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梁實秋先生的“雅舍”系列散文和漢譯《莎士比亞全集》日漸受到讀者和學術界的重視。他的著譯題材以“人的文學”、“自由的文學”和“倫理的文學”為主要內涵,反映了文學作品的“審美自律”特征。他以展示普遍的、永恒的人性為宗旨,探索人性特點而又回歸傳統古典;他堅定地維護著文學的獨立和尊嚴,著譯選材交織著“平民意識”和“紳士意識”;他注重文學的社會責任感和倫理道德意義,提倡關注現實人生又要胸懷淡泊。梁實秋“審美自律”的著譯題材觀蘊含了他對于“時代文學”的理解,呈現出與當時主流文學價值相悖的邊緣性文學價值,對提升文學作品的藝術品住、彰顯文學活動的“審美”本質和“人學”本義等方面起到了重要導向作用。
關鍵詞:人的文學;自由的文學;倫理的更學;審美自律
中圖分類號:H1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11)03-0090-04
梁實秋(1903-1987)先生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集文學家與翻譯家于一身的著名代表人物之一,他的文學活動有兩項“巨型工程”:一項工程是散文創作,尤其是“雅舍”系列散文的創作;另一項工程是《莎士比亞全集》的翻譯,這也是耗時最長、花費精力最大的一項工程。梁實秋著譯題材的選擇反映了他的個人性情和審美追求,也是構成其藝術風格的重要因素之一。他以人性為著譯話題,展現了文學活動的“審美”本質和“人學”本義,“人的文學”、“自由的文學”和“倫理的文學”是其主要內涵。這種“審美自律”的題材觀使得“雅舍”系列散文和漢譯《莎士比亞全集》具有超越時空的魅力。
一、人的文學
中國傳統文化的特質重視人與人生問題。作為中國傳統文化主流的儒學,更是注重探討人的本性、人的價值與人的發展等命題。“人的文學”意味著文學是以“人”為中心,全面、客觀、深刻地探討人性。梁實秋秉承了儒家思想中關注現實的人文精神,認為“文學是人性的描寫。……文學家‘沉靜地觀察人生并觀察人生的整體’,掘發人性,了悟人性,予以適當的寫照。”因此,他提倡采取一種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對于人生既要有濃烈的熱情,又要胸懷淡泊,體現了儒家“仁愛之心”與“兼濟天下”的品格。從文學本身的審美特質來看,“人的文學”影響了梁實秋的著譯選材,并且奠定了其著譯的基調。
在“雅舍”系列散文創作方面,梁實秋追求高貴的題材、雅致的風格、平和的語言。所謂“高貴的題材”,即在常態、健全的人性描寫中傳達高尚的道德和情感,正面構建一種恬淡、從容的生活方式和人生理想。他拋開時代的風潮,用理性的態度去用心觀察和體驗平常人生,尋找人性的共同之處。他從宏觀的角度描摹不同性別以及不同年齡階段的人,在閑適與淡定之中表現出道家思想反異化的趨向。事實上,梁實秋歷經人生風雨,抗日戰爭時期入蜀以后心境逐漸向老莊靠攏,隨遇而安、親切雅致的“雅舍”系列散文由此而產生。當然,儒家思想仍然是梁實秋人生哲學與文學創作的底蘊,他說:“儒家的倫理學說,我以為至今仍是大致不錯的,可惜我們民族還沒有能充分發揮儒家的倫理。”梁實秋側重于描寫普遍的、永恒的人性,話題廣泛而幽微。他以“儒”、“道”、“釋”互補為精神根基,通過對思鄉懷舊和俗常生活的描摹來尋求心靈的慰藉,從而使讀者形成高尚、超然、豁達的心境。例如,《雅舍談吃》一書刻畫了具有“鄉愁”情結的人性之美。這位大作家不以山珍海味為尊貴,而是念念不忘北京的蜜餞、餃子、糖葫蘆、豆汁兒、鍋巴、瓦罐魚……梁實秋自從1949年離開祖國大陸之后在臺灣生活近40年,故鄉北京的各種風味美食勾起了他的“鄉愁”。“鄉愁”是中國文學的傳統話題,因為它是一個人一生的與文化命脈緊密相聯的情感體驗和精神寄托,是人性美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可見,寫日常瑣事往往更能深入人性的根底,不必使取材都宏闊而深沉。梁實秋在文學審美活動中把生活藝術化,也把藝術生活化了。
梁實秋以展示人性為宗旨,通過翻譯世界經典文學作品傳遞情感的力量和哲理的意蘊。在那血雨腥風的年代,這位愛國學者避開革命題材而選擇翻譯《莎士比亞全集》,除了胡適的積極倡導以外,也與當時宏觀的文化氛圍和微觀的個人背景有關。梁實秋深受哈佛大學白璧德教授的“新人文主義”思想的影響,探索人性特點而又回歸傳統古典,在日趨世俗化、物質化的世風中渴求理性的情感和精神家園的重建,在譯莎中尋找人性的力量和思想的共鳴。莎劇往往在激烈的沖突中表現人性的復雜,比如,愛與憎、悲與喜、道德與放縱、真誠與猜疑、寬容與復仇、忠誠與背叛、希望與絕望、生存與死亡等一系列永恒的主題。莎劇的藝術魅力深深吸引了梁實秋,別林斯基曾經這樣評價其美學價值:“莎士比亞是戲劇方面的荷馬;他的戲劇是基督教戲劇的最高的原型。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中,生活和詩的一切因素融合成一個生動的統一體,在內容上廣闊無垠,在藝術形式上宏偉壯麗。在這些戲劇中,是整個現在的人類,它的整個過去和未來;這些戲劇是一切時代和一切民族的藝術發展的茂盛的花朵和豐饒的果實。”可見,莎劇不僅具有包羅萬象的思想內容以及風格獨特的藝術形式,更重要的是它客觀而細致地揭示了不同時代、不同環境中的人性,人們能從其中看到整個社會的縮影。梁實秋憑著自己的生花妙筆花了38年時間(1930-1967)獨立翻譯《莎士比亞全集》,不僅傳達了莎劇內容的豐富性、思想的深刻性、語言的多樣性,而且啟迪中國讀者對自身的生存狀態、人性的復雜以及人生理想等問題進行深層次地思索。
二、自由的文學
梁實秋在20世紀20年代留學美國,是中國現代歷史上較早接觸西方民主與科學的知識分子之一,他以良知和責任感堅定地維護著文學的獨立和尊嚴。梁實秋說:“文學家的創作,是有他的自由意志的,雖然他也不能避免社會的影響。他選取某一項題材,自有其心理的解釋及社會的解釋。……文學家自己知道得最清楚,什么應該做他的題材。題材的選擇是由作者自己的經驗與性格來決定的,并不受外來的限制。凡受外來的限制者,其作品必無生氣,必不真摯。”然而,在階級矛盾與民族矛盾空前激化的20世紀30年代與40年代,他的“自由主義”的文學觀與當時“左翼”文學主潮形成了鮮明的對立。針對文學創作與翻譯題材的公式化、單一化的傾向,梁實秋適時進行了反撥,提倡文學選材的多樣化。
梁實秋“自由主義”的文學主張在很大程度上是受白璧德“新人文主義”思想的影響,其兼容并包的精神呈現出“平民意識”與“紳士意識”相互交織的特點。所謂“平民意識”,是指具有平常心的文人的文化傾向和文學情感。例如,在《市容》一文中,梁實秋借談外國教授對北京的感受來抒發自己真摯的思鄉之情,他懷念太和殿、親切的南小街、燒餅鋪子以及和善的伙計。在《聽戲》一文中他形象地描寫了普通的、嘈雜的、俗氣的戲園,于是發出感嘆:“研究西洋音樂的朋友也許要說這是低級趣味。我沒有話可以抗辯,我只能承認這就是我們人民的趣味,而且大家都很安于這種趣味。這樣亂糟糟的環境,必須有相當良好的表演藝術才能控制住聽眾的注意力。”此外,梁實秋在飲食散文中描寫的大多是家常菜,充分顯示了他的“民本”情結。他在《蟹》一文中說蟹是不分雅俗的美味,在《粥》一文中將“甜漿粥”等諸多食品稱為“很別致的平民化早點”,在《餃子》一文中描寫了普通人家包餃子過程中的樂趣與親情。梁實秋離開北京以后也寫了許多深情的回憶文章,如《北平的零食小販》、《北平的街道》、《北平的冬天》、《東安市場》、《放風箏》、《“疲馬戀舊秣,羈禽思故棲”》等等。可見,梁實秋津津樂道的平民與市井生活趣味潛藏于他的文化審美意識當中。
“紳士意識”是指注重修身養性的文人的言行指向和文化追求。梁實秋選擇翻譯《莎士比亞全集》就帶有很濃的文化精英意識,表現出謹慎、理性、秩序、穩健等特征。他主張讀一流的書、譯一流的書,并不一味迎合大眾口味。莎士比亞是世界文學巨擎,莎劇已伴隨人類走過4個多世紀,梁實秋曾將其比作“武金石”,他說:“我不喜湊熱鬧趕時髦,對所謂暢銷書或什么世界性的文藝獎不太感興趣。其中固多佳構,有時亦不免敗筆。西洋批評家‘試金石學說’還是可行的,以五十年為期,經過五十年時間淘汰而仍不失其閱讀價值者斯為佳作。文學史上有好作品被埋沒,遇若干年始被發現的例子,究竟是少數,絕大多數作品都被時間淘汰了。‘非秦漢以上書不敢讀’未免陳義過高,讀長久被公認為第一流的作品,總是最穩當的事。”梁實秋擔當著文化傳播的重任,向中國讀者介紹世界一流文學作品。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中,他無法實現自己心中理想的文學秩序,而又不愿意喪失文人的獨立個性,于是通過譯莎表現自己的“自由主義”的文學理想。當然,相比較“平民意識”而言,頗具“古典主義”精神的梁實秋其“紳士意識”還是占了主流。
三、倫理的文學
梁實秋非常重視文學的社會責任感和倫理道德意義,認為文學是歷史的透視與倫理價值的判斷。他說:“我們不相信文學必須有淺薄的教訓意味,但是卻信文學與道德有密切關系,因為文學是以人生為題材而以表現人性為目的的。人生是道德的,是有道德意味的,所以文學若不離人生,便不離道德,便有道德的價值。”因此,在著譯取材問題上,梁實秋十分推崇中國傳統文化的倫理價值觀,即追求正道、明心見性、寬厚溫良、寧靜致遠。
“雅舍”系列散文選材的一個重要主題就是對倫理道德的探討,梁實秋要求文學家面對社會現實并且關注民生疾苦,他說:“惟有文學家,因為他們的本性和他們的夙養,能夠做一切民眾的喉舌,道出各種民間的疾苦,對于現存的生活用各種不同的藝術方式表現他對于現狀不滿的態度。”例如,梁實秋在《窮》一文中生動地描繪了窮人窘迫的形象和心態,表現出對豐十會底層人民的同情,其中也流露出一些調侃之情。不過,梁實秋總是以溫婉幽默的筆調對各種不良行為方式進行揭露和批評,表現出“以禮自律”的心態。例如,他在《謙讓》一文中諷刺了那些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與人相爭的情形,勸告人們要養成謙恭的品德。在《暴發戶》一文中他表達了對那些發投機冒險之財的人的隱憂,告誡人們要誠實勞動和勤勞致富。此外,中國傳統的“五倫”關系在梁實秋的筆下也多有體現,“友情”就是其中真摯的記錄。例如,他在《談聞一多》一文中記敘了1923年秋聞一多在美國科羅拉多大學因為數學成績差卻拒絕補修的事情,刻畫了聞一多的率直個性。在《懷念胡適先生》一文中,他通過描寫胡適資助青年出國以及在擔任駐美大使期間將講演費用原封繳還國庫的事情,反映了胡適提攜人才的風尚以及淡薄利祿的品質。
梁實秋選擇譯莎正是遵循了文學的“健康”性原則,重視文學的道德價值。莎士比亞也十分注重道德與秩序。比如說,他主張戀愛自由,但是這種自由要以愛情婚姻中的“秩序”為限度。在《仲夏夜夢》(A Midsummer-Night’s Dream)一文中,一度迷失的愛情最終在仙王的協調下有了圓滿結局;在《溫莎的風流婦人》(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一文中,妄圖破壞別人家庭的孚斯塔夫(Falstalf)則受到捉弄和懲罰;在《維洛那二紳士》(The Two Gentlemen of Verona)一文中。背叛愛情的普洛蒂阿斯(Proteus)也被迫回到了原來的生活圈子。可見,莎劇中的“中庸”精神與梁實秋的審美主張不謀而合,他說:“是以人類行為之善惡,固可自由選擇,而選擇之標準則應不背于中庸之道。中庸者,即避免極端,以求事物之宜。亞里十多德說,悲劇之用在求情感之排滌,蓋亦求情感之中庸;悲劇英雄不應全善全惡,蓋亦求性格之中庸。在亞里士多德全部批評的精神,我們可以看出中庸的精神無往而不存。”不過,文學的道德價值是在創作中自然而然形成的,在翻譯異域文學作品時,“動懲”的“益智”功能只是第二位的,“主美”的“移情”功能才是主要的。也就是說,梁實秋在強調倫理道德的同時,并沒有把道德與教訓混為一談,而是堅持了“中庸”的學術理路和著譯傾向。他贊同亞里士多德的“凈化說”,認為文學的效用不在于激發讀者的熱忱,而在于引起讀者的情緒之后予以平和的沉思,這樣的健康文學才能產生出倫理的效果。
四、結語
梁實秋將文學活動與政治因素分開,他把著譯選材的目光投向了人的自身層面,提倡文學的“自由主義”精神和“倫理學”意義。當代讀者在梁實秋的著譯活動中能夠找到思想契合和情感依托,主要在于這種題材存在著某種永恒價值。梁實秋“審美自律”的題材觀具有“古典主義”與健全“浪漫主義”的因素,同時又帶有儒家積極人世精神和佛、道出世精神,它蘊含了梁實秋對于“時代文學”的理解,呈現出與當時主流文學價值相悖的邊緣性文學價值。雖然“審美自律”的題材觀所透露出來的閑適、悠然的氣息在當時歷史背景下固然有消極的一面,但是它卻豐富了文學的內涵。梁實秋以自己獨特的著譯選材視角參與了中國現代文學的構建,對推動中國文學向“審美自律”方向發展起到了重要導向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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