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這個概念十分復雜。一般都說在最本原的意義上民主就是“多數人的統治”,但我們也都知道,“多數人的統治”在某些條件下恰恰就會變成“多數人的暴政”。今天我們所講的民主,其實已經不再是民主這個詞本身字面上的意思了,它成了復合型的概念,這里面包含了人類幾千年以來的政治生活實踐總結,包含著它今天暴露的問題以及人們未來努力的方向。談中國的民主問題,我以為要建立幾點思維:
第一,把人當做人是承認民主價值、真正追求民主的基本前提
民主的一個基本前提是:要把人當人。為什么幾千年來人們都要追求民主?只有人才會努力地追求民主。如果把人不當人,那就不存在民主這個概念,也不存在民主的生活和實踐。
我們即便到現在也還沒有真正而完全地把人當做人,而是常常不自覺地把人作為實現某種目標的手段和工具,或者在特定的政治意義上不承認對方也是人。所以,我們百年共和,百年憲政,努力走到今天,民主之路之所以仍然艱難坎坷,問題就在于民主需要先確立很大的一個前提:先恢復人這個概念,充分地尊重人之為人的尊嚴與權利。
中國社會有著兩千年專制統治的政治文化傳統,容不得政治上的對立者存在,相互敵對的力量都不認可政治對手與自己都是“人”這個同類。革命戰爭時期的階級斗爭和階級對抗,是建立在血腥殺戮的基礎上的,在你死我活的思維中以暴力殘殺方式解決社會矛盾問題。
我們講的民主,其實有很多方面的含義,民主既有工具理性考量、又有價值理性追求。如果把它放在一個價值理性的角度上講,所謂講民主就是首先把人當一個人來對待,尊重每個個體的生命、生存、人之為人所應有的權利利益,先講基本的人權,然后才能講到民主所包含的人的政治權利。民主作為人的政治權利是為了使人活得像個人。馬克思曾經說過,只有到了共產主義社會——也就是他所認為的人類社會未來那種比較美好、理想的社會——人才真正進入了人之為人的歷史,在這之前,都是人的史前期。
所以,制定國際人權公約,各國政府簽約遵守,這是任何一個民主政權都應該做的。從革命戰爭年代起我們黨就一直在追求民主政治,我國政府前些年也簽了人權公約。但是,你還可以看到,我國政府簽立了國際人權公約以后,有的地方的做法是怎么樣的?有的地方以各種名義強制征用農民土地,強制拆遷民眾的住房。在公共權力的強拆行為中,考慮在先的是GDP數字。在有的地方,“人”經常是作為政治符號、統計數字、手段工具這個意義上而存在,強占老百姓的土地、房屋引發那樣多的血腥事件,就是沒把人當人。
第二,擺脫民主問題上的意識形態束縛
因此,今天從先把人當做人這點起,再來講民主問題的話,我倒真的是贊成不要去簡單地套在我們原來意識形態的范疇當中去講社會主義民主、資本主義民主、無產階級民主、資產階級民主,等等此類。如果要講民主的話,我覺得人類追求社會政治生活的文明,從野蠻、蒙昧狀態到走向文明進步,可以把它分成古典民主的理論與實踐,近代社會的民主理論與實踐,以及現當代社會的民主理論與實踐。說到底就是在講,如何使活在這個地球上的所有人都能夠活下去,而且都能活得好。至于資產階級民主、無產階級民主等詞,是對19、20世紀社會階級結構與社會狀態中民主政治實踐的反映和指稱,隨著社會科技與生產力進步而帶來的階級階層結構的深刻變化,仍然在你死我活的階級對抗和絕對對立的政治排斥意義上去理解和把握民主問題,已經顯示出明顯的歷史局限性了。我們需要走出把民主問題意識形態化的窠臼,這樣才能真正地打開我們的思想空間,去汲取世界各國人民在民主實踐中所獲得的經驗和教訓,以作前車之鑒,使我們在發展中國的民主政治中更有理性更少走彎路。
第三,努力全面地認識和把握民主理論與民主實踐
民主政治的實踐進步與理論發展是人類在政治生活中充滿創造力的探索過程。從這個角度來講,從古代到今天,從近代到現代,人類思想史上可以看到,很多民主理論的產生都不是學者坐在房間里邊想出來的東西,都是人類在政治生活中、在處理問題的實踐當中總結出來而形成的理論。民主政治本身是一個不斷探索不斷進步的過程,在用已有的民主理論指導解決問題的過程中,總是舊的問題解決了但同時發現又有新的問題產生了,為解決新出現或人們新意識到的問題,又有新的理論產生。從古典直接民主理論到代議制的精英民主理論、羅伯特·達爾的多頭民主理論、參與民主理論、到協商民主理論,以及后來又有的包容性民主理論等,所有這些民主理論的流派都是這樣,產生于人們推進民主實踐的過程中而又影響著人們的民主實踐。
如果把民主的理論和實踐放在這個角度上看,我們就可以看到人類自身的政治生活和社會組織文明程度的不斷提高。從這個角度講,有很多東西我們可以撇下階級性,撇下政治對立的意識去認識和把握民主政治中存在的客觀規律,承認民主政治的規律帶有普遍性,在承認和尊重規律的前提下去吸收和研究別國民主實踐中的經驗教訓,同時我們努力探索在中國的國情條件下,如何去腳踏實地地走出一條和平推進民主進程的路子。
正是因為民主政治在歐美國家走了幾百年了,他們有很多實踐當中的經驗教訓、暴露出來的問題和毛病,這對于我們后發國家是極為寶貴的財富。在走向現代政治文明進程中,我們不再需要向別的國家當初摸索走路那樣,再一步一步地摸索,我們可以同時把人家的東西借鑒吸收過來,當然是根據我們的情況來吸收。
說到底,民主可以理解成人們為活得有尊嚴,為促進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而逐漸探索形成的社會公眾控制公共權力、和平解決社會矛盾沖突的制度系統。所以,民主政治包括民主選舉、民主參與、民主決策、民主管理、民主監督等等。我們不需要也不應該只講選舉民主,或者回避選舉民主只講協商民主。
但是,在民主政治建設中無論強調哪一方面,有一條是無可回避的,這就是權力是誰給的。中央領導人已經明確提出“權為民所賦”,從這個角度上講,民主選舉是不可避免的。當然到實際中就有一個怎么進行民主選舉的問題。從中國的實際情況看,一下子全國鋪開直接選舉,一下子13億人來個直選國家主席,我想那不現實。但是,選舉是可以從基層逐漸向上推進的,在村、鄉鎮(街道)、縣(區)可以搞直接選舉,到了市以上可能搞間接選舉更現實,更好操作。
第四,學術上的嚴謹性有利于實踐中民主政治的健康生長
我們在討論中國的民主實踐如何推進時,常常會借用西方歐美國家學者們的理論觀點,這是很有必要的。但是,我們千萬不能忽略了他們談論民主理論時所置身于其中的話語環境以及民主理論流派的真正內涵。歐美國家學者先后提出過選舉民主、多頭民主、協商民主以及什么什么民主之類的理論,我們望文生義地把人家的概念拿過來用,往往會弄錯的。所以要搞清楚,人家是在什么情況下說這個問題、人家的含義是什么、真實的問題是什么,我們怎么去吸收和借鑒。
比如,前些年至今,我國有些人為了回避選舉民主問題,就把我們國內的政治協商等同于歐美學者提出的協商民主,并且提出我們的協商民主比他們的更成熟,企望以政治協商取代選舉民主。
其實,此協商非彼協商,我們的政治協商是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所進行的黨派之間在政策方面的溝通和商量。而西方學者提出的協商民主理論,建立在定期民主選舉、明確法制性權力委托授受關系基礎之上,是為了解決文化多元主義、高度復雜性和不平等情況下社會公眾參與公共決策并進行有效的理性對話的問題的。協商民主理論突出的價值指向是:要通過制度的開放性和民主性,保障公民就公共決策進行自由而開放的對話,以產生公共理性和合作性共識的條件,并使某些處于權利弱勢地位的群體成員,其權利得到公平對待。為此,協商民主理論強調協商機制的多樣性,該理論特別指出:“如果只有一種協商機制輸入的話,權力關系就會變得僵化無比,使那些有效運用它的人可能變本加厲地運用它。”([美]詹姆士·博曼著,黃湘懷譯,《公共協商:多元主義、復雜性與民主》第204頁,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版)我們在談論民主理論時,必須要堅持學術上的嚴謹性。
就此,我們重溫并仔細思索托克維爾和薩托利的觀點,也許對推進中國的民主政治建設大有裨益。托克維爾說:“正是我們使用‘民主’和‘民主統治’這些詞語的方式,導致了極大的混亂……”。薩托利說:“錯誤的民主觀導致民主的錯誤。”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