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頭如故作銅聲

筆者同李銳先生交往多年，每有傾談。期間，曾為他整理過早年書信、日記等文字，并閱讀了他的大部分著作。

李銳一生坐過兩次共產(chǎn)黨的牢，一次在1943年的延安搶救運動中，一次在“文革”中，于秦城監(jiān)獄單間關(guān)押8年。

五十年代后期，毛澤東多次號召領(lǐng)導干部敢于進言，要“六不怕”，即為堅持真理而不怕扣機會主義帽子，不怕撤職，不怕開除，不怕離婚，不怕坐牢，不怕殺頭。李銳當真這樣做了，結(jié)果是“六不怕唯頭尚在”——除了腦袋，其余五樣全攤上了。不過，他在秦城作的詩中有律句：“平生文難成獄，自我批評總過頭”。

1963年7月25日下放勞動期間，李銳向水電部劉瀾波部長并部黨組呈送一份思想?yún)R報。其中談到：“在五九年廬山會議那一嚴重的歷史關(guān)節(jié)時，我是造成禍害的當事者之一，確是罪孽深重。然而在內(nèi)心深處，又常覺得我那是一時陛的錯誤，我并沒有居心反黨，我同彭德懷同志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尤其覺得對于主席從來是五體投地，有的也只是某個具體問題上的意見。有時也就不免陷入某種個人的痛苦。”“我在廬山所犯錯誤，最突出表現(xiàn)在毫無組織觀念和紀律觀念。”“黨和主席所稱許的獨立思考，按照自己的標準作歪曲的理解，即不是在黨的民主集中制、黨的組織原則立場上來運用獨立思考，而是自己隨心所欲地獨立思考。”“‘驕傲和放肆必然會把自己淹死。’現(xiàn)在我才算是真正嘗到了這口苦藥。”“不過，從我的歷史、思想查看，我之所以犯這個錯誤，主要還是思想意識上的問題，我絕無其他居心，相信黨也了解這一點。”李銳同許多“右派分子”和“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一樣，真誠懺悔，深刻檢查。但怎么認錯，也不認為自己有反黨、反毛主席的思想和行為。

李銳是新中國水電事業(yè)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三峽工程反對派的領(lǐng)軍人物。他在1964年4月8日寫有一首回顧南寧會議的詩：

一電忽傳飛邕寧，事關(guān)三峽誤三門。

故人為我擔憂甚，成竹藏胸敢直陳。

騁辯當庭虛實顯，上書隔日是非分。

偶逢破格常言事，禍伏之心且語人。

該詩講的是1958年1月，李銳突然被召至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就三峽工程是否上馬，同長江水利委員會主任林一山進行一場“御前論爭”。其結(jié)果，原本憧憬“高峽出平湖”，主張修建三峽大壩的毛澤東，采納了李銳的反方意見，并破格要李銳做他的兼職秘書。毛在會議上熱情地號召：“要培養(yǎng)像李銳這樣的秀才”。湖南省委書記周小舟稱李銳“廷試中了狀元”。

在全黨、全國發(fā)高燒、升虛火的大躍進中，倘若三峽倉促上馬，絕對是一場特大的災(zāi)難。李銳率性直諫，影響并轉(zhuǎn)變了毛澤東的決策，其功至偉。秦城詩作《龍膽紫集》中，有一首評價唐太宗的詩，末兩旬為：“直諫雖不易，納諫更為難。”毛澤東在這件事上的清醒和冷靜，值得稱道：七十年代催促三峽上馬聲中，他仍沒有點頭。

李銳并未受寵若驚。他對多年的摯友、毛澤東的秘書田家英說：自己心直口快，很容易惹禍，不適合在主席身邊工作；并開玩笑說，這是“自投羅網(wǎng)”。李銳也曾對劉瀾波和黃克誠袒露心底：擔任主席的兼職秘書，怕是要“碰鬼”(湖南話，惹麻煩之意)的。

盡管李銳心存顧慮，但憂國憂民之心無改。在南寧會議之后，他還是就大煉鋼鐵、糧食放衛(wèi)星和“二五計劃”指標落實等問題，給毛澤東寫過三封信，對大躍進的浮夸及其不良后果，提出委婉的批評。為此，1959年4月，毛澤東在上海開的中共八屆七中全會上，當眾嘉許李銳：“你給我寫了三封信，給我很大的幫助，我很感謝你，是共產(chǎn)黨感謝共產(chǎn)黨。”同時，也批評了李銳：“你寫的東西有‘骨頭’沒有‘肉’，你給我點‘肉’吃嘛!”“李銳怕鬼(指有一封信復(fù)印給李富春了)，要改。”進而大講“六不怕”，要求共產(chǎn)黨的高級干部學習海瑞，“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李銳并不想效法海瑞。一是毛澤東雄才大略，令人崇敬；二是即使有缺點，也不可能同昏庸的嘉靖皇帝相提并論。不過，李對毛澤東并不盲目崇拜。在廬山會議中，即7月23日毛澤東在大會上批判彭德懷“萬言書”的當夜，不平甚或憤懣的李銳和周小舟、周惠聚在一起，共同表達了對毛澤東的不滿。周小舟說，毛很像斯大林的晚年，沒有真正集體領(lǐng)導，只有個人獨斷專行。這樣，終將導致黨的分裂。李銳說，毛在大會上的講話是“翻云覆雨”。三個人意氣難平，接著去見黃克誠，周小舟講毛獨斷專行，李銳講了更為激憤一句的話：他(毛)不能一手遮天。黃克誠勸他們不要激動，說毛澤東又不是慈禧太后，有意見還是當面去見主席談?wù)劇Ｄ┝伺淼聭褋砹?彭住在黃的對面房)。盡管李銳、周小舟、周惠當即離開，但此事還是被人告發(fā)到毛處，于是上綱為反黨的“組織活動”，受到嚴厲追究與撻伐。從此，李銳一栽到底，20年不得翻身。由于他的前夫人寫了兩本揭發(fā)他的材料，廬山會議一案，只有李銳被開除黨籍。

1959年，李銳在一首詩中寫到他和毛澤東的曾經(jīng)密切，以及廬山的逆轉(zhuǎn)：

生涯豈可料，一召上青云。

南海塌邊問，東湖夜話親。

山風來雨驟，飛瀑忽雷奔。

每念交心語，冥頑似負恩。

“南海塌邊問”，指李銳1958年1月底，南寧回來后應(yīng)召人中南海，同毛在其臥室中長談。“東湖夜話親”，指1958年11月武昌會議期間，李銳在東湖向毛直陳對大躍進的看法，毛藹然聽取。李當時問毛：你在農(nóng)村長大，怎么能相信一畝能打上萬斤、幾萬斤糧食?毛答：看了錢學森的文章，相信科學家的話。

倘若整治李銳的是國民黨反動派，他自可橫眉冷對。問題是，認定他反黨的，恰恰是他敬仰和追隨的革命領(lǐng)袖毛澤東；而毛澤東又曾十分信任他，器重他。這一點，使李銳誠惶誠恐，倍感痛苦，故而有“冥頑似負恩”的自責。他在1964年10月15日的日記中自審：“夜讀柳子厚《與許京兆孟容書》。這種文章是讀不得的。‘年少氣銳，不識幾徵，不知當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簡直是為我寫的一樣。”這是李銳對自己氣銳直遂、率性而為的反省，有思想修養(yǎng)一面，也有性格一面。

在20年的勞改、監(jiān)禁和流放中，李銳經(jīng)常做噩夢，在夢魘中驚叫不已。為此，往往被人敲門、敲窗，將他喚醒。他的夢魘，多半與毛澤東有關(guān)。

李銳一生保有寫日記的習慣。為自我保護，他在日記中稱毛澤東為“公”。如：

1960.2.22日記：“我事何日可畢!夜有幻想夢。公謂：‘不料你是個壞人。’”

1963.1.9日記：“昨夜做奇怪兇煞兩夢。一夢割人四肢，還要坐觀，設(shè)法中途逃走，安上兩個木腳后，此人精神即已全變。此夢由‘泥足巨人’事而來?”

1963.7.26日記：“半夜夢囈，叫得巡夜的老徐在窗外招呼。”

1963.9.9日記：“可以像培根一樣，寫一篇‘關(guān)于痛苦’，第一句話似乎都想好了：‘肉體的痛苦是可以言傳和有止境的，精神的痛苦則往往難以言傳和沒有止境。”’

1963.10.20日記：“近來總是長夢，與自己各段歷史有關(guān)人物，累累出場。又幾次夢見公，不外鄙棄冷落之情。可見我無甚怨意也。”

1964.4.11日記：“夢多而古怪。前夜長夢游古城堡，塑像竟能活動，昨夜是見公請罪也。”

1964.8.21日記：“昨半夜小有發(fā)作，服兩種含片即平服。以后即噩夢頻來，幾次囈中驚醒。尚張眼，看房中是否有人襲人。又作往事長夢。現(xiàn)在還記得由劉帶我們到農(nóng)墾部談工作，王震留吃午飯，劉告我要減人，似不得已，眼圈亦紅，而鐵錚幾變得認不出了。兩個肛門解手。一切都是心中不平之氣引起的也。”

1964.8.26日記：“長夢，夢見公等，還有那位幫我改檢討稿的人。那兩年發(fā)生的事，大腦皮質(zhì)中用砂紙也磨不掉也。”

1964.9.20日記：“半夜大發(fā)夢囈，大喊屋內(nèi)是誰。小徐來敲門，我才覺醒。這種夢囈，大概常有發(fā)生，昨夜是喘片引起心悸之故。”

1964.10.25日記：“昨夜睡得尚好，大概只發(fā)了幾次夢囈(今天小戚告我聽到吼叫)。”

1965.1.24日記：“昨夜擦上萬金油上床，一點醒來，幾失眠，頭痛之至。再睡著后，竟連做奇夢：公來到我處，款以好菜，各種鄉(xiāng)味，談鴨公之詞，不知怎么高音也來了，帶來小妹、么么謹見。”(鴨公為胡喬木，因其長期在毛身邊，“春江水暖鴨先知”，喻之。高音為李銳前妻范元甄，高聲吵罵成習，故名；小妹、幺幺為李銳的兩個女兒——筆者)

1965.2.6日記：“做了一個非常完整的奇夢，現(xiàn)在記憶還清新如夢：那位‘多言’的市長約我與高音商談(似乎高音在彼家工作)，讓我仍去參加那種會議。會上公一認出，必然請我出去。我決不愿去受此待遇，乃至痛哭。后拗不過兩人勸說，去參加會了(會場在一七層樓上)。公一邊講話，一邊走過會場空道，看到走向我這邊來了，我將帽檐拉低，仍被認出，于是將我拉出來，我就隨他一同到會場外面。我與他辯論良久，記得最后我說了一句‘既來之則安之’，打動了他，欣然同我再進會場，叫人拿酒來，與我干杯，全場歡然。這類幻想，過去幾年中也許閃過，終于來到夢中。”

1965.5.3日記：“總是不能平靜，得‘天真幻想’四句，真是癡心妄想：六歲寄居為何情?牢騷偶語非素心。圣代當今多雨露，解鈴還望系鈴人。”(六歲寄居，指1959年至1965年，已流放6年。——筆者)

1966.2.23日記：“做長夢，與公爭執(zhí)。”

1966.6.15日記：“一切問題仍在沒有真正心服。”

1966.5.30日記：“鄰居近來常止不住要來閑談‘三家村’事，講些言不由衷的話。今天吞吞吐吐講了一句由衷之言：那時開神仙會，這次文化大革命之后再沒人講話了。”

1966.8.19日記：“近日常有夢囈。記得一次狂叫，覺兩手被人分開抓住。醒來尚在恐懼中。”

可見，“公”對李銳心理壓力之大，盡管李銳仍對“公”懷著善意和幻想：解鈴還需系鈴人。

在中共領(lǐng)導人中，李銳更敬重和感念的是周恩來。1943年，李銳在延安的搶救運動中被誣為特務(wù)，關(guān)押一年半，經(jīng)周恩來親自過問，得以開釋。建國后，李銳陪同周總理視察三峽、新安江等地，聆受教益更多。在“御前論爭”中，周恩來同眾多中央領(lǐng)導人一樣，對李銳之勝出倍感欣幸。在廬山會議時他很為李銳惋惜。“文革”期間，毛澤東親自批準的葛洲壩水電工程邊勘測、邊設(shè)計、邊施工，出現(xiàn)亂局，被迫停工。1972年周恩來曾在國務(wù)院一次匯報會上提起李銳：“還關(guān)著?放出來也好，可以給他做些事嘛，提些意見，也是勞動嘛!李銳就不贊成在干流修壩，主張先開發(fā)支流。”周公試圖借此機會，讓李銳參與解決這一重大難題，改變其“罪臣”的厄運。不知什么緣故，總理的提議，并未得到落實。

李銳夢見毛公，絕大多數(shù)都是噩夢。夢見周公，則溫煦如春。如1962.7.25日記：

“夜雨，睡得尚好。閉眼即夢。做了一個多美的夢：見髯公，極為親切，說黨籍要先解決，云代說項。”

髯公，即早年曾留美髯的周恩來。周允諾再次援手，首先恢復(fù)李銳的黨籍。實則，周公在“文革”中自身難保，已經(jīng)沒有能力搭救李銳。李銳1976年1月9日的日記，寫下對總理極為深摯的感情：

“六點起床。做氣功時，突聞沉痛的廣播音，沒料聽到是總理的名字!不禁雙淚直下。想起從前的一些情景，特別是山上(指1959年廬山一筆者)出事之后的一次談話，帶著多么深的惋惜。雖知是在病中，總覺他從不生病，能夠長壽的。整日心情沉重。”

未幾，在觀看周總理逝世紀錄片后，李銳寫下一首痛徹肺腑的悼詩：

世間多少悲酸事，未有傷心似此晨；

九萬萬人齊下淚，三千千界共招魂。

音容宛在春風暖，教誨猶蒙冬日親。

望斷靈車不復(fù)返，長號頓作巨雷奔。

李銳沒有見過魯迅，但對魯迅先生極為親敬，《龍膽紫集》有“魯迅頌”(七言)長詩175句。1966.2.21日記載：“竟夢見魯迅，同他商量出版什么的事情，真是‘夢中有幸’。”

“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流放期間，李銳對廬山會議，對毛澤東，對自己，有許多反思，進而對“公”產(chǎn)生更多質(zhì)疑和駁詰。《龍膽紫集》中戊己詩(1958-1959)18首、偶感9首，都是寫毛澤東的，2000年湖南岳麓書社出版的《李銳詩詞本事》中，有詳細的說明(編者為胡遐之、朱正、諶震、俞潤泉)日記中也有不少記述。

1962.1.6日記：“有些什感：一代英雄打定天下，進入承平，治世久久，必生問題。從來正確，從來謙虛謹慎，功業(yè)過大，世成定論，久久亦反己律。決斷與任性，對立而統(tǒng)一，大決斷與大任性也常相伴。大概艱危之時‘任性’不至生事，風順之日則起大波也。客觀亦常害人。因真假之像常易混淆。曾參殺人，三傳即為動搖也。竹解虛心是我?guī)煟朔N金石古語，永生光輝。人之難即在常懷疑自己，懷疑他人他事，完全是自然狀態(tài)(根本不用頭腦者不在此例)。肉體痛苦有時限，可以復(fù)合；精神創(chuàng)傷徒徒無期，甚至不可復(fù)愈。思想解放談何容易。世之痛苦莫過于作昧心之言。世上光眼瞎子何其多也。”

1962.4.7日記：“讀《原理》，《通史》，并翻《哲學筆記》。作為一個思想家，哲學家，不懂自然科學是不行的。公于此似差一點。年輕時自然科學無絲毫興趣，甚為可惜。譚嗣同還搞‘以太’(指太空物質(zhì)一筆者)，通數(shù)學。馬、恩、列都是精通的。”

1963.6.18日記：“夜聽完全本《武則天》(以前聽過后半部)，演員甚吸引人。不禁又想起廬山的一幕。掌管天下之人，決不能留有異己。”

1963.8.24日記；“做了許多幻想好夢，公之如何開恩之類，說情之人甚多。有連續(xù)之夢為重歸舊業(yè)，還我山河也。”‘

1964.2.8日記：“我曾被目為‘秀才’，旋被推翻。倘細細思之，我身上‘秀才’之氣并不甚多，有些事‘推廓不開’，但許多事還‘推廓得開’，否則尚能如此豁達記此一段乎?在山上時聽到：‘跟隨多年，仍是書生’之論，甚不以為然。如今證實，此種不以為然實在是為然也。我之缺點與優(yōu)點常常是同一的或并生的，如自信力之過甚，生一主意，即難動搖，非達目的，決不罷休。”

1964.4.9日記：“午飯后閑坐，又得一首，記一九五八年高潮也：‘海上弄潮翻復(fù)翻，各路諸侯比浪漫。笑語洞中方七日，世上已過一千年。’”

1964.7.7日記：“真搞工業(yè)的人，當年何嘗不心中雪亮，我的‘寧肯少些，但要好些’，‘配角萬歲’(1958年在《人民日報》發(fā)表的一篇雜文——筆者)，競成大罪也。問題在于必須承認故有經(jīng)驗，不能只有自己經(jīng)歷方予批準。信手寫上這些，可見積習難除，塵心不死!”(“寧肯少些，但要好些”為1958年李銳致毛澤東第二封信中的提議——筆者)

1964.7.24日記：“上午挑選主席語錄，共六條，多針對此間情況者。有一條頗為人們少見：‘共產(chǎn)黨員對任何事情都要問一個為什么，都要經(jīng)過自己頭腦的周密思考；想一想是否合乎實際，是否真有道理，絕對不應(yīng)當盲從，絕對不應(yīng)當提倡奴隸主義。’人的精華就在思維，有頭腦而不能用，不愿用，實莫大悲劇。”

1964.8.5日記：“不禁記起成都會議時的玩笑語。這種教訓是什么呢?一個人大權(quán)獨攬時，可以黑白顛倒至何種地步!而人們則是分類的教訓：個人置之度外者極個別，搖旗吶喊者一群，隨聲附和多數(shù)，也有明哲保身之群，廣大群眾則唯有絕對服從而信任也。有什么辦法預(yù)防此種個人當權(quán)。古往今來好像是沒有辦法的。封建朝代設(shè)擺樣子的都察院，但也還有個別的好御史，以死諫者。而現(xiàn)在，人們反而‘聰明’了。共產(chǎn)黨員總是要反對奴隸主義的，‘馴服工具’字樣現(xiàn)在似乎不見諸報刊了。以上這些話如果斷章取義，那又不得了了。”

李銳晚年，對早期中共黨員有三大歸類：一是建黨初期的革命先行者，追求救國救民的新路；二是紅軍時期的指戰(zhàn)員，尋求翻身解放；三是參與“12·9”運動的學生和知識分子，普遍懷有爭取民主、自由、科學、國家振興和富強的理想。李銳屬于第三種類型，其革命動因來自思想信仰。這批人具有自主人格和獨立思考精神，也有科學精神。(受胡喬木之囑，1956年李銳為《人民日報》寫過一篇社論：《干部一定要學自然科學》)故而很難壓服。隨著時間的推移，李銳非但不認為自己有錯，反而認定錯在毛澤東。如：

1965.11.26日記：“多么虛誕的夢境：先是到六公(李六如一筆者)家做客，很是同情諒解，殷殷關(guān)問，還告及有人誣告之事，示意總可解決，并留午膳。接著又至公家，說了這樣的話：‘也許是我錯了。但你們也可能有錯。’定要留餐，極為親切。”

在夢里，集“偉光正”為一身的毛澤東，終于承認自己有錯，盡管有些勉強。這是李銳一直期冀和盼望的。

1965年9月23日，毛澤東同彭德懷有5個小時的長談。毛說：“廬山會議已經(jīng)過去了，可不能廬山一分手到底喲!你也不要發(fā)牢騷，也許真理在你那一邊，也許對你的批評過了頭，或者說是錯了，那就只有讓歷史來做結(jié)論吧，相信歷史是最公正的。”進而安排彭德懷去西南抓三線建設(shè)。

李銳此時流放于大別山中的磨子潭水電站，不可能知悉毛、彭的談話。但他這個夢的時間和語境，同毛、彭談話非常相似。如此巧合，或許是歷史的某種靈犀和映照罷。

馬克思說：“受難使人思考，思考使人受難。”李銳的認知逐漸加深，與他三年困難時期及其后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1960年5月，他被下放到北大荒勞動，地點是虎林縣興華村。他回憶：“同我一起勞動的老頭們，無不樂意回憶偽滿時期過的好日子，說當時喂牲口的東西比現(xiàn)在好吃得多。”“人世間最可怕的事莫過于饑餓了。在地里勞動，目光就搜索一切可吃的東西，偶爾翻出一個土豆，當時就生吃了，發(fā)現(xiàn)了漏掰的玉米，也馬上生吃了，就像牲畜一樣!”田家英知道李銳陷于浮腫、病餒之境后，向李富春作了反映，1961年11月終于將他調(diào)回北京。李銳死里逃生，離開興華村時，村中已經(jīng)餓死了二三十人。非常可惜的是，回京路過沈陽，見到他的二姐李英華，將他在北大荒的日記本扣下來，在文革中被毀掉了。

李銳目睹了大躍進所致經(jīng)濟滑坡，環(huán)境破壞，民生凋敝，餓殍遍地。事實證明：彭德懷對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的看法是對的，經(jīng)得起歷史的檢驗；而毛澤東壓制批評，顛倒是非，錯的是他。

李銳于1963年春被下放到安徽磨子潭水電站當文化教員。“文革”中被定為“階級異己分子”，游街、批斗、勞動改造。1967年8月，北京專案組的幾個人，持中央辦公廳和公安部的介紹信到磨子潭找到李銳，要他交代同胡喬木、吳冷西、田家英的關(guān)系，特別是廬山會議的情況，并說專案組長是周總理。李銳說毛主席周圍的危險人物，不是胡、吳、田三人，而是陳伯達。李銳說明了原由，并就此給周總理寫了一封信(后被退回，不予轉(zhuǎn)達)。陳伯達時為中央文革小組組長，紅得發(fā)紫。緣此，三個月后，李銳被專機送往北京秦城監(jiān)獄關(guān)押8年。他的上述日記，同樣成了重要“罪證”。

1975年5月30日，李銳從秦城監(jiān)獄釋放，重回磨子潭勞動。直至1979年1月平反，復(fù)出。

漫漫20年，作為欽犯，李銳初始有過失落和悵惘。如：

1962.7.6日記：“無業(yè)游民整整三年矣。‘往事已成空，還如在夢中。’不敢翻后主詞。”

1963.12.17日記：“鷹的翅膀折掉，變成小雞在地上活著。我自認無個人英雄，但有濃厚的事業(yè)心。過去七年算有了點經(jīng)驗，但山崩地拆，摔下來了，夫復(fù)何言!”

不過，李銳并未消沉。他讀了大量馬、恩、列、毛和古今中外文、史、哲并自然科學方面的書籍，包括若干人物傳記，仍學英語，用以充實、砥礪自己。他在日記中多次聯(lián)想到南唐李煜：“李后主是想起‘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終‘垂淚對宮娥’；是想起‘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而‘多少淚，斷臉復(fù)橫頤’。這是做了俘虜?shù)牡弁醪抛拥某林貍础r代不同，人不同，傷痛的思想內(nèi)容不同，然而為個人則一也。當然不能說，在社會主義社會就沒有屬于個人的傷痛了，問題是怎樣看待這種傷痛。為黨作了點工作，分內(nèi)之事，何足道哉。我如果修養(yǎng)好些，就不會有這些個人的‘感傷’了。”“我究竟是30-60年代的人，過去的日子我并沒有枉過，沒有浪費，我心安如松柏，實在不應(yīng)當‘往事只堪哀’的。”“每逢情緒松懈只有挺尸之時，廣翻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就不由得慚愧起來。馬克思只活了65歲，是坐著死去的。他們的生命，每一分鐘都交給了無產(chǎn)階級，交給了全人類。”李銳策勵自己：“縱觀歷史，橫看世情，全國、全局已經(jīng)好轉(zhuǎn)，個人委曲，又何足掛齒!”

李銳一向欽仰同鄉(xiāng)譚嗣同。他在1964年1月25日日記中感慨：

譚嗣同詩何其闊大、雄放、豪邁：

河流大野猶嫌束，山入潼關(guān)不解平。

斗酒縱橫天下事，名山風雨百年心。

自向冰天煉奇骨，暫教佳句屬通眉。

如將其存詩二百首全部讀通，真實材料也就可得一半了。詩以言志，詩以寄情。一般說，人之感情不到不得不進發(fā)時，是不會寫詩的。一個率情之人，真誠之人，是必定詩如其人的。

所謂“真實材料也就可得一半”，指的是李銳準備寫一部《譚嗣同傳》，并已閱讀完譚嗣同詩文全集。他把這一想法對田家英談了，田說千萬不能寫，免得招來以譚嗣同自居的誤會，更加被置于死地。李銳聽從了好友的勸止，但內(nèi)心非常苦悶——幾次躍躍欲試，卻又不得不擱筆。

李銳到延安后任中共青年委員會宣傳科長，是轟動一時的《輕騎隊》創(chuàng)辦者之一。繼而擔任中共中央機關(guān)報《解放日報》的評論編輯，許多重要文章和社論(如《開展吳滿有運動》)皆出自他的手筆(已編入《窯洞雜述》一書)。解放戰(zhàn)爭時期，他是《冀熱遼日報》(后改為《群眾日報》)社長，接下來任高崗、陳云的政治秘書，《新湖南報》社長，湖南省委宣傳部部長。可以說，是個大筆桿子。1952年“五年計劃”開始時，他不愿再搞新聞和宣傳工作，于是以自己學歷學工科為由，投筆從工，投入新中國水電事業(yè)的開拓。他在一首詩中回首：“從未關(guān)心風月事，卻曾八年醉于斯。”可惜，李銳只干了八年水電，便折戟沉沙。風華不再。復(fù)職雖干了三年，只是做恢復(fù)機構(gòu)的工作而已。

在落寞中，李銳自嘲“無黨、無家又無業(yè)；有書、有畫還有閑。”他想寫作而受限，于是向部領(lǐng)導請求，讓他做一點水電方面的具體工作。他在1963年9月23日日記中寫到：

新聞廣播訪問新安江(正裝第四臺)，恍如隔世。第二個五年到三個五年，我是如此度過的。我好像一個在后方醫(yī)院養(yǎng)了幾年傷的士兵，突然聽到前方傳來的炮聲。

1964年6月9日日記述懷：

對我國天賜水力之富，古代詩人甚多歌頌。太白尤喜吟詠，如名句黃河之水天上來。望天門山七絕云：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則儼然一壩址也。

中午假寐不成，得四句：

我欲踏破神州山，遍尋天賜水力源。

雅魯藏布尚未識，如今困居磨子潭。

1964年10月14日日記更為激懷：

案頭擺著水電書，觸發(fā)回憶，不禁提筆寫出這樣的小詩，幾乎是一涌而出：

一見鐘情，

我的知已。

我沒有注意你的美麗多姿，

只是關(guān)心你是否堅貞無比。

數(shù)不完的約會，

記不清的流連，

直到鉆進你的心里。

新安江你說話呀，

我怎么能忘記你。

我噙著淚寫這些小詩，

是歡樂?是痛苦?

是迷戀?還是無可奈何?

只有你們知音。

呵，永不疲倦的歌手，

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的尖兵。

我剩下的一些感情，

全都交給你們。

你們都說話呀，

講講我對你們的忠誠。

很想每個地方(已發(fā)電或尚未建成的)寫幾行，抒發(fā)這種純粹屬于個人的情感。最后結(jié)尾幾句也一涌而出，如上。不僅是“噙著淚”，而且傷心得大慟。……想起了那些緊張的勘測日子，想起鉆入新安江河床底下的隧道，想起自己承擔過的風險，想起那些沸騰的生活，想起自己全身心傾注的事業(yè)，而突然中斷，今天又還住在這樣一個“打補丁”的小小水電站(只有一臺一萬多千瓦的機組)，怎能沒有一點個人的哀傷?……情緒一直不能平靜，外面又下著毛毛雨，不能散步，關(guān)在斗室，實有天地何其狹小之感。

苦難出詩人，沉痛出詩人，憤怒出詩人。

上列日記中的“小詩”，是李銳詩詞中罕見的自由體詩，寫得蕩氣回腸，感人至深。

“三十功名塵與土”。經(jīng)過無數(shù)噩夢和幻夢，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之后，李銳對毛澤東之“解鈴”，已經(jīng)不抱幻想。但他緬懷“八千里路云和月”——在深山大壑中，視察、調(diào)查、探查水電開發(fā)那熱火朝天的日子。可惜，李銳當年“重歸舊業(yè)”“還我河山”的要求，不得允準，他只能空耗年華和生命。他的寂寞、孤苦和郁悶，可想而知。

在延安“搶救運動”中，有人挺不過刑訊逼供，把李銳咬出來。而李銳在關(guān)押期間，同樣受到種種刑罰(戴手銬，站木凳五天五夜，不準閉眼，打耳光等)，但他挺住了，頂住了，決不亂咬任何一個人。1958年，田家英對李銳講過：自己離開中南海時，準備向主席進言三條：一、聽不得批評；二、能治天下，不能治左右；三、不要百年之后有人作秘密報告。這三條進言，在廬山會議上(中央全會)被當眾披露出來，全場震動。為保護田家英，李銳在回答劉少奇的追問時，說“這三條意見是我的想法，與田家英無關(guān)”，從而使田家英脫難。廬山一案平反后，黃克誠稱贊：“李銳這樣的硬骨頭，我們黨內(nèi)太少了!”

我問過李銳：在獲罪遭遣的20年中，你有過絕望的時候嗎?他說最難熬的是秦城8年，單間關(guān)押，經(jīng)常受虐待。李銳向我展示過寫在《列寧文選》內(nèi)用紫藥水和棉花簽寫的詩詞(1980年出版后名《龍膽紫集》)，和在陳伯達檔案中找到的他于廬山會議期間使用的筆記本。唏噓之余，我說你受了這么多年的罪，產(chǎn)生過自殺的念頭沒有?他說從來沒有。我說要是本人早自殺了，他說那不行，自殺我是絕不干的!

真?zhèn)€是：“士氣崢嶸焉可侮”，“骨頭如故作銅聲”!

李銳的流放日記，記錄了他所遭受的苦難，也映透出他的人格、氣節(jié)和自我解剖精神。可謂：“楚狂本色總依然”。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