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間,廣州街頭曾出現(xiàn)過一股打殺“勞改犯”的恐怖狂潮。許多被指控為“勞改犯”的人被群眾活活打死,暴尸街頭,或者被群眾用繩子吊死在樹上,情景十分恐怖。
廣州的“文革”和全國各地一樣,是跟著北京的步調(diào)不斷深入的。從1966年中共中央發(fā)布“5·16”通知,毛澤東分批接見全國各地的紅衛(wèi)兵,到首都紅衛(wèi)兵走上街頭破“四舊”(舊文化、舊思想、舊風(fēng)俗、舊習(xí)慣),砸爛公檢法,踢開黨委鬧革命等,都是按照“毛主席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路線”理論指引下進行的。按照當時的說法,人們頭腦中那根“階級斗爭”的弦要繃得緊緊的,思想上充滿對“階級敵人”的階級仇恨。大街小巷無數(shù)的大字報,加上紅衛(wèi)兵在馬路上刷上“紅色恐怖萬歲”的大標語,都讓人觸目驚心。由于黨委被踢開,公檢法被砸爛,社會上的小道消息滿天飛,正道消息只有“兩報一刊”(《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志)和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廣播了。
進入1967年夏季,廣州街頭忽然傳出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說是粵北“勞改犯”大暴動,將會很快前來洗劫廣州城。一下子鬧得廣州全城陷入一片恐慌之中。居民紛紛拿出門板、杉木等材料,在馬路上構(gòu)筑起許多欄柵或街壘,對過路人進行盤查詢問。一德路商鋪林立,由于害怕被洗劫,在頂層用杉木搭起天梯、互相連通聯(lián)防,成了當時廣州的怪異一景。我家當時住在珠光東路,東邊的德政路入口處和西邊文德路的入口處也都筑起柵欄,白天自由通行,黃昏便關(guān)起閘門,由居委會組織一些認為出身貧苦、政治可靠的人值班防守,對出入的人進行盤問。夜間還派有游動哨,在街巷里巡視,一有動靜,便敲響臉盆或鋁鍋互相呼應(yīng)。珠光東路比較靠近珠江,有好幾個晚上,聽到從遠處傳來緊張的呼喊聲:“大沙頭碼頭有勞動犯上岸啦!”于是敲打鍋盆聲和呼喊聲連成一片,震蕩著廣州的夜空,平添幾分凄涼和恐怖。
那些年頭,人們對“階級敵人”充滿“階級仇恨”。“勞改犯”屬于“階級敵人”,逮住便往死里打,毫不手軟。我親眼看到有好幾個地方吊著被打死的所謂“勞改犯”:一處是在東山百貨大樓對面的街角公園的樹上;一處是在教育路南方電影院門口的樹上;再一處就是在文德路與中山路的交界處,有兩具尸體在地上擺著。聽說原來也是吊起來的,后來繩子斷了掉了下來,當時馬路正在鋪下水管道,兩具尸體被人搬到挖起來的泥堆上,時值盛夏,尸體曝曬發(fā)脹,形狀十分恐怖。還聽說在長堤一帶,有“勞改犯”被打死即時扔進珠江的。我1951年參軍,之后不久便從事醫(yī)務(wù)工作并參加抗美援朝,也多次見過死人。但是這樣的死人場面仍然使我感到惡心和恐懼。
我丈夫當時在廣州市第二搬運公司工作。一天早上上班時,見到居委會的房子前面有幾個街坊議論紛紛。原來里面關(guān)了一個昨夜捉到的“勞改犯”。我丈夫上前,看到上了鎖的鐵閘門里有一個臉色鐵青的人跪在地上,雙手被反縛,衣不蔽體,蓬頭垢面,對著外面圍觀的人叩頭如搗蒜,滿臉都是唾沫,操著北方口音嘴里不斷喃喃著,看樣子是餓壞了或是嚇壞了。我丈夫從他語不成句斷斷續(xù)續(xù)所講的話中,揣摩出大概的意思是:哀求放他一條活命的生路,他是南下來廣東打工的農(nóng)民,原帶有生產(chǎn)隊開的證明,被迫打的人搜走撕毀了。……丈夫下午收工回家時,見到此人已被吊死在馬路邊的電線桿上多時了。
“文革”期間打殺“勞改犯”的持續(xù)時間前后約一個多月,柵欄街壘之后亦由群眾自行拆除。我丈夫因為當時是搬運工人,拉著大板車去的地方多,見到被打殺的“勞改犯”也更多。但他從來不跟我講,一方面是他自己心里害怕;另一方面也擔(dān)心我聽了會害怕。到底廣州“文革”期間被打殺的“勞改犯”有多少?我不清楚,也無從調(diào)查了解,但我心中始終存在疑問:那些被活活打死的人真的都是“勞改犯”嗎?他們都是壞人嗎?
(責(zé)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