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在他出生的南方,方言差異之大已經(jīng)到了難以以一個鄉(xiāng)、一個行政村細細逐一劃分的地步,往往翻過一個山頭就能被人劃出自己的群。在兒時的他聽來,父母就各自講著不同口音的語言,雖然外祖父家與祖父家只三里山路。二十多年后輪到自己成家,他方慢慢領悟,或許小時看到的父母為了屁大點小事爭個面紅耳赤劍拔弩張,除了因都流著霸而蠻的血液以外,恐怕也要記“語言不通”一“功”——母親不識字,一旦有誤解真是走投無路。他出生時,父親的兵役還沒有服完,所以身在父親的村莊里,他的口音卻是隨母親的。
上高小到圩上,上中學到縣城里。他學會了普通話,卻覺得即使用來在課堂上朗讀課文都是奇怪的。一個月回家一天,因此,母親的語言也逐漸用不上,身在哪里就要用哪里的“官話”,他正修煉得越來越“官樣”。當然作為年幼的漂泊者,他自有被環(huán)境任意揉捏的柔韌。縣城的學生多半來自轄區(qū)里的山村鄉(xiāng)鎮(zhèn),他們七嘴八舌終于穩(wěn)定下了一種只有自己這些人才能完全明白的“土星文”,自以為雖以縣城話為基礎,但要更“洋氣”一點。
到了18歲,回頭看看,竟然已經(jīng)有一半的年歲不說母親的語言。母親本人因為整日與父親的鄉(xiāng)鄰相處,陪嫁來的娘家話也已變得不純正,所以對他的語言不倫不類似乎也無感;姐姐去南部沿海打工,電話里雖然還有家鄉(xiāng)話的氣勢洶洶,但不必細聽就品出了生猛海鮮味,要事講完,姐弟倆不免相互調侃一番。偶爾姨父進城路過學校來看他,兩人在各自熟悉的語言中找不到可以表情達意的詞,不時要借助普通話溝通,連說帶比劃,說著說著就好笑起來。
高中畢業(yè)時,一眾好友把志愿天南地北地一頓任性胡填,于是他們這個小城里的高中生嘩啦一下就遍布全國各地作鳥獸散了。南人的普通話在大學總要遭到致命的嘲笑,他們只好訴諸英文曲線救國。好在都是慣于刻苦而獲成就的學習機器,所以若干年后他們中甚至有人執(zhí)起教鞭在私立學校教授英文,在家里頑固地教小孩家鄉(xiāng)話,照樣橫行異地。
生性中,他應該不是一個聚會的熱衷者,大學時卻不知為何抱著點取暖的奢望參加了幾次同鄉(xiāng)會。同鄉(xiāng)會召集的名義繁多,有以省籍劃分的,也有細致一些以地級市劃分的,但無論哪一種都難免令他失望而歸。大家雞同鴨講地說著出生地的土話,很快又分出新的階層和等差。他報出小城的名字,居然令很多“同鄉(xiāng)”臉上起了迷惑,于是他也懶得層層解釋方位坐標,惡作劇似的表示聞所未聞他人的故鄉(xiāng)。但故意的行為總顯得那么混蛋和不可原諒,他幾乎是自找沒趣地被冷落為初進縣城時獨坐中學后山頂上涼亭的少年人。只有說到對身處的大城市的憤怒與鄙視時,那些剛才還拿出互不相干姿態(tài)的人才萬眾一心地用起普通話,直到把聚會的高潮推向極致。每到這時他就愈加啞口無言,別人看他好像看一個吃錯了喜宴的古怪客人。
終于有一次接到一封以他們小城的名義召集的聚會請柬,他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家鄉(xiāng)莫名發(fā)起的組織認證為“有為人士”。在大城市中歷練出“懷疑一切”精神的他,猶豫再三,徘徊在會場門口卻無巧不成書地見到了幾個昔日的同窗好友。用他那個隨便出門到哪里都自覺高人一等的本地人女友的話說,這些人從千奇百怪的地方又聚攏到一起來了,這次不是小城,而是大城。于是他們當機立斷拋棄了同鄉(xiāng)會,自己支起一桌飯局,地點在省級駐此地聯(lián)絡處,吃的是聞名遐邇的八大菜系之一。“土星文”已經(jīng)成為他們的本領,雖然多年不操練,耍著耍著馬上又順嘴起來。
這個松散的聚會漸漸成為慣例,不知不覺他已參加了十多年。在這十多年里,他對他的老家發(fā)生了點微妙的情感變化。過年返鄉(xiāng),他奉勸爆炭脾氣的叔伯兄弟不要一生氣就放火燒山,奉勸喜歡以上游山泉為閑聊聚集地的女人們不要大量使用含磷洗衣粉洗衣,奉勸趕集回來的人不要用五顏六色的塑料袋包裝零食。但大家只是叫著發(fā)音類似“豬食盆”的他的小名,嘲笑他還想用詞不達意的村話來假裝這個村莊的主人。之后為了返程票難買的原因,或者妻子懼怕舟車勞頓的原因,或者假期已被別的旅行征用的原因,回老家成了很重的精神負擔。歲月淘洗下來的只有這個松散的聚會,他是每每都懷著輕松而感激的心情去趕赴的,不管是否所有人都到齊,不管是否增加新的成員,不管吃的是否家鄉(xiāng)菜,最少只要有兩個人到場,矯正起彼此的“土星文”,就能拋開一切不愉快,回到昔日追云逐月的少年時光里去。
他們的每次相見就像穿越了某個平行空間,身處任何場合都會忽然變成置身那個小城,無所顧忌地操起使人側目的方言高聲交談。已經(jīng)成了他妻子的本地人女友,最初也難以推卻老友們熱辣的盛情勉強參與。但他們并沒有因為她的在場而改變慣例,甚至他也人來瘋撒嬌似的用方言來打趣她,好像她也是他們從來青梅竹馬的一員。以妻子的悟性,時間一長,完全能明白這些人的意思,但她故意裝作茫然無知,諷刺他們是嘰里呱啦從意大利來的人,非要他用普通話重復一遍。向來千依百順的他,這時偏就笑而不語。漸漸妻子就很少露面,即使在家做東也借故躲進書房。天知道,他們的話比她要求他們講的話古雅得多,他們當真口口聲聲稱他人老婆為“夫人”,且自古如此。
在眾“土星人”中,他第一個做了父親,多情地以小城的簡稱給孩子命名。這是個除了地名以外已經(jīng)不用了的生僻字,外面的人幾乎都不認識;而在小城,因為隨處可見,大家甚至都厭煩了它。家鄉(xiāng)人起名多以政治宏愿或財勢興旺為寄托,在孩子未出世前就挑了個寓意飛黃騰達的好字,而迫不及待在家譜上備案的新晉祖父,此時大發(fā)雷霆怪兒子草率;那聚會上的老友,也打趣他過于霸道,有些替他擔心妻子的不悅。他卻覺得這個字包含了自己生命的日日夜夜,難以說出口卻又是千言萬語,沒有比這更珍貴的東西可以獻給新生兒——雖然這個孩子顯見地會與小城非常疏遠——他將在若干年后,一眼認出自己的家鄉(xiāng)車站,并在呼吸到父親曾經(jīng)呼吸過的空氣時有電光石火般親近的感受流過體內。
新年里,他照舊赴會。經(jīng)過這些年,他們談話的主題已經(jīng)從黑白的懷舊故事轉為眼下城市生活鮮艷奪目的困擾,哪就能免俗?雖然這些困擾他也同別的交際輪盤上的朋友時常談起,但再用“土星文”重復一遍,好像能夠遠離一點風暴的中心,豁然開朗一些。又或者,他們根本就只是想說說屬于自己的話,防止舌頭打結。當閑聊到孩子時,有人忽然想到什么說:“你看新聞了嗎?我們縣城要改名。”小城要以古早時出沒過的一個名人命名,盤活旅游和經(jīng)濟,抽象來看這樣的所謂光天化日下的新鮮事也并不新鮮,三天兩頭就會占據(jù)媒體的顯眼位置。“等崽大了,問到自己的名字,你怎么說?”他們擔心地問,頗有些善意地責備他的多情和短視,憤慨世道的無情。
他發(fā)了一個瞬間的呆,又像經(jīng)過千錘百煉似的:“可以在故事開頭加上‘很久很久以前’嘛;也可以讓崽發(fā)憤圖強成名成家,說不定有朝一日以他的名字命名,又得改回來了呢?”很久以前獨坐中學后山頂上涼亭的時候他就有點朦朧地領悟,每段鄉(xiāng)情早晚都會等來終結者,習慣性的鄉(xiāng)愁不過是漂泊者自以為留下的回家記號而已。
(選自2011年5月10日《文匯報》)
原報責編 吳東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