軍180師的師直山炮營(營長叫楊銀盤,四川人)。我在炮一連彈藥四排。為了作好赴朝參戰的準備,我們部隊徒步走到甘肅天水,再坐火車抵達河北省的泊頭鎮。在此下車后,在一個叫倫敦村(村子的名字可能不確)的小鄉村住下來。春節過后,我們改換了全部武器裝備(除山炮外,其余皆蘇式武器),改換了軍裝被服,隨時準備出發了。
入朝的確切日子記不得了,只記得在3月中旬,正是第四次戰役已經打了將近兩個多月的時候。我們在安東下車后,徒步跨過了鴨綠江。由于敵人的飛機太猖狂,只能晝伏夜行。三八線以北沒有打戰。過了三八線,進入南朝鮮,也是晝伏夜戰。第五次戰役一開始,我們就參戰了,我們的任務是插入南北漢江之間消滅敵人。仗打得很艱苦,戰士們傷亡不少。我們不僅打過了北漢江,而且接近了南漢江。可就在這個時候,幾倍于我們的敵人包圍了我們。上級命令北撤,我們山炮營掩護步兵先撤。撤至北漢江的時候,由于敵人占據了渡口,封鎖了江面,過江時就有幾百戰士被水沖走、淹死。不過,總算撤過了北漢江,但一切供給全部中斷了,幾次沖殺也沒有成功。上級又命令我們輕裝突圍,于是我們把山炮、電臺等統統拆開損毀,連牲口也解開放脫,每人只帶了一桿槍,分散突圍,朝北奔去。某日天明了的時候,就看到了圍堵的敵人,已經兩三天沒有吃東西的我們,再也無法前進了。就這樣,一萬多人的180師半數當了俘虜。一次被俘這么多人,這在近三年的抗美援朝戰爭中是獨一無二的,因此是出了名的。這是1951年5月底的事,也就是第五次戰役第二階段結束后又過了五六天或六七天的時候。幾年以后才聽說,我們師的代政委政治部主任吳成德同志帶領幾十個戰士打了一年多的游擊后也被俘了。他是志愿軍戰俘中官職最高的人。據說,整個抗美援朝戰爭中,志愿軍被俘總數有兩萬多人,而我們師就占了四分之一。我們師唯有重炮營沒有落入敵手,因為重炮是用汽車拉的,從公路上跑脫了,而我們的山炮是牲口拉的,根本跑不脫。另外還聽說,我們師540團的二營因故沒有參加第二階段戰斗,那么,該營的損失也就不會大了。
在巨濟島戰俘營
我們被俘后,先是被臨時關到某城一個監獄中,不久又轉到釜山,很快就入了敵人設在巨濟島的戰俘營,在此熬過了一年多的時間。
戰俘被編成六個大隊,我在第一大隊86鐵絲網。傷病員另外編成一個隊,由我們侍候照料。我們睡在裝過大米的草袋上,四個人一個鋪。吃的是扁大米,實際就是壓扁了的露仁子大麥,我們忻州人叫露仁草麥。每天兩頓飯,一天只給吃一磅,相當于九兩多。也有點菜,喝些帶魚湯什么的,總之,誰也吃不飽,個個都是面黃肌瘦的。因為美國還糾集了其他國家的少數軍隊參戰,他們自稱什么聯合國軍,所以,看守我們的兵有加拿大人,菲律賓人,土耳其人,等等,不全是美國人。白天,我們多是呆呆地坐著。坐在帳篷里,可以聽見鐵絲網外轉來轉去的宣傳車上播出的什么關于戰俘的日內瓦公約。出帳篷解手要請假,必須按時返回。每星期都有宗教教育課,什么耶穌教、天主教、佛教。課前發給每人一本小冊子。來傳教上課的外國牧師、神甫、僧人等都會說中國話,其中一個美國老牧師曾在我國山東住過多年。牧師宣講時,總要說什么“你們造了孽,是耶穌拯救了你們。”有時我們被派去做苦工,就是到碼頭上卸輪船上的貨物。遇上卸罐頭等食品時,也能撬開吃上些。說實話,只要你規規矩矩,不鬧什么事,管理人員并不隨便打罵人。當然,我并不是說他們優待俘虜。
然而,這里并不是風平浪靜的,而是斗爭很激烈,就是那些要到臺灣投奔蔣介石投奔所謂中華民國的戰俘與我們這些一心想回祖國回大陸的戰俘間的斗爭。兩派戰俘背后都有領導,但都在暗中指揮著,不露面,所以我們也不知道誰是領導,只是后來在一次兩派武斗后,一個原山炮營的排長周榮秀(陜西人)和觀察班班長范永清(山西太谷縣城內人)被人家認出來,另外圈起來了,我們這才知道,他們是鐵絲網內我們這一派的領導。想到臺灣的那一派顯然得到了美國的支持,后來才聽說,他們里面鉆進不少名為戰俘實為臺灣派進去的特務,怪不得有些人那樣猖狂,做反共宣傳,還行兇拷問我們。例如,一個任中隊長的俘虜(我忘記了他的名字,是江蘇或浙江一帶人),就相當兇狠,拷打審訊過我們,我懷疑這家伙很可能就是一個真特務,假俘虜。同住在一個帳篷中的戰俘誰也不敢公開說自己想回哪里。聽說某鐵絲網中有一個四川籍的戰俘,他想回大陸的心思不知怎的被另一派知道了,競被活活打死,還把心掏出來示眾。由此可以想見,后來大多數的戰俘(據說有1.4萬多人)之所以到了臺灣,回到大陸的只是少數(據說總共6000多人),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怕遭另一方的毒打,甚至招來殺身之禍。當然不能否認,確實有那愿到臺灣去的人,這原因很復雜,而俘虜中相當多的人是在解放戰爭中起義過來的,或者是解放戰士,他們的思想還沒有從根本上轉變,再加上另一派的反共宣傳,就更容易動搖了,這應該是主要原因。也有的老戰士是怕回來以后挨整,沒完沒了的檢查交代問題,也就順水推舟,選擇了到臺灣的道路。總之,在巨濟島時,多數人都很悲觀,以為不知哪一天要被拉出去,被機槍掃了。
我為什么要“回共產黨中國”
我是一個在閻錫山的晉綏軍和咱們解放軍里都呆過的人,我就是一個解放戰士,但我親身體會到兩個軍隊是兩重天。晉綏軍官兵關系就跟貓鼠關系一樣,當兵的怕當官的,當官的可以隨便打罵當兵的。至于生活,無論是衣服穿戴,還是吃的喝的,兵與官無法相比。但是解放軍官兵平等,官不能打兵,當兵的犯了錯誤,全是用批評教育的方法,用同志們幫助的方法。不僅如此,當官的有什么不對的話,當兵的也可以提出意見,這是晉綏軍中絕對見不到的。解放軍里,當官的與當兵的吃喝穿戴幾乎沒有多少差別。那時候,還沒有實行什么軍銜制,連地方上的官也還是供給制,沒有實行薪金制哩。另外,解放軍不僅重視對戰士的思想政治教育,還非常重視對戰士的文化教育,尤其是在四川的那一年,抓掃盲抓的特別緊,我這點點讀書看報的本事,主要還是得益于那一年的掃盲。晉綏軍里,誰管你掃盲識字呢。所有這些,都深深感動了我,教育了我,深深感到解放軍才真正是人民的軍隊。因此,我一投入解放軍,就愛上了這個軍隊。無論在行軍作戰中,還是在日常生活中,總是力盡所能,吃苦耐勞,勇敢作戰,從不落后,算得上是尖子兵。1949年冬,也就是參加解放軍半年多的時間后,我就入了黨(時在甘肅)。也就在這一年,在進軍四川的途中,又立了甲等功。赴朝之前,我已被提升為副班長了。所以,我是鐵了心要回祖國,回大陸的,且不說家里還有我的母親和妻子、小女,所以,我是拿定了打死也不到臺灣去的決心的。
1952年后半年的一天,我們鐵絲網內的戰俘被叫出來,排成五行。每一行的人逐個走進被指定的一個帳篷(共五個帳篷)。當我進入一個帳篷時,只見對面坐著一個外國人,大概就是中立國的人吧。帳篷里就我們兩個人,再無旁人。我一進去,他就問我:“你回哪里呀?”我毫不猶豫地回答:“回中國。”他又問:“回哪個中國?”我堅定地說:“回共產黨中國!,,就這樣簡單地問答之后,他很快填了一張卡片交給我。我拿著卡片(卡片上寫的是外文,我當然認不得)退出來,門外站著的一個外國人接過我的卡片看了后,領我繞出原住的那個鐵絲網,到了另一處地方。這里全是要回大陸的人了。從此,我們就與要到臺灣的戰俘分隔開了。有一個戰俘本心是想要回大陸的,也許在那個問話的篷子里沒有回答清楚,或者別的什么原因,卡片上一定是填著回臺灣。當他走出帳篷后,一個外國人要領他返回原住的鐵絲網時,他醒悟過來了,哭著鬧著怎么也不回去,說是他要回大陸中國。幸好他遇上那個美國老牧師,他哭著向老牧師求情,在老牧師的幫助下,終于為他改了卡片,與我們到了一塊。幾天后,我們就被運到了朝鮮半島南端的巨州島上,而回臺灣的仍留在巨濟島上。當我們離開巨濟島經過從前的鐵絲網時,我親眼看見鐵絲網內跟我原在一個排的二班某戰士噙著淚水看我們,我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情——他也是想回大陸的人啊!可是,也有一些戰俘向我們揮手喊叫什么:“咱們大陸再見!”言外之意是,他們總要反攻大陸,取得反共復國的勝利。當然,我們也毫不示弱,針鋒相對地對他們喊:“咱們臺灣再見!”叫他們知道:我們一定要解放臺灣!
在巨州島戰俘營
巨州島是第八戰俘營,有10個鐵絲網,我在2號鐵絲網內。我們先住的是帳篷,后來修了鐵棚子,就住進了鐵棚子內,一個棚子里住幾十個人。比起在巨濟島時,這里就自由得多了,鐵棚子門上沒有守門人了,在自己所住的鐵絲網內,可以隨便串門了。我們鐵絲網里的領導人也露面了,這就是原山炮營后勤處處長彭??(山西人)、連長馮玉林(山西興縣人)和范永清等幾人。他們與其他鐵絲網的領導也能相互聯絡,靠的是編好的手勢和暗號。究竟巨州島戰俘營中誰是最高領導,我至今也不知道,當時只聽說有個什么政委是大領導。在2號鐵絲網內,彭??等人公開領導我們活動、斗爭,還組織我們識字,學文化,黨員還過組織生活。
雖然這里的戰俘都是要回大陸的了,但我們的領導人并沒有放松警惕,生怕有人用威脅利誘的手段,使一些意志不堅定的人動搖,改變回國的主意,于是便成立了共產主義團結會,組織了糾察隊,我都參加了。糾察隊分四個班,有40多個人,其任務就是暗中監視那些被懷疑為意志不夠堅定的人,特別是在他們被派出去做苦工時,糾察隊總要想辦法派幾個隊員一同到工地上做工,悄悄監視他們的行動。
那時候,雖然當兵的大多沒文化,有不少人還是文盲,但由于戰俘營里人很多,特別是有許多學生兵,所以人才還是不少,有能工巧匠,有會吹拉彈唱的,有懂外文、會說外國話的。有的人用罐頭盒做成小號,用其他材料做成胡琴。他們還為我們演出過《白毛女》。那些懂外文的人從撿來的外文報紙上能知道許多新聞,特別是有關停戰談判和談判戰俘問題的新聞,聽他們一說,對早日回國就抱有更大的希望了。當我們知道斯大林逝世的消息時,還開過追悼會。1952年的國慶節,1953年的勞動節、青年節、“七一”等節日,我們都搞了慶祝活動,在鐵絲網內還舉行了游行示威,高呼“打倒美帝國主義”等口號。
最使人難忘的還是1952年的國慶。其時,我們從巨濟島來到巨州島還不久。為了制作國旗,我們將美制雨衣拿到伙房汽油桶上烤熱,再搓一搓,就將綠顏色搓掉了,變成了白布,再從醫院里弄上紅黃藥水、藥品等東西,將白布染紅,再畫上黃五角星,就制成了國旗。當我們將五星紅旗升起來的時候,都高興地跳起來了。我還是負責保衛國旗的呢,所以更是激動。可惜國旗升起之后不一會兒,就被嘹望哨上的兵發現了,于是鐵絲網外的守兵要進來干涉,我們頂住門,不讓他們進來,還用石頭打他們,他們實在沒辦法了,就扔進毒氣彈來,嗆得我們要死。對于升了國旗的7號鐵絲網,守兵們競動用了機槍,掃死500多人,跟我原是一個連的張樹森同志就是在這次掃射中死去的。即使這樣,我們的同志還是寧死不屈,我們的領導更頑強,領導我們絕了三天食,以示抗議。此次國慶事件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外界,國際紅十字協會也知道了,曾派人來視察過。事情過后,領導人彭××對我們講:“同志們,你們說咱們是勝利了,還是失敗了?咱們勝利了!咱們的斗爭祖國人民知道了,世界人民也知道了!”
遣返以后
1953年7月底,朝鮮終于停戰了。還在停戰前的4月份,傷病員就遣返回國了。
8月間,我們從巨州島坐船到了南朝鮮西海岸的仁川港,上岸之后,到了那停戰談判的板門店,這里也是交換戰俘的地方。一到板門店,我們就把身上的衣服撕爛扔掉(上衣背后印有英文“俘虜”的字樣),脫得只留下了褲衩。我們控訴敵人對我們的虐待行為,我們的一些人被記者圍起來,記者們一邊問,一邊記。我們受到前來迎接的志愿軍親人的熱情接待,讓我們理了發,洗了澡(在戰俘營里,我們從來沒有洗過澡),換上新軍裝,第二天就坐上火車,第三天就回到了日思夜想的祖國。我們原炮一連共回來70多人,與我患難與共的本村武溫治、本縣聶計寶(城南大王村人)等也回來了。
我們先回到東北遼西省(今遼寧省)昌圖縣金家鎮,這里設有被俘歸來人員管理處(簡稱“歸管處”),在此進行整訓學習。整訓前,領導作了動員報告,講了政策,讓我們檢查交代,交代被俘后的表現,主要交代有沒有變節失密的問題。大多數人都實事求是地作了檢查交代。實在說,你的所作所為大家都看得見,想隱瞞也不好隱瞞。最后,說是按照“熱情關懷,耐心教育,嚴格審查,慎重處理,妥善安置”的二十字方針辦事,但執行起來卻又是另一回事,百分之九十多的黨員被取消了黨籍,連長以下的人都被安置回了原籍。對于我們的軍齡,只承認被俘以前的,戰俘營中二年多的時間就不被視作軍齡了。對于這樣的處理,我們很不服氣,提了很多意見。有的同志因為憋著一肚子氣,開會時背對會臺而坐,但這又管什么用呢?你那戰俘營中頑強不屈的斗爭,被人家一筆勾銷了;人家一說就是:你們比劉胡蘭怎樣?比狼牙山五壯士怎么樣?比這個英雄怎樣,比那個烈士怎樣,其言外之意就等于說,當了俘虜就不應該活著回來。
在金家鎮歸管處整整整訓了一年。1954年8月,我們背著沉重的思想包袱,拖著一條不光彩的尾巴回到村里,真是有苦難言啊。在村里,我們這些人也是被上邊視作“內控”人員(這是后來才知道的),所以“文革”清理階級隊伍時,我與武溫治也是被清查的對象。后來聽說,我們師代政委、政治部主任吳成德同志也被開除黨籍和軍職,安排到一個農場改造思想。每想到吳成德同志的這種可悲可嘆的下場時,自己思想上的包袱似乎也輕了一些。
總算老天開眼,“文革”終于被徹底否定了,1980年中央下發了《關于志愿軍被俘歸來人員問題的復查處理意見》的文件,即74號文件,為我們這些人徹底平了反,我與武溫治的黨籍都恢復了,戰俘營里二年多的時間也算作軍齡了,這才使我放下背了幾十年的包袱,就是死了也能閉上眼了。還教我感激的是,從1987年起,國家又對1953年之前(即實行義務兵役制之前)參過軍的解放軍戰士每年發給生活補助費,使我們老有所養。我衷心感謝黨,感謝人民,感謝我們改革開放的好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