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森齡同志已離開我們近二十個年頭了。他雖然是陜西人,但除了在上世紀40年代他曾在延安的《解放日報》工作之外,一直到1978年才回到陜西,擔任新華社陜西分社社長。
老馮自1978年到1992年去世前的十四年里,一直是陜西分社社長兼黨組書記或專職黨組書記。最近我回西安,同那里也退下來的老同事、老朋友聊天時,人們的一致評價是:老馮在陜西主持工作20多年的新華分社,可以說是陜西分社建社史上貢獻最大、履行新華社職責最好、在人民群眾中可信度最高的一個歷史階段。
老馮在主持陜西分社工作期間,之所以能“貢獻最大”,最主要的是由于老馮嚴格而又認真地履行了黨中央賦予新華社的耳目和喉舌這個基本職責;而老馮在履行“基本職責”中,又主要緊緊抓住了“敢講真話”、“及時而又如實地把發生在當地的真情實況向黨中央反映”等這樣一些重要環節。
“敢為老百姓說話、敢講真話,是履行‘喉舌’職責的首要任務”
這是我在上世紀70年代末到陜西分社后,經常聽到老馮同志告誡的一句話。后來我才了解到,老馮同志在自己一生的記者生涯中,不論是在什么情況下,不管有多大壓力,決不講假話。建國初期,他隨著解放西藏的部隊進駐西藏,在積極報道我軍解放西藏種種喜訊的同時,也對進藏初期出現的種種問題及時如實地反映了。不料,不久就被“批斗”,調回總社“反省檢查”。后來,他又被調到甘肅分社主持工作,面對當時“大躍進”的浮夸風給廣大農民群眾帶來的災難,老馮及時、如實地向黨中央報告了,結果又遭“批斗”,并被扣上“右傾”的帽子。隨后又被調到廣西,“十年動亂”和“軍事管制”,實際上剝奪了履行新華社基本職責的權力,坐了幾年冷板凳,直到“四人幫”倒臺后被調到陜西分社工作。
當年的陜西分社,被“動亂”和“派性”糟蹋得一塌糊涂,老馮到了以后,自己帶頭,到陜北、到延安,了解老區人民的疾苦和要求。
延安,是對中國革命有著重大貢獻的革命圣地。令老馮意外的是,革命勝利這么多年了,新中國成立也三十年了,延安人至今竟然還過著極端貧困的生活;延安街頭充滿著扶老攜幼討飯的人群!有的老鄉甚至對老馮說:“社會主義就是這個樣子呀!那還不如封建主義哩!”老馮坐不住了,花了一個多月時間,在陜北訪農戶、走地頭,寫了五篇來自親身耳聞目睹的《延安調查》,反映到北京后,在中央高層引起極大的震撼!這是他們多少年來才第一次了解到的延安當前的真實情況啊!對黨中央的決策,對延安以后的巨大變化,都起了難以估量的作用。
對這樣大的貢獻,老馮只是一句平淡的話:“我只是說了群眾想說的話!”
老馮也是這樣要求分社記者:“應該敢說群眾想說的話!”正是在老馮的鼓勵和支持下,面對當時省委主要負責人,堅持“左”的政策,阻止農村生產體制改革,不贊成減輕農民負擔,用“左”的一套來處理“學大寨”中犯錯誤的干部,等等。我在分社幾年,先后寫了200多篇反映農民群眾和基層干部呼聲的內參和公開報道。
“敢于如實又及時地向黨中央反映真實情況,包括省、地高層領導的情況,是履行‘耳目’職責的首要任務”
老馮在主持陜西分社工作期間,在新聞信息報道中,他的指導原則是四個字:全面、真實。老馮對“全面”反復強調的是:有喜報喜,有憂報憂;有成就講成就,有問題講問題;既肯定主流,又不忽視非主流,對于社會的陰暗面方面,既要重視基層的,又要重視上層的,包括省級領導層在執行黨的路線方針政策方面的情況和廉政建設方面的情況,等等。他特別強調,對高層領導出現的問題,要認真慎重,但決不回避。
正是在老馮的正確的報道指導原則指引下,陜西分社的報道,在全省干部群眾中的影響也是巨大的。用陜西一些老同志的話講:陜西煤田的加快開發、延安得到開采石油的特殊政策、農業“大包干”體制的快速推行,新華分社是“立了頭功”的!
記得在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由于當時的省委主要領導同志認識滯后,把農村實行分田到戶的改革視為禁區。在這種情況下,由于分社領導和農村記者從長期深入調查中深知“集體”、“大鍋飯”種種弊端;深知基層干部和農民群眾對包干到戶的迫切要求,也親眼看到了“偷偷”把田分到戶,促進生產的明顯好處,因此分社記者就一面如實地把干部群眾的要求通過內參反復向上反映:一面抓住一些“暗包”典型體現出來的優越性進行公開報道。80年代初,陜南漢中洪水成災,在生產自救中自發地出現了一些包干到戶的典型。我就跑了幾個縣,十幾個鄉鎮,把分散在幾十個村莊的通過“包干到戶”形式進行生產自救典型,進行公開報道,《人民日報》在頭版頭條位置刊登了。誰知,當時省委主要領導人竟十分惱火,批評分社,老馮不予理睬,并鼓勵記者繼續大膽實事求是地干!
一年后,省上有關領導眼看在陜北、陜南等邊遠山區,包干到戶的改革浪潮頂不住了,便把“防”線退到關中平原,省委還專門開了一次關中地區縣委書記不讓新聞單位參加的會議,傳達了省委主要負責人關于“堅決頂住在關中‘大包干’的幾條指示”。當有一個縣把這個會議的有關情況反映到分社后,老馮一面讓我把“幾條指示”核實后,寫內參發到總社;一面又讓我帶幾個記者在夏收開始后到關中農村現場調查,不久,一篇題為“小麥登場見分曉”的長篇通訊在《人民日報》二版的上半版刊登后,產生極大影響,推動了關中平原“大包干”熱潮的興起。但這時,省委主要負責人簡直憤怒了,要求撤換分社社長,要求把我調離陜西。總社當然不予理睬,而老馮也非常平靜。
“凡害黨害民的事,不論官多大,分社就該管”
陜西的老朋友們都知道,疾惡如仇成了老馮的性格;老馮的作風廉潔,生活儉樸,也是盡人皆知的,同時他在指導分社的新聞報道方面,對黨政機關和領導干部的廉政建設也非常關注,非常重視,凡碰到這方面的情況,不論涉及的“官位”有多高,他都決不放過,我就親身經歷過這樣幾件事:
一件是:在80年代初,由于陜西省委一把手是一位功勞大、資格老的領導人,由于年紀大,對農村改革思想一時轉不過彎來,一度成了該省農村改革的障礙。對此,凡涉及改革與反對改革的重大原則問題,老馮從不含糊,都要及時進行調查了解,能報道的則報道。從1982年下半年到1983年春,在西安街頭出現了一群群兒童在“跳牛筋”時唱的一首歌謠:“退不退,看××,××不退我不退!”這種歌謠很快在全省流行。這也反映了陜西廣大人民群眾一種迫切愿望,也就是希望年已古稀的省委老書記能退出領導崗位。當時,老馮即讓我以這首“歌謠”為由頭,廣泛聽取各級干部和群眾的意見,寫了一篇“來自陜西省黨內外的呼吁”,作“內參”發了,果然引起了中央領導同志的重視,很快采取了組織調整措施。
再一件事是,1983年春,蘭州軍區的首長們帶著40多人組成的隊伍到延安來視察,并提出要對在解放軍中“如何堅持延安革命傳統進行調查研究”,可是沒想到的是,在“視察”、“考察”的四天中,每天上午在賓館開座談會,下午和晚上或是乘直升機去南泥灣打獵,或是看演出,搞舞會,天天午宴、晚宴,吃喝玩樂,引起當地干部和群眾的強烈不滿,因當時,延安還處在非常困難時期,一半以上農民群眾食不果腹,衣不蔽寒。而延安地委無可奈何地說:這樣規格的接待,是省委書記和省長親自安排的,雖有困難也只好照辦!我們新華社對這件事管還是不管?我當時正好在延安,打電話請示老馮,老馮的回答是:“當然應該管”,但考慮到涉及大軍區的領導,讓我向穆青匯報。穆青在電話中明確表示:“調查清楚后,稿件直接交給我處理!”
“在新華社記者面前,群眾利益無小事,更無閑事,就應該關心!”
老馮的這段話,是1982年春天說的。據當地媒體報道:陜南的安康地區在1981年農業獲得豐收。次年春,我專程到安康,就這里的春耕準備,特別是多種經營的情況進行調查研究,在當時的地委宣傳部新聞干事萬武義(現新華社國內部主任)陪同下,下基層到農村去采訪。可是,剛跑了幾個鄉、鎮、村,一個令人意外的情況出現了:這里的農民已普遍斷糧,鬧起了饑荒!而且當地的國家糧站的倉庫也都空了!可是,省上還有一位領導同志坐鎮在安康催要公購糧!在這種情況下,我立即寫內參通過總社向中央反映,很快得到黨中央、國務院的回應,緊急調撥糧食運往安康。當時,我一面調查研究“為什么豐收的年景變成了嚴重減產的年景?”一面到了我們鄰近的湖北省竹溪縣,看到這里真正地豐收了,由于安康未能抓好水稻螟蟲害的防治工作,因而歉收。我就順便向竹溪縣委書記(也叫陳永貴)提出:“能否支持鄰近的已經斷糧的安康200萬斤大米,以平價付款?”這位陳書記立即慷慨應允了。
就是這樣一件事,過了一段時間我才知道,竟然有人寫信到總社告我,說我干了一件記者不該干的事,是多管閑事!當舉報信分別來到分社和總社后,卻得到了老馮和穆青同志的表揚:“群眾利益無小事,也無閑事,記者管得對,管得好!”
憶過去贊聲不絕,談現在感慨萬千
這次在與陜西一些老同志、老朋友閑聊中,人們談起老馮,談起老馮領導下的陜西分社,真是贊不絕口,贊佩不已!他們說,如果老馮現在還在領導分社工作,那陜西的大小貪官們哪敢像現在這樣無所顧忌地胡作非為呵!
曾在省委、省政府領導崗位上工作過的幾位老朋友問我:“你們新華社的職能是不是變啦?為什么現在的分社對黨內外日益嚴重的腐敗情況熟視無睹呢?為什么對省上的那么多觸目驚心的問題碰也不敢碰呢?
他們說:“現在的新華社分社,辦公樓變高了,人手也多了,小車也多了,工作條件變好了,可是新華社的功能就變小了,變弱了,變成耳不靈、眼不明、嗓不清了!什么耳目喉舌,似乎都忘了,簡直成了貪官們的保護傘了!”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