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流陜婦女回歸記

1961年8月15日，陜西省人民委員會在向國務院《關于甘肅省外流婦女與陜西群眾同居情況的報告》稱，1959～1961年6月，甘肅省的甘谷、武山、清水、秦安、靜寧、隴西、通渭、崇信、莊浪、天水、武都等縣流入陜西隴縣、興平咸陽、寶雞等地16～45歲婦女兩萬余人，并和當地群眾非法同居，未辦結婚手續的占73％。辦了手續的占11％，訂婚的占16％。有的已生了小孩。外流同居婦女原說自己沒有結婚或丈夫去世，但實際上多數是有夫之婦。有的丈夫已找上門來，有的寫信向政府告狀。有的屬于“放鴿子”，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背井離鄉來陜西求生就食。大量甘肅婦女流陜，引發了不少社會問題。希望中央政府協調兩省共同解決。

9月7日，國務院批轉了這個報告，同時指出，報告中所反映的情況是值得重視的，陜甘兩省應密切聯系，認真做好遣返工作，積極主動解決問題。

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甘肅婦女跑到陜西與人非法同居呢?

甘肅在三年大災荒中是全國的重災區。上世紀60年代初遍布全國的大災荒，是天災還是人禍?歷來有不同說法。這幾年隨著“大躍進”時期史料的不斷解密，史學界的看法趨于一致。史實證明，雖然那幾年甘肅氣候確有干旱問題，但總體上與1957年之前相比并無太大變化。因此，把問題歸罪于“三年自然災害”是不準確的。劉少奇在1962年7000人大會上總結講話中“三分天災、七分人禍”評價是比較符合實際的。問題出在“大躍進”中的高指標、高征購、共產風、浮夸風等一系列“左”的錯誤。比如糧食生產的高指標，1958年甘肅省委提出的糧食生產指標是91億斤，而經過努力的實際產量是31.5億斤。浮夸風引來高征購，1958年全省征購糧食12.7億斤，占總產量的37.5％；1959年糧食產量是33億斤，征購任務更高達47.6％，再扣除種子和飼料等提留，分配到農民手里的糧食全省平均每人全年不足160市斤。在此期間，還大規模進行“反瞞產私分”運動，翻箱倒柜，挖地三尺查“黑糧”，搞得農民家里基本無糧可食。

1958年5月23日，甘肅省人委辦公廳印發內務部、糧食部工作組《關于甘肅省徽縣春荒與死人問題的檢查報告》稱：徽縣從本年二月開始，個別的從上年12月間就開始缺糧，缺糧面在不少鄉社達到百分之八十以上，個別鄉社達到百分之百。個別地區每人每天吃六小兩糧食(相當于0.375斤)。吃代食品不僅普遍，而且以代食品當主糧。全縣已出現浮腫、干瘦和非正常死亡。

是月，成縣、禮縣、甘谷、武山、秦安、鎮原、華亭、民勤、民樂、張掖等縣發生干瘦病和浮腫病，截至五月底，發病人數735373人，死亡9770人。還有因食用油渣等代食品中毒和外出乞討而非正常死亡1886人。

1959年7月15日，廬山會議召開期間，在家主持工作的省委第二書記霍維德召開糧食問題的會議。會后甘肅省委向中央報告說，經過認真檢查，甘肅糧食問題確實很嚴重，“全省除蘭州市外，共45個縣、市缺糧，其中平均每人每天能吃到12市兩皮糧(相當于0.75斤，皮糧是帶殼的原糧)的有19個市縣，人均每天8市兩(0.5斤)皮糧的有19個縣市，不到8市兩皮糧有武威、民勤、通渭、隴西、岷縣、靜寧和張掖市7個縣市。這些地區中，嚴重缺糧的人口共154萬。全省浮腫病9.6萬人。據初步統計，因缺糧和浮腫病致死的有2200多人。非正常流入鄰省的人口約有6萬人。本省境內各縣互流的還有一萬多人。有些地方生產陷入停頓狀態”。

8月16日，廬山會議結束后，霍維德被打成“右傾反黨集團”的頭子，“甘肅的彭德懷”，被中央批準開除黨籍，撤銷一切職務。理由是他向中央報告甘肅的災情，是為廬山的“右傾反黨集團”提供了炮彈。

1959年7月底，國務院秘書長馬永順等六人來甘肅，在對隴西、靜寧和武威三縣共六個公社的災情分別進行了抽樣調查后確認：“甘肅缺糧和餓死人的情況嚴重，各生產隊餓死或患干瘦、浮腫病及外流乞討的社員普遍存在。至本月底，隴西縣兩公社因斷糧餓死5621人，靜寧縣兩公社餓死1810人，武威縣兩公社餓死1110人。”

“大躍進”期間，甘肅上馬了西起岷縣，東至慶陽董志塬的被稱之為“共產主義工程”的引洮工程，未經認真勘察，倉促全面動工，施工期間常年動員民工10萬人以上，最多時達到16萬人。引洮工程從1958年到1961年三年多時間里，因公死亡667人，因饑餓和浮腫病病死亡1783人，其他死亡207人，共2657人。

從1959年起，大面積的饑餓和死亡迫使甘肅農民開始了悲慘的逃荒生涯。這就是大災荒期間甘肅婦女流落陜西的時代背景。

當年收到中央通知后，甘肅省指派由省地縣三級組成的工作組趕赴陜西，動員流入陜西的婦女返鄉。至年底，經過兩省民政、公安、法院等部門協同工作，已動員回鄉婦女兩萬人左右。

與此同時，甘肅省政府民政部門還向新疆哈密、內蒙古包頭和青海西寧派出工作組，接受遣返本省外流人員。半年內遣返本省外流人員70279人，(寶雞遣返27945人，哈密24198人，包頭13355人，西寧4781人。)其中婦女占半數以上。

由于災荒仍在繼續，逃荒潮也蔓延和擴大，省民政廳駐哈密勸阻外流人口工作組發現，逃荒到新疆的災民有增無減，遣返一批又來一批。他們在安西縣峽東火車站設立流動收容勸阻外流人口重點站，上到火車上開展收容勸阻到新疆逃荒的甘肅難民。僅1960年10月份一個月內，在火車上就收容勸阻本省流入新疆的難民1872人

1960年12月15日，內政部工作組、省民政廳、蘭州市民政局聯合組成自流人口勸阻收容工作檢查組，用9天時間檢查了在蘭州的收容所，證實流入蘭州的災民達到25.17萬人。

1963年17月15日，中共西北局又一次轉來陜西省委批轉省人委政法辦公室《關于制止和處理與外省災區婦女非法同居的報告》。報告指出，自1961年9月以來，又有8萬外地婦女和寶雞、咸陽群眾非法同居，其中甘肅婦女占六成以上。

12月11～13日，以甘肅省民政廳副廳長王子厚、天水專署副專員白璋、定西專署副專員毛德功以及省公安廳、高級人民法院、武山、甘谷、秦安、張家川、通渭、隴西、漳縣的負責同志等22人甘肅工作組，趕赴西安，與陜西民政廳副廳長呂向晨、省高級人民法院尚振瑞庭長，省婦聯副主任劉靜以及省公安廳、寶雞專署民政局、咸陽專署民政局等單位的負責同志和干部12人，舉行處理甘肅災區婦女遣返問題座談會，討論貫徹西北局和陜西、甘肅省委關于處理甘肅災區外流婦女與陜西群眾非法同居問題的指示精神，共同擬定解決問題的具體意見和辦法。

陜西和甘肅互相通報了有關情況，據初步調查估計，甘肅災區流入陜西的婦女約有5萬多人，這些婦女中原籍有丈夫的占相當比例，而很多人已同陜西群眾非法同居，有的在陜西又生下孩子，組成了新的家庭，陜西人不愿放回，甘肅人要討回，遭到刁難和毒打，造成一些婦女顧慮重重，于是，矛盾沖突大、阻力大，成為棘手問題。如天水中灘公社劉某，艱難地撫養兩個孩子，于是決定陜西找愛人，賣掉老人的壽板材、家具、布證等，四次前往陜西，終于找見，因其愛人在陜西又生了孩子，該婦女既難舍陜西孩子，又思念甘肅孩子，在舉棋不定時，劉某從甘肅帶來村里人和親戚夜搶該婦女，雙方打起架，結果一人被打傷致殘。

甘肅人在討妻子時，陜西群眾抵觸情緒大，陜西人說：“陜西人把甘肅人救活了，現在甘肅人又來領人回去，沒良心，理不通。”有的說：“在陜西時間長了，成了家，生了孩子，現在要領人回家，拆散夫妻，破壞家庭”等，因此在個別地區。對甘肅人接找原妻百般阻難，有的向接領者要算房錢、衣物等費用，有的將婦女深藏密窖躲避等。還有的地方工作方法簡單粗暴，甚至強迫捆綁。激化了矛盾，增加了遣返的難度。

座談會認為，妥善處理甘肅災區外流婦女與陜西群眾非法同居問題，對維護國家法紀、社會秩序，對保障人民群眾的婚姻、家庭，對發展集體生產、鞏固集體經濟，對增強兩省人民的團結都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陜甘兩省的有關部門和有關地區，必須在黨的統一領導下，互相密切配合，認真做好這項工作。

在座談中，雙方就工作中的一些具體問題，經過了充分協商討論，十二月十三日形成了《陜甘兩省關于處理甘肅外流婦女與陜西群眾非法同居問題的座談紀要》。《紀要》中形成的共識主要有兩個方面：

一是對甘肅災區流入陜西的婦女，流入地區應認真動員，使她們返回原籍與家人團聚，而動員重點是有夫之婦。

“有夫之婦原則上均應反復說明動員其返回原籍和家人團聚，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攔。”

“現役軍人妻子(包括未婚妻)，革命殘廢軍人、復員、退伍軍人妻子，應堅決說服動員返回。涉及訴訟法律等問題時，應按保護軍婚的原則處理。”

“部分有夫之婦因與本夫感情不和，或因與現同居者已生有孩子等原因堅決不愿回原籍的，應繼續說服動員，什么時候思想通了什么時候送回，不要強迫命令，防止發生意外。個別與原丈夫感情已完成破裂，無法和好的，如雙方同意，可向男方或女方現居地的法院起訴，由法院判處；一方堅決要求離婚的應向本人現居地法院起訴，由法院和對方法院取得聯系后判處。”

“無夫之婦，愿回原籍的，應當送回原籍；如和現在同居者情投意合，不愿回原籍的，由本人和原籍聯系，原籍公社應及時出具該人在原籍無有配偶的證明，女方現居地公社接到證明后，應準予落戶，承認其婚姻關系。”

“童養媳和流來的小孩，原則上應一律送回原籍。其中原籍確無親人，生活沒有依靠愿回原籍的，遣回甘肅，由甘肅省設法安置。個別堅決不愿回去的，應準許現撫養人繼續撫養，不得歧視虐待；但屬于童養媳的，應一律宣布廢止，待雙方達到婚齡時，是否結婚由雙方白行決定。返回婦女原帶來的小孩，應一律隨其母返回原籍；與現同居者所生的小孩歸誰撫養，應本著有利孩子教育成長的原則，由雙方協商確定。”

《紀要》確定，凡經說服動員后愿返回的婦女和小孩，應按本人具體情況，有的可由政府或本人與原籍聯系，取得同意后自行返回。有的由前來接領的家屬領回，毗連地區，如陜西的隴縣、干陽、略陽、寧強遣回甘肅清水、張家川、康縣、文縣等地的盡可能通知原籍家屬和政府派人前來接領，有的可由甘肅工作組接領，不能自行返回也無人接領的，經當地收容站通過專區所在地收容站送至甘肅省天水北道埠接收站接轉，但由收容站遣送時，必須防止強迫命令、民兵押送、打罵捆綁、侮辱婦女等違法亂紀現象的發生。自行返回和家屬領回所需車路費一般的自籌，有困難時由當地民政局從資遣費內酌情補助；甘肅工作組或有關縣來人接領的，所需車路費由甘肅方面負責；各縣、市遣送婦女所需的車路費，由各縣、市在遣送費內開支。

二是工作中必須注意的幾個問題：

《紀要》認為，處理甘肅災區外流婦女與陜西群眾非法同居問題，數量大、時間長，是一項相當復雜和艱巨的工作，有些基層干部、群眾有許多思想阻力，特別是現在未返回的婦女，其中有很多人流來時間較長，有些和同居人已建立了感情，有的已生有孩子，有的是過去曾動員而不愿返回的。因此，必須做深入細致的調查研究工作和艱苦的說服教育工作，嚴肅慎重，妥善處理，絕不能強迫命令，簡單從事，嚴格防止發生打罵、捆綁等事情。流入和流出地區，均應向基層干部、雙方當事人及其家屬，反復地耐心地做好思想工作，時刻掌握他們的思想動態，嚴防搶親、斗毆、兇殺等事件的發生。凡黨、團員和基層干部有留居甘肅流來婦女的，應說服教育他們帶頭將留居婦女送回原籍；并通過他們積極向群眾宣傳動員，將流來的甘肅婦女及早送回。

兩省座談會后，《紀要》精神在兩省政府有關部門和干部群眾中進行了宣傳教育，遣返工作得以順利開展。

1965年7月，甘肅省派駐陜西接遣外流婦女工作組奉命撤回。工作組在陜西的15個月中，共接回流陜婦女兩萬多人，兒童4100人。加上1961～1963年接回的兩萬多人，8萬流陜婦女中前后接回5萬人，接遣工作告一段落。沒有回來的，也都按兩省座談會的精神，辦了結婚、離婚手續和戶口及糧食關系遷移手續。返回的婦女和留在陜西的婦女，很多人都有孩子留在甘肅或者陜西，母子骨肉分離，天各一方，是她們心中永遠的痛。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