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溥心畬在臺北逝世那年我還在臺南求學,一位老詩人老前輩悠悠說了這樣一句話:“玩溥心畬字畫玩的不是字畫是學問!”詩人前輩是我中學時代鐘老師的詩友,家里珍藏許多溥心畬的小詩箋小冊頁小手卷,上世紀50年代還替鐘老師求得溥先生一雙小對聯,長年掛在鐘老師借月山房書齋里。“你記住了,”前輩說,“溥先生的袖珍書畫最精絕,最耐看,最矜貴!”我聽話,真的記住了,五十年來邂逅溥心畬小字小畫細心看,細心學,細心買,藏的不多,愛得深沉,家里大畫大字老了都賣了,只剩溥先生的巾箱小品舍不得放手。說不上玩學問:玩的是舊王孫舊才人筆底那一庭愁雨,半簾風絮。故友江兆申先生是溥心畬的學生,他來我家看到溥先生小小一幅泥金箋松巖高士圖說,那是他老師心中供養的明秀和渾厚:明秀不難,難在渾厚;明秀是筆墨,深厚是氣勢,筆墨靠積學,氣勢靠天縱,最緊要是書法精了畫才有筆墨可觀!我聽了一下子省悟墨影里玩學問的消息。上一輩人考究,頂真。
溥先生說天縱,說天從,說的是天所放任的聰明,天所賦予的多能。啟功先生說溥心畬繪畫造詣是天資所成,天資遠在功力之上。早年我搜得溥先生一套雙鉤設色《秋園雜卉》冊頁,啟先生和江先生都給我題了長跋。我問啟先生那么精確的筆墨算不算功力?啟先生說:“技法是功力,這樣的布局這樣的設色,那還是天資!”技法老練的畫家畫雙鉤花卉確實畫不出溥先生畫里的詩意詩境,啟先生說他看了高興,懷舊,題跋里抄錄了好幾首秋興。這本冊頁我的醫生朋友何孟澈喜歡,請了國內竹刻高手刻成一塊塊留青臂擱,惟妙惟肖,不輸舊工,我看了也高興,也懷舊,冊頁索性依了孟澈賣了給他:我老了,他年輕,溥先生的精品歸他接著供養意義更深更遠。寒舍還有一些溥心畬詩詞小箋真跡,更有一冊溥先生抄錄唐詩聯語的寒玉堂手稿,行草煥發,批注累累,是早年臺灣師范大學一位教授的舊藏。教授說翻一翻翻得出溥先生偏愛唐朝哪些詩人哪些詩,王維、孟浩然、韋應物很多,柳宗元也有,那是溥先生勸勉少年啟功要他好好細讀的唐代詩家。溥先生的詩詞周棄子贊了又贊,《寒玉堂詩集》和《凝碧余音詞》我孜孜硬啃,沉郁的像工部,清秀的像輞川,那些長短句倒是宋人氣派了,偶然錄進他的畫作越見吉媚,靈秀。
幾十年了,我無緣親炙溥心畬的小手卷。上世紀80年代英國回來看到大雅齋黃老先生珍藏一件《瞿塘歸棹》,9.3厘米高,74.6厘米長,設色絹本,馮康侯先生壬辰(1952)年題引首,真是掛得上杖頭的小卷,太好了。陸放翁說“杖頭高掛百青銅,小立旗亭滿袖風”,鐘老師教過我袖珍手卷冊頁也叫杖頭清玩,真詩意。我頻頻懇請老先生相讓,老先生頻頻婉辭,說溥儒這樣小巧的手卷存世太稀少了,舍不得分離。老先生高齡辭世,小手卷遺留給黃家千金,黃姑娘不久遷居美國,我的瞿塘之戀顯然越加渺茫了。上個月上旬,黃姑娘忽然傳來消息說小手卷和張大干牡丹都交給紐約蘇富比拍賣,過不了半個月她郵寄的圖錄也到了,闊別多年她還記掛我的夙愿,我很感念。圖錄上小手卷估價美金兩萬到三萬,開拍之日聽說競投熱鬧,落槌價卻比張大千牡丹便宜一截,也算可喜,在大陸在香港拍賣一定輪不到我買,畢竟有緣。《瞿塘歸棹》品相跟當年一樣美好,長長一卷壁立懸岸,湍急江流,樹斜棹搖,折筆是剛,轉筆是柔,鋒頭亦陰亦陽,那是江兆申說的非工書法必不能至了。卷尾溥先生行草題了五言絕句兩首:
盤峽亂流中,牽舟百丈空。
舟人望云雨,愁過梵王宮。
岸樹連云合,川舟引峽長。
還如杜陵客,五月下瞿塘。
下款署“心畬并題”,鈐“舊王孫”朱文印,隨后又加題“慧吾先生屬”五字。這兩首詩寒玉堂詩集《西山集》里有,題目用《嵐峽行舟》,共三首,畫中只見兩首。第二首第一句書中是“鳥道逸云盡”,畫中是“岸樹連云合”。第三首是“亂石涌孤舟,波濤出上頭。渾如下三峽,不必聽猿愁”,不知道詩和畫孰先孰后,橫豎都出色。瞿塘是瞿塘峽,長江三峽之首,西起四川奉節白帝城,東至巫山大溪,李白《荊州歌》說的“白帝城邊足風波,瞿塘五月誰敢過”。我聽黃老先生說,馮康侯題引首的時候想過用《西山集》里的詩題《嵐峽行舟》,再一想溥心畬詩里說“五月下瞿塘”,還是用《瞿塘歸棹》妥善。馮先生是廣東番禺望族,著名金石家,書法家,桃李滿門,我在張紉詩女史宜樓席上見過兩面,人靜如夜,筆穩如山,杖頭小卷配他的引首篆書確是月白風清。遺憾啟元白江兆申兩位都不在了:卷尾能有他們題跋,溥先生的浪里歸舟輕易又多了三分學問。
(選自2011年5月4日《文匯報》)
原報責編 安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