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權,本義是“人該有之”和“人皆有之”的權利,即人人應有的權利。解放后,我國人權事業(yè)從人權禁區(qū)到人權入憲,走過了60多年艱難曲折的崎嶇道路。回顧這一歷程,反思其經(jīng)驗教訓,對今后人權事業(yè)的健康發(fā)展,很有必要。
一、1949~1978年人權蒙難的歷史
建國前夕由全國政協(xié)第一次會議通過的、作為臨時憲法的“共同綱領”,是中國人民反獨裁爭民主爭人權的勝利成果。共同綱領反映了在國民黨暴政下剛翻身的人民的要求。其中對人權的保障,有幾點在中國憲法史上也是少有的。如明文確認了思想自由、新聞自由、通訊自由、遷徙自由和鼓勵、扶助私營經(jīng)濟等等。前幾項還列入第1章總綱中。但是,建國后,從1949年到1978年,年年都有政治運動,這些政治運動,無例外地都是侵犯人權的運動,而以“反右”、“大躍進”、“文革”為最甚,折磨、殘害、饑荒致死的人數(shù)以千萬計,無辜受難者和被株連者的生命權、財產(chǎn)權、政治自由權、人身自由權、人格權、訴訟權受侵犯和剝奪的程度,可謂觸目驚心,亙古少有。
有侵權也就有維權斗爭。這期間也有一些黨內外志士仁人挺身出來,為捍衛(wèi)人權而進行堅持不懈的斗爭。1957年“反右”前知識界的“大鳴大放”,其中對解放初如“反胡風”、“肅反”等政治運動中嚴重侵犯人權的行為的批評控訴,就是一次聲勢浩大的人民維權行動,是人民行使對執(zhí)政黨的監(jiān)督權和言論自由、批評建議權利的合法斗爭,是知識分子為掙脫文化專制主義和教條主義的思想控制的一次公然抗爭和思想解放的嘗試;是中國人民百多年來追求民主自由與人權的憲政運動的一個高峰和一次挫折。1976年天安門的“四五”運動,也是一次要民主爭人權的運動;“它為后來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團奠定了偉大的群眾基礎。”(見《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
此外還有個別志士仁人的抗爭。如胡風30萬言上書質疑毛澤東否定人性的“五把刀子”;梁漱溟為處于“九地之下”的農(nóng)民爭權利而不屈不撓同毛澤東當庭抗辯;彭德懷為饑餓的農(nóng)民鼓與呼而以身相殉;林昭、張志新等烈士為堅持真理而獻出年輕生命;遇羅克批判“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對聯(lián)而撰寫的《出身論》,振聾發(fā)聵,時人稱之為上世紀60年代中國的“人權宣言”。即使像老舍、翦伯贊、傅雷等許多人被逼自殺,也是一種曲線的維權斗爭——維護人格的尊嚴,義不受辱。
二、1978~1 990年的人權斗爭
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把執(zhí)政黨的指導思想從“以階級斗爭為綱”轉變到“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這是一個很大的轉變。雖然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上,仍然把人權作為資產(chǎn)階級的口號加以批判,但在實踐上,有的領導人吸取過去的教訓,已開始正視清償歷年侵犯人權和公民基本權利的政治債。胡耀邦大刀闊斧推行全國規(guī)模的平反冤假錯案,受益者數(shù)千萬人。這是中國歷史上空前規(guī)模的人權還債的政治運動,對收拾黨心民心,起了很大的作用。
鑒于“文革”中知識分子和廣大干部遭受人身自由和人格尊嚴的殘酷迫害,主持立法的全國人大法制委員會主任彭真,以其切身的體驗,在1979年制定刑法時特別要求單列“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罪”一章,其第一條規(guī)定“保護公民的人身權利、民主權利和其他權利,不受任何人、任何機關非法侵犯。”1982年修改憲法時,在公民基本權利與義務一章中,確認了許多公民權利和自由,包括以前各次修憲時沒有列入的一條:“公民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禁止用任何方法對公民進行侮辱、誹謗和誣告陷害。”這是新中國在人權保障方面的進步。
這期間,理論界在開展真理標準討論的思想解放運動中,開始有人試探性地鼓吹人權。如1979年北京大學哲學系美學教授朱光潛率先發(fā)表文章《關于人性論、人道主義、人情味和共同美的問題》。1980年華東師范大學文藝學教授錢谷融重新發(fā)表自己在1957年受到全國批判的文章《論(文學是人學)一文的自我批判》,實質是為人權辯護。再有《中國青年報》開展了“潘曉問題”的大討論,質疑過去主流意識形態(tài)關于人生價值觀的片面宣傳教育。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研究員汝信,于1980年8月在《人民日報》發(fā)表文章《人道主義就是修正主義嗎?——對人道主義的再認識》,提出“人道主義就是主張要把人當做人來看待,人本身就是人的最高目的,人的價值也就在于他自身”。他們當中最突出的是《人民日報》副總編輯王若水和人民出版社總編輯的薛德震,從馬克思主義哲學高度論述人,由他們通過人民出版社編輯出版了《人是馬克思主義的出發(fā)點》一書,一年半之后又出版了另一本書《關于人的學說的哲學探討》。上世紀80年代初期法學界也開始打破人權禁區(qū),社科院法學所的李步云于1978年12月6日,在《人民日報》發(fā)表了《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的文章,這是法學界思想解放的標志性文章之一。1979年10月30日,他的《論我國罪犯的法律地位》也發(fā)表在《人民日報》上。文章提出,凡是具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的人都是公民,罪犯也是公民,不能誣告陷害,不能刑訊逼供,其配偶要求離婚也應該征求罪犯的意見。這篇文章發(fā)表后,引起了一些仍然堅持階級斗爭舊思維的人士、特別是監(jiān)獄管理干部的抗議。我當時正在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委員會辦公室工作,看到了許多來自這些干部的信,質問作者“立場站到哪里去了?!”“罪犯也有權利,我們以后怎么管理?!”
此外,有的法學家還發(fā)表了鼓呼司法獨立、質疑階級斗爭法學的文章。我也曾撰文批評政法界和法學界倡言以兩類矛盾論的政治哲學來指導法律實務,評析所謂“審判中劃分兩類矛盾”等錯誤理論。法學界還展開了關于人治與法治、政策與法律、法的階級性與共同性、法文化的繼承性等問題的大討論,對澄清長期以來階級斗爭法學觀,樹立權利本位觀、法治觀起了啟蒙作用。
但也有的法學者,1979年在《北京日報》以“人權是資產(chǎn)階級口號”的通欄大標題發(fā)表批判人權的文章。有的法學者則主要是批判地介紹外國人權發(fā)展歷史和人權觀點,并不承認中國也有人權問題,主張用“公民權利”取代“人權”的概念。
這時期人權辯論的一個高峰和一樁震動全國的事件是,1983年3月7日,在中共中央黨校舉行的紀念馬克思逝世100周年大會上,中宣部前副部長周揚作了《關于馬克思主義的幾個理論問題的探討》的報告,其核心思想是談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他在報告中檢討了1966年之前的“十七年”,在“人道主義與人性問題的研究”上曾經(jīng)走過的一段彎路,公開承認:“那個時候,人性、人道主義,往往作為批判的對象,而不能作為科學研究和討論的對象。在一個很長的時間內,我們一直把人道主義一概當做修正主義批判,認為人道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絕對不相容。這種批判有很大片面性,有些甚至是錯誤的。……‘文化大革命’中,林彪、‘四人幫’一伙人把對人性論、人道主義的錯誤批判,發(fā)展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為他們推行滅絕人性、慘無人道的封建法西斯主義制造輿論根據(jù)。過去對人性論、人道主義的錯誤批判,在理論上和實踐上,都帶來了嚴重后果。”
這個報告是建國后幾十年來、乃至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以來第一次對人權和人道主義的全面反思和突破,其中還談到社會主義也可能異化。他的演講當場受到熱烈歡迎,掌聲經(jīng)久不息。我有幸參加了這個會,親歷其境。
周揚這個報告隨即在《人民日報》全文刊載,這本來是對人權禁區(qū)的一次試探性的突破,不料竟遭到幾位身居要津的理論權威的反對,緊接著發(fā)表大量文章猛烈批判。其中胡喬木1984年1月3日在中央黨校(與周揚作報告的同一地點)發(fā)表演說《關于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后來發(fā)表在《紅旗》雜志上面,并出版單行本),其中完全否定了將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融合起來的任何努力,并將有關討論說成是“根本性質的錯誤觀點,不僅會引起思想混亂,而且會產(chǎn)生消極的政治后果”,“誘發(fā)對于社會主義的不信任情緒”。這場突然爆發(fā)的爭論,隨即演化為1983年10月中央全會后開展的“反精神污染”的政治運動。由于黨中央主要領導人胡耀邦等及時“叫停”,才沒有重復過去“反右”的錯誤。總共才持續(xù)了“28天”,是歷次政治運動最短命的。
這期間,中央一些領導人剛從受“文革”迫害的陰影中走出來,從黨和國家的前途和自身的權益考量,曾經(jīng)積極支持批判“兩個凡是”和開展真理問題討論,亦即拋棄晚年毛澤東錯誤路線的某些方針政策,否定“以階級斗爭為綱”,主張推行政治體制改革。但可惜的是,他們沒有完全擺脫專政思維和對人權思想的顧忌。
三、1991年開始的人權禁區(qū)解凍
(一)開始承認“多數(shù)人的人權”
鄧小平在1985年6月6日同“大陸與臺灣”學術研討會主席團全體成員談話時,向臺灣學者說:“你們對處理這幾個人有不同的意見,從人權的觀點提出問題。這就要問,什么是人權?首先一條,是多少人的人權?是少數(shù)人的人權,還是多數(shù)人的人權,全國人民的人權?西方世界的所謂‘人權’和我們講的人權,本質上是兩回事,觀點不同。”(鄧小平:《搞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鄧小平文選》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25頁。)
他這里首次肯定地提出人權問題,邁出了承認人權的重要一步。對他提出的問題的回答應當是:人權是指所有人、每個人應有的權利。保障人權也往往要強調保護少數(shù)人,或雖是多數(shù)卻是弱勢群體的權利。
(二)人權禁區(qū)的解凍
這是從應對外國對我國人權狀況日益責難的壓力下開始的。
1990年11月10日,中宣部理論局召開了一次有關人權問題的小型專家座談會。我參加了這次會。會上,理論局的負責人傳達了政府領導人有關人權問題的一個批示,要求批判外國宣揚的“人權無國界論”。但是,與會的專家學者卻發(fā)表了一些不同意見。
我在發(fā)言中提出討論人權問題應當把握的幾個原則:一是在人權的性質與評價上,要實事求是,作具體的歷史分析,不能籠統(tǒng)說資產(chǎn)階級人權(包括西方文藝復興時代和資產(chǎn)階級革命時代啟蒙思想家的人權思想)“都是欺騙”。二是在人權的法律地位上,既要講人權的國內性,又要講國際性,要看到存在人權無國界與有國界兩種情況,要把承認人權有國際性(國際合作、國際保護)同反對借人權干涉別國內政加以區(qū)別對待。即使對待人權的國際干涉,也要具體分析國際法所允許的合法制裁、人道主義干涉同非法干涉的區(qū)別。三是在對人權的評價與態(tài)度上,既要理直氣壯地高舉社會主義人權旗幟,又要實事求是地正視我國人權保障制度還有缺陷,有待改善。四是在人權的實現(xiàn)上,既要講理想,又要講現(xiàn)實。人權是人人應當享有的應有權利,具理想色彩,又受現(xiàn)實的經(jīng)濟結構和文化發(fā)展條件所制約。要通過社會斗爭、最終是通過發(fā)展生產(chǎn)力來逐步實現(xiàn)。我還提出應貫徹“雙百”方針,打破禁區(qū),鼓勵對人權理論的學術探討。(摘自郭道暉:《人權禁區(qū)是怎樣突破的》,載郭道暉等主編《當代中國法學爭鳴實錄》,湖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75~381頁)
會上其他專家學者也作了類似的發(fā)言。
過了3個月,即1991年3月2日,中宣部再次召開人權問題小型座談會。這次還有一位副部長參加。會上這位副部長傳達了黨中央領導人有關人權問題的一個批示,其中提到美國肯尼迪人權中心給中國科學院院長周光召的一封信,說信中根據(jù)一些道聽途說,對我國的人權狀況進行攻擊,說我國成千上萬人的命運受到非人道的對待。也由于我國一些喪失國格的外逃者的渲染,連達賴也成為人權斗士,我們倒成了專制魔王。其實,即使按西方的標準,他們自己也有許多違反人權的現(xiàn)象,必要時應當加以揭露。從理論上講,人權有它的階級屬性。當然這樣講,西方人士不易接受。總之,這個問題聯(lián)系到民主問題,要認真對付一下,建議對人權作一番研究,回避不了。
會上大家借應對西方的挑戰(zhàn)為由,大講對人權問題不能再采取回避態(tài)度,要求開展我國人權的狀況與問題的研究。會上落實了由中宣部理論局擬就的8個研究課題,當場確定了負責主持研究的單位,立即著手收集資料,編寫一套“人權研究資料叢書”。兩年后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了7本,為以后深入研究提供了參考。
這次會議可說是未受領導上原始意圖所局限,把人權研究的閘門打開了。在以后蓬勃展開的人權討論中,已不限于只是對付外國人對我國人權狀況的挑戰(zhàn),而且是對人權的理論與實際問題本身展開了全面的探討。
會后10天,我所主編的《中國法學》編輯部和中國法學會研究部于3月12日聯(lián)合召開了“如何開展人權與法制問題的理論研究”座談會。到會的近20位專家學者一致認為,研究人權問題首先必須進一步解放思想,消除不必要的思想顧慮。不能只局限于批判資產(chǎn)階級人權理論,還應當汲取古今中外人權思想中屬于人類共同文明成果的精華,參照當代國際法公認的準則,貫徹“雙百”方針,創(chuàng)造不同學術觀點爭鳴的學術環(huán)境。
這次會后,其他單位隨后也開了一系列人權討論會。如中國人民大學(4月20日)、北大(5月4日)、中國社科院法學所(6月21日)、北京市憲法學會(7月16日)、中國政法大學等都先后舉行了人權理論討論會。此外,人民日報社、光明日報社也都召開了座談會。我參加了幾乎所有上述會議。真是“京城無處不飛花,爭談人權成佳話”。
在此高潮中,11月1日,國務院新聞辦公室正式發(fā)表了第一份《中國的人權狀況》白皮書。11月4日,中宣部又召開了較大規(guī)模的人權討論會,中宣部副部長聶大江還對討論作了總結發(fā)言。自此,談論人權已形成一股新潮。
討論中也引發(fā)了種種不同觀點的爭鳴。譬如人權是天賦權利還是“國賦”、“法賦”或“商賦”(商品經(jīng)濟所賦)權利?人權是法定權利,還是首先是一種非法定的道德權利、應有權利?人權的主體,是個人還是集體,二者誰為本位?人權起源于資本主義商品經(jīng)濟時代,還是原始社會就有了自然存在的人權因素?人權只有階級性還是主要體現(xiàn)于它的普遍性、共同性?國家主權是否必定高于人權?等等。《中國法學》從1991年第4期起開辟了“人權與法制研究”專欄,對人權的各種觀點進行了連續(xù)一年多的討論,還就人權的主體問題展開過不同觀點的爭鳴。
人權禁區(qū)的突破和人權討論的開展,還基于1992年初鄧小平南方談話的發(fā)表,提出“主要是要反‘左’”的政治方針,扭轉了“反和平演變”和糾纏于“姓社姓資”僵化教條的緊張局面。
四、開始邁向正視人權的艱難旅程
從1991年下半年開始,中國政府每年發(fā)表一份中國人權狀況的白皮書,介紹中國在人權各方面的成就、現(xiàn)實狀況和保護措施的情況,并闡明中國政府在人權和人權保護方面的立場與觀點。應當說這主要是為了回應西方國家對中國人權問題的挑戰(zhàn),但也間接地或多或少承認了中國在人權方面存在問題。例如,在1991年第一份白皮書《中國人權狀況》中列出中國人權的10個方面狀況,并附帶提到中國人權保護方面的不足,這也是對人權保護的公開承諾。
1997年,中共十五大正式確認“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基本方略(1999年3月第九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進一步將它寫入憲法)。1997年中共中央在十五大的政治報告中,也開始談及中國共產(chǎn)黨作為執(zhí)政黨的一項民主任務是“尊重和保障人權”。
1998年江澤民在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訪華時宣告:“盡管雙方對人權問題的看法分歧,但中國政府莊嚴地承諾要促進和保護人權和基本自由”。(轉引自馮林主編:《中國公民人權讀本》,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第485頁)1999年,江澤民在英國劍橋大學發(fā)表演講,說中國政府也在努力要把保護人權自由作為政府的一個工作目標。總理朱镕基也說過:“中國尊重國際社會關于人權的普遍性原則,同時認為,促進和保護人權必須與各國國情相結合。”(見2001年2月12日《人民日報》第1版報道:《朱镕基總理與加拿大克雷斯蒂安總理會談》)他在接見來華的美國國務卿奧爾布萊特時,后者質疑中國人權狀況,他以“我爭取人權的斗爭比你還早十年”(指解放前他參加爭民主爭人權的革命學生運動),把她擋了回去。
中國領導人上述關于人權的表態(tài),表明他們已不再諱言人權,開始正視人權問題。不過大都是對外國人說的,對內還不能說已成為國策。在實際生活中,中國國內侵犯人權的事情仍時有發(fā)生。
直到中共十六大以來,以胡錦濤為總書記的中共中央提出了“以人為本”的科學發(fā)展觀和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戰(zhàn)略構想,將尊重和保障人權作為其中的重要內容。2004年第十屆全國人大第二次會議通過的憲法修正案,將“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條款納入憲法,使我國人權由禁區(qū)躍上憲法的神圣地位,成為憲法的最高原則。這是具有重大意義的憲政進步。此后這一原則也納入國家“十一五”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和《中國共產(chǎn)黨章程》。2009年4月13日,國務院新聞辦公室發(fā)表了《國家人權行動計劃(2009~2010年)》。
這一時期來,通過人民人權意識的增強和各種不同利益群體的權利呼喚與專家的立法參與,全國人大的立法中,逐漸重視了在立法中貫徹民主精神和對人權與公民權的保障,如民事立法中制定了一些不同社會利益群體的權益保障法,在行政立法中制定了行政復議、行政訴訟等保障公民權利的行政救濟法,在刑法中確認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罪行法定、罪刑相當三原則,在刑事訴訟法中部分地吸收了無罪推定原則,等等。這表明了我國立法指導思想上確有一些進步。
在人權的國際合作方面,截至2009年4月,中國政府已先后參加了25項國際人權公約。(見《國家人權行動計劃(2009~2010年)》)其中最重要的是1998年,中國政府簽署了《經(jīng)濟、社會、文化權利國際公約》,并經(jīng)全國人大正式批準;后來又由政府簽署了《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人大尚未批準)。從此,中國的人權事業(yè)融入了國際合作和國際監(jiān)督的大環(huán)境之中。中國作為一個大國,在國際人權事業(yè)中被要求承擔相稱的國際義務與責任。近年中國軍隊參與國外維和行動和反海盜護航,就是承擔國際人權保護義務的初步體現(xiàn)。不過,我國在立法和司法上與上述國際條約的規(guī)定和要求還有較大的差距。
當今執(zhí)政黨的最高領導人的歷次講話中也一再肯定人權的重要地位與普世價值。胡錦濤2006年4月在耶魯大學的演講中說:“我們將大力推動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依法保障人民享有自由、民主和人權,實現(xiàn)社會公平和正義,使13億中國人民過上幸福生活。”他在2008年的新年賀詞中又說:“我們衷心希望各國人民自由、平等、和諧、幸福地生活在同一個藍天之下,共享人類和平與發(fā)展的成果。”最近,胡錦濤訪問美國在回答外國記者問時,再次宣示中國要改進人權工作。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在2007年2月發(fā)表的題為《關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歷史任務和我國對外政策的幾個問題》一文中,明確指出:“科學、民主、法制、自由、人權,并非資本主義所獨有,而是人類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共同追求的價值觀和共同創(chuàng)造的文明成果。”在同年全國人大會上答記者問時,再次重申了同樣的觀點。這些都說明,促進人權事業(yè)已成為國家建設和社會發(fā)展的一個重要話題,也是不可抗拒的歷史潮流。
毋庸諱言,我國人權狀況迄今仍然存在許多缺陷和弊病。近年在法治上也出現(xiàn)時進時退、停滯甚或倒退的現(xiàn)象。立法上仍有違反人權的規(guī)定(如侵犯人權的勞教制度與法規(guī)迄今沒有廢除)。在事關公民和社會組織的憲法基本權利與自由的立法上,猶疑不前。公民的言論、出版自由、學術研究、文藝創(chuàng)作與文化活動自由、輿論監(jiān)督權利、對國家機關及其官員的批評檢舉控告權利等專項立法拖延不決。對弱勢群體缺少生存照顧的人權立法保障。這就不可能在根本上保證和促進憲法和散見于法律中的原則的實現(xiàn)。此外,行政執(zhí)法中存在大量侵權行為,特別是在房屋拆遷、土地征收、城市管理等方面,執(zhí)法專橫、暴力掠奪、欺壓百姓的行為,時有發(fā)生,從而引起尖銳的社會矛盾和沖突;司法還沒有完全獨立,有些地方司法機關甚至蛻化為貪官污吏的專政機器和“打手”,制造許多違法侵權的冤假錯案,導致群體性事件此起彼伏。
2008年一些報刊和理論界人士還曾大批人權、民主、自由的“普世價值”,這表明人權道路上還布滿荊棘。
畢竟,保障人權已是憲法規(guī)定的國家義務,妄圖否定和侵犯人權,是違憲行為。中國人權保障事業(yè)任重道遠,有待幾代人的不懈奮斗!
五、保障人權必須克服的觀念窒礙
反思我國60年人權發(fā)展的道路崎嶇,舉步維艱的原因,最主要的是執(zhí)政黨在人權理論和實踐上長期存在指導思想上的偏頗,只有進一步轉變觀念,才可望推進我國人權事業(yè)的健康發(fā)展。
(一)走出指導思想上誤區(qū)
1.樹立執(zhí)政黨的新思維
按毛澤東的觀點,中國革命的首要問題是分清“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貫徹的是階級斗爭觀,否定博愛的人權觀。兩軍對陣,不應當去“愛”敵人,名正言順。但成為執(zhí)政黨以后,還一味堅持這種階級斗爭是非觀,聲言“我們決不施仁政”,就會動搖執(zhí)政的合法性和人道主義基礎。
作為革命黨與作為執(zhí)政黨的最大區(qū)別是:革命黨可以只代表一定的階級和群體;而執(zhí)政黨是經(jīng)全民選舉產(chǎn)生的(體現(xiàn)為執(zhí)政黨的領導干部通過代表全民的人大被選為國家領導人),不能只對某個階級或部分國民負責,也不只對國民的多數(shù)負責,而要對全民負責。我們通常習慣于講我們代表“95%以上的人民”或“最廣大的人民”的利益,而不說“全民”。對那5%的人的人權要不要負責保護?須知人權主體是指“每個人”,而不論其階級成分或人數(shù)多少。而在我國,上世紀50年代全國人口以6億計,5%就是3000萬;現(xiàn)今13億人的5%,是6500萬,豈是“少數(shù)”?把他們都打入另冊,劃為異類,成為人民之外的敵人或賤民,是對人權的最大侵犯。即使是對所謂“階級敵人”,如果其未被法律剝奪的應有人權和法定權利受到非法侵犯,執(zhí)政黨和政府也應出面予以糾正和救濟,否則就會破壞執(zhí)政的法治基礎。
一種主流觀念是,強調我們保護的是多數(shù)人的人權,不是少數(shù)人的人權,似乎這顯示了我們對待人權的民主性、階級性和正義性。誠然這比只保護少數(shù)人的特權,特別是只保護社會強勢群體的特權,要民主和正當。但是,既是講人權,就應當是每個人即所有人、人人皆有的權利,而不能只以保護多數(shù)為滿足。民主的共和精神要求一視同仁,和衷共濟,特別還要求“保護少數(shù)”。如果以保護多數(shù)為借口去壓迫少數(shù),就會變成“多數(shù)暴政”。進一步說,迫切要求得到人權保護的,往往是社會中被邊緣化、被歧視的弱勢群體。在出現(xiàn)兩極分化的當代中國,保障弱勢群體的人權,已是一個嚴重的迫切的任務。
2.轉到“以人為本”
雖然改革開放30年來,執(zhí)政黨的治國方策已經(jīng)轉變到“以經(jīng)濟為中心”,但階級斗爭為綱的余毒仍不時漂游在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上空。中央領導人提出要“以人為本”,是在人權觀念上的一大進步。但實踐上并沒有完全改變長期以來的“以黨為本”、以“領袖為本”、“以官為本”的積弊。
“以人為本”要以每個人為本,即以人人為本。不能限于某一群體的人;更不能以特殊利益集團或權貴資產(chǎn)者集團為本。要揚棄只強調國家權力和國家利益至上、而抹煞個人權益的國家主義本位觀;要糾正集體權益高于個體權益、個體權益要無條件地服從國家和集體權益的片面權利觀,樹立個體的人權和公民基本權利高于國家權力,集體權利與個體權利平等對待,不受任何權力侵犯的憲法原則。即使為了國家或集體正當公益而要求犧牲個體權益時,也要給個人相應的補償或賠償。
“以人為本”還須進一步追問:人以什么為本?或:以人的什么價值為本?馬克思說:“人是人的最高本質”,“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以人為本”就是要確認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主體;人自身是衡量一切事物的尺度和標準;滿足人的物質與精神需要是人的一切活動的出發(fā)點與歸宿。這也邏輯地得出,人的自主性與自由是人的最高本質要求;人是目的,而不只是手段;一切為了人和人的需要。
自由是人之所以成為人的必要條件,人的自主性與自由是人的最高本質要求,是高于其他人性需要和人權位階的核心價值。自由使人成為人格獨立自主的主體,從而是激發(fā)人的主觀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力,促使人類文明發(fā)展的動力。西方社會崇尚自由精神,這是近代西方物質文明遠遠超出世界其他地方獲得迅速發(fā)展的動因。
3.在政治倫理上需要有寬容、平等、仁愛的精神
不能容忍異見和多元,強求思想、輿論一律。在官場和社會上處處講求政治的、行政的、社會的階級對立和等級差別,處處形成階級和等級特權,連排座次都等級森嚴。
我國古代墨子主張“兼愛”,法國大革命中提出“博愛”的口號,都是體現(xiàn)“以人為本”的精神。古代帝王要“兼并天下”,我們“以人為本”則應當是兼愛天下,兼容天下,兼善天下。既然倡導以“人類的解放”為理想,就應當有海納百川、兼容異己的政治胸懷。而不是蕩平天下,搞“橫掃一切”的斗爭哲學。我們應當依憲法和法律去“團結一切必須團結的人”,以“澤被全民”,保障所有人的、沒有被法院宣判剝奪的、合法的權利。
4.克服形而上學思維和言勝于行的陋習
我國人權發(fā)展過程中一些似是而非的論點,諸如否定敵人、壞人享有人權的階級論,非此即彼的“兩類矛盾論”,排除少數(shù)人的人權的多數(shù)論,反對人權的普世價值的唯國情論,以法定的權利排斥法外人權的取代論,集體人權高于個體人權的顛倒論,等等,這些除了是基于利益的傾向性導致觀念的謬誤外,也都有思維方法上的形而上學的絕對化、僵化和教條主義影響。
此外,言行不一、言勝于行甚至瞞上欺下、媚上壓下的現(xiàn)象,近年有惡劣的發(fā)展,使黨和政府的公信力下降。
改善我國的人權事業(yè)除了從轉變觀念人手外,更根本的當然還是實行憲政改革,厲行法治,完善制約權力、保障人權的法制。
(二)依靠進步的社會動力
在上世紀80年代初,中國人權狀況的進步,主要動力來自黨內高層干部,他們從自己在“文革”中備受迫害的切身經(jīng)歷出發(fā),懂得保障人權,特別是人格尊嚴、人身自由的可貴,從而促成保障人權的民主法制的初步建立。到了今天,中國的特殊利益集團正在形成,有的地方甚至有形成網(wǎng)絡的貪官污吏群體,這些人抱著既得權益不愿放棄,他們已經(jīng)不是推動人權進步的動力,而是阻力,有些還與黑社會勾結,成為反動的力量。
現(xiàn)在推動人權進步的力量,在我看來,主要是人民群眾的維權活動和公民社會的發(fā)展。2003年的孫志剛事件就非常有代表性,這個被侵權個案經(jīng)媒體和互聯(lián)網(wǎng)揭露和傳播,北京的幾個博士上書全國人大,在強大的社會輿論的壓力(亦即社會權力)督促下,國務院取消了侵犯人權的收容審查條例,改為社會救助條例。這是民間維權力量推動人權保障的標志性事件。顯然,公民社會自下而上運用社會權力將是推動中國人權保障的進步的主要動力。
現(xiàn)今我國互聯(lián)網(wǎng)的網(wǎng)民有4億多,他們已初步形成虛擬的公民社會,成為日益強大的民意群體。互聯(lián)網(wǎng)突破傳統(tǒng)上對言論自由的不合理的限制,促成分散的個人在網(wǎng)上形成有共同追求和相互聯(lián)系的意見群體,形成社會輿論乃至集體行動,促使形成中國社會民眾由下而上影響政治的渠道。這是這幾年來網(wǎng)絡參政呈現(xiàn)出來的路徑特點。網(wǎng)絡社群在2009年里開始直接介入現(xiàn)實,近年公民網(wǎng)上維權行動發(fā)揮了重要作用。2007年,互聯(lián)網(wǎng)上揭露山西黑磚窯的信息、華南虎照打假事件,2008年三鹿“毒奶”事件,在全國引起巨大反響,迫使政府問責有關部門,向全國公眾道歉。……這些都顯示網(wǎng)絡輿論對政府的監(jiān)督威力。湖北“鄧玉嬌事件”曝光,網(wǎng)民組成鄧玉嬌后援團趕到巴東縣,就是組織化的網(wǎng)民從虛擬跨入現(xiàn)實的標記。再是網(wǎng)民“人肉搜索”使天價煙局長周久耕落馬并被司法追究;“史上最牛團長夫人”掌摑女講解員,網(wǎng)絡壓力使夫婦雙雙被撤職。上海“釣魚執(zhí)法”事件,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網(wǎng)民的追索,形成強大的輿論干預,從而得到有關黨政部門的重視和比較公正的處理,都是很有典型意義的案例。網(wǎng)絡的威力,使官員也不敢怠慢。網(wǎng)絡的開放透明能使惡人作惡時心存顧忌,使正義多一個實現(xiàn)通道。網(wǎng)絡輿論在揭露官員的侵權行為和貪腐現(xiàn)象,監(jiān)督政府依法執(zhí)政等方面,正在發(fā)揮國家權力不可代替的巨大作用。以致黨和政府的領導人胡錦濤、溫家寶都親臨互聯(lián)網(wǎng),直接與網(wǎng)民對話、溝通,為聯(lián)系群眾、了解民情、尊重民意開辟了新的渠道。
更高的維權層面還在于,基于人權入憲規(guī)定國家成為“尊重和保障人權”的義務主體,保障人權不僅是國家權力的道義基礎,而且成為所有國家機關和政府官員必須履行的強制性憲法義務。這就要求國家權力的設立、配置和運行,都應當有利于所有人的人權的實現(xiàn);要求制定和切實執(zhí)行保障公民政治權利和自由的立法;要求國家積極地創(chuàng)設條件,加強社會保障,保障公民的各項民生權利,改善弱勢群體的人權狀況。這些憲政舉措必須落實為黨政機關和官員的具體行動。今后國家機關對保障人權不作為,就是失職;侵犯人權就是違憲,應當受到追究。
這樣官民協(xié)力、上下互動,我國人權事業(yè)就有希望。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