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語言崇拜的心理分析

摘要：人類在與自然的相處中，用“語言”這一特有的工具作用于人力難以征服的客體對象之上，并使其順應主體的意志，顯示出語言所具有的超越自然的巨大的物質力量。因而在原始文化中就存在著人類時語言的崇拜。語言崇拜緣起神的屬性、神的代碼。因為遠古初民無法解釋人與自然的不同，無法解釋自然的許多現象，分不清思維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差異，經常把主觀的心理活動當作客觀事物的發展緣由，所以他們的思維帶有泛化、混沌的特征，這時的語言符號也迥異于后來的理性化、邏輯化的語言，故而此時的語言成為人與神溝通的中介物。原始人類對語言的崇拜有其文化心理特征，他們給語言詞句賦予了一種物質性的力量，是建構在情緒體驗和運動知覺之上的，而且認為語言就是一種行為傾向，幾乎具有與實在相等同的威力。所以，語言崇拜起因于人們相信語言具有一種超常的可以作用于人事活動的法力。直到現在，這種文化依然存在于人類的意識觀念中。

關鍵詞：語言崇拜；神靈；心理

中圖分類號：HQ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11)03－0086－04

自古以來，人類就對自己創造的語言充滿了種種神秘的推想。中國的殷商時期，殷王室貴族適逢大事小事都要占卜'大至稼穡豐歉、征戰討伐、祈求祭奠，小至出行游獵、生男育女、夢魘疾患都要向天帝鬼神、先祖神靈卜問。占卜的主要程式是問辭和答辭(釋辭)。即事無大小皆占卜詢問祖先神靈是否允許，然后根據卜兆進行判斷做出解釋。其中釋辭部分充分體現出殷人對語言的崇拜，因為商王要通過語言的表述對未知事件做出假設推想直至做出決斷。在后代的中外神話和小說中，人們依然賦予語言以各種神奇的力量。《天方夜譚》中的阿里巴巴用語言啟開石門；祝英臺對著梁山伯的墳墓禱告之后，這座墳墓忽然在大風暴雨中裂開；《西游記》中的唐僧念咒語收緊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使他頭部疼痛難忍。這些古老的神話，正如馬克思所說，是我們的祖先用想象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的創造。人類在與自然的相處中，用“語言”這一特有的工具作用于人力難以征服的客體對象之上，并使其順應主體的意志，顯示出語言所具有的超越自然的巨大的物質力量。這便是人類對語言的神性般的心理崇拜。在世界各民族的宗教信仰、風俗禁忌、迷信巫術、神話傳說中都可找到“語言崇拜”的蹤影。至今，“語言崇拜”現象仍在許多民族、部落及特殊群體中的語言文化生活中留存著。

一、語言崇拜的緣起——神的屬性、神的代碼

人類對語言的崇拜可追溯到遠古的原始文化。原始時期，人類無論對自然神還是擬人神，實際上都是人類外化自我的表現?！叭f物有靈論”的迷信文化心理特征是人類以自我為中心將其人格化。人們推己及物，想象宇宙萬物也像人一樣有靈魂、情志、語言，能與人交互溝通。由于遠古初民無法解釋人與自然的不同，無法解釋自然的許多現象，分不清思維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差異，經常把主觀的心理活動當作客觀事物的發展緣由，所以他們的思維帶有泛化、混沌的特征，這時的語言符號也迥異于后來的理性化、邏輯化的語言。此時的語言成為人與神溝通的中介物。原始初民以心智創造的神及神話傳說都必須借助語言媒介，才能把隱藏于內的意識外化。神與語言的交接點，首先體現于對神的語言命名上。這些神的名稱，負載交融著人類心理上的趨從信仰和語言名稱上的迷信崇拜。于是，這種神的名稱及與神有關的語言指代便具有了神的意志和力量。在圣經舊約《創始紀》第二章里說得更直接，大意是：

上帝用泥土造了個人，給他起名叫亞當。耶和華上帝把用泥土做成的各種各樣的東西，上至飛禽，下至走獸，都擺在亞當面前讓他命名。這樣，亞當就給世界萬物都起了名字。

由此可見，在先前的西方人眼里，語言名稱或直接或間接由上帝創造，因而語言便賦予了某種如上帝般的“神性”。我國也有類似于此的有關倉頡造字的傳說：

相傳黃帝的史官倉頡看見了地上的獸蹄鳥爪印的痕跡，靈感生發，便模仿著造出了文字。倉頡在造字的時候，突然“天雨粟，鬼夜哭”。

在這種情況下，語言崇拜便出現了。

卡西爾指出：“只要某個專職神在意識中形成，它總要被賦予一個專用的名稱，這個名稱自然是從產生這種神的特殊活動中衍化出來的。”這說明用于神的名稱語詞是與人對神的心理、情感活動交織在一起的，并不像普通的名詞。在先民和虔誠的宗教徒的意識中，神的名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令人崇敬令人生畏的，具有一種無邊的法力。在基督徒心目中的“上帝”一詞，或佛教徒心中的“阿彌陀佛”、“菩薩”等神的名稱，都是圣明的指代，是不能妄言不敢冒犯的。他們認為，呼喚這些名稱詞語，便能使神與其同在，并給他們以保佑、安慰，同時會帶來吉祥。

在中國古代，佛教盛行?！栋浲咏洝犯嬲]說：

若有善男子、善女子，聞說阿彌陀佛，執持佛號，(念佛名)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若四日、若五日、若六日、若七日，一心不亂，其人臨終時，阿彌陀佛與諸圣眾，現在其前，是人終時，心不顛倒，即得往生阿彌陀佛、極樂國土。

這是佛教禪宗派宣揚的觀點，人人可以上極樂世界——只要每天虔誠地口誦“阿彌陀佛”?？梢?，佛名自有一種無邊靈驗的法力，可讓上天的神也能感知。佛名——這一語言代碼，遂成了令人崇拜的“神的代碼”。

語言既然是人神交流互動的中介，那它不僅屬于人類，同時也為各種神靈所具有。人會說話，天地萬物和各種神靈也會“說話”。比如，在中國的殷商時代，人們普遍認為天地日月江河湖泊等自然神具有“人格”性能，這些自然神通過巫師為代言人，對人發出各種指令，同時也帶給人福祉或懲戒。此點，我們可以從甲骨文中看到許多巫師問卜于天，天作“回答”的有關記錄。如認為天是否下雨要聽天神的指令：

今二月，帝不令雨。(藏一二三·一)

貞，今三月，帝令多雨。(前三·一八·五)

人們辛苦勞作，收獲如何?也是由“天帝”掌控的。如下列兩條卜辭：

帝令雨，足年。(虛一三八)

帝令雨，弗其足年。(前一·五０·一)

詹姆斯·弗雷澤在《金枝》一書中也指出，在世界各民族的發展進程中，普遍存在著巫師、祭司授意于天，傳遞所謂神的旨意的現象。

基于對神靈語言崇拜的心理活動之上，君權神授的“天子”可以替“天”授言，人們可以在和神的言語溝通時，脫離人境，“與神同游”，把一種迫切的愿望，用獨特的字句表達出來，使語言置于有神靈的范疇，以實現自己的目的。于是，帶有神的意志的語言便具有逢兇化吉、避禍消災、詛咒惡人、保佑善人的神奇魔力。而把某人冒犯神靈的不吉利的詞語與其某段乖戾的命運聯系起來，也同樣是古人一種崇拜語言、敬畏語言的迷信心理的折射。當然，語言完全是一套人工用于交際的符號系統，隨著科學的發展，現代人很少有把語言和神靈聯系在一起的。

二、語言崇拜的根由——原始人類語言的文化心理特性

在德國人類學家列維一布留爾看來，原始語言是一種建構在原始人的情緒體驗和運動知覺之上的直觀的符合原始人的“集體表象”。他說：

在(原始人的)集體表象中，客體的形象與情感和運動因素水乳交融，在那里，人的意識中擁有客體的形象一同產生的恐懼感、希望感、逃跑的愿望、感謝、請求等等感覺和愿望。

這種語言特點也可以從語言的個體發生進程中得以印證。比如，幼兒的語言也總是與幼兒自己的感覺行為，以及說話時的情景緊緊聯系在一起，并且在很大程度上依賴說話人的聲調、手勢等體態，以彌補語詞和概念的不足。這種幼兒語言也屬于一種“準原始語言”。從外在表現形式來看，它與人類的原始語言具有相同的特性：行為與情感、聲音與情境、有聲語言與形體動作等的高度糅合。當今的語言則是高度抽象化、概念化、條理化、邏輯化、規則化、共義化、數字化了的理性語言。或者說是一種科學的可以拆解分析的語言。但在原始時代，由于當時人類的語言和人類的社會實踐活動、物質交往活動直接關聯，那時的語言人類因而帶有濃重的具象性、直覺性，言語過程中包含大量生動的、形象的諸如“手勢”、“動作”、“表情”、“姿態”、“腔調”、“眼神”等“非語言因素”。也就是說，言語者客體化的符號、代碼系統與主體化的情緒心理——實踐語境系統仍然是一個相互交融的統一體。此時的詞語尚未脫離其實踐語境，第二語言系統尚未取代第一語言系統，因而語言與語言者的情感活動、情緒生活聯系緊密。有何種言語，似乎就有何種心理趨勢、情緒欲求及相應的體驗感受乃至行為趨勢，有時則直接在表情、行為上顯露出來，正如《詩·大序》中所言：“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可見，原始人語言的發出，總是伴隨著言語主體的某種動作意向。對于原始人來說，語言詞句被賦予了一種物質性的力量。語言就是一種行為傾向，幾乎具有與實在相等同的威力。或者說，語言能轉化為現實的行動，說出什么樣的語言，就會產生什么樣的實際效應。英國人類學家雷蒙德·弗思在其《人文類型》一書中記述到：非洲東南的伊拉人相信人死后就變作牲畜，當這種牲畜看到其為人時的老朋友在跑時，就追逐他們。當被追逐的老朋友站住，用其做人時的名字叫它，它就離朋友而去。作者在書中還記述了非洲的蒂科皮亞人取名時，常用已故的祖父、伯父、叔父或其他祖先的名字。因為他們相信同名的生者和死者之間有特別密切的關系，生者可以求得那同名的祖先的幫助和保護。在此，“語言拜物教”似的觀念便得以形成和強化。

法國文藝復興時期的拉伯雷在他的小說中曾想象地描寫遠航的旅行者，在甲板上發現了“冰凍的詞語”，這些詞語像一粒粒冰雹，五彩繽紛。當人們拾起時，它們立刻發出悅耳的聲音，在手中溶化。類似的傳說還有，普天久旱后，世界各地下起了紅、白、黃、黑不同顏色，落地有聲、振振有詞的“語言雨”，吞食了不同“語言雨”的人，便說出了不同的語言。不論“冰凍的詞語”，還是“語言雨”，無非是想說明一點：語言自身是一種現實的物質存在，它具有直接的物質力量，而并非看不見、摸不著，轉瞬即逝的虛無。

因原始人敬畏崇拜他們自己賦予語言的這種“物質性”、“現實意動性”的特性和魔力，世界許多民族便有了“念咒語”、“書字條”驅邪與傷害仇人，以發揮語言“物質性”的法力。例如，在大洋洲一個造船的人，為了殺死木頭里的鑿船的蟲子，就用斧子輕輕敲打木材，口中念著殺死蛀蟲的一種咒語。中國民間流傳著用針刺扎仇人的替代物木偶或布偶，口中念著讓其暴死或身患重疾一類的咒語。中國民間流行著靠語言乞求菩薩保佑，貼春聯(桃符)，書吉祥詞語，討口彩，以企盼萬事如意，心想事成的習俗。中國人在過新年時，門上倒貼“福”字，來人念了“福倒了”，似乎虛的語言就會變作現實的“福到了”。相似的情景也出現在非洲的蒂科皮亞人部落，他們在釣魚時不停念叨著“瑪納”，他們解釋“瑪納”的意思是：請求祖先和神給他們趕魚上鉤。另外，諸如“人名忌諱”、“人名禁忌”或“實名敬避”，也都是相信人的名字和其身體有密切的聯系，為防止身體受到損害而避免使用某個字，深信語言具有非凡的力量?！蹲髠鳌せ腹辍酚涊d晉國大夫師服認為晉穆侯給兩個兒子取的名字不合適。因為“太子命之日仇，其弟命之日成師?！睅煼J為是“始兆亂矣”(禍亂的預兆)。《左傳·桓公六年》記載桓公向申繻詢問取名的道理，申繻說：“名有五，有信、有義、有象、有假、有類。以名生為信，以德命為義，以類命為象，取於物為假，取於父為類?！迸f時中國民間還有一些語言(文字)崇拜的習俗，比如“惜字紙”的習俗，見到地上有寫著文字的紙時，便敬若神靈地拾起燒掉，以免其被污。過去北平街上常有“敬惜字紙”的小盒子。當時的人認為，“字紙”有種靈幻之力，誰要是弄臟字紙，就會變成啞巴或瞎子，只有對字紙敬惜，人才會變得聰明、有智慧。古人相信文字原是有巫術的作用的。“文字本于語言，語言發于聲音，以某聲命物，某聲便是那物的名字?！碑斎唬@也是古人相信語言文字是具有“物質意動性”的具體表現。其他如許多民族流傳的言語禁忌、避諱(名諱，對數詞的趨避等)，也是基于這種原始文化心理之上。如今，人們對數目字仍有好惡之別。有人不喜歡“13”、“7”、“4”等數字，喜歡“8”、“6”、“9”等數字。因為自古以來，特別是古人對于整齊且富有變化的數目，感到非常神秘。那時候相信數目字是有魔力的，所以數字被廣泛應用到巫術里。因此，我們一般人直到現在，還厭惡奇數，喜歡偶數。相信說“8”便發，說“4”易死等也屬此類?？梢?，語言崇拜對現在人的潛在影響仍發揮著作用。

上述各例，均屬于人類語言崇拜心理的不同表現形態。

三、結束語

語言崇拜起因于人們相信語言具有一種超常的可以作用于人事活動的法力。在古代，一方面，語言是神靈的代碼，同時充當著人與神靈溝通的媒介，語言能沾染神靈的屬性、傳達神靈的旨意，因而也就具有了神靈的某種威嚴和力量。語言可以與符咒、巫術等結合，對人施以種種影響，既可避難，又可賈禍。人們便對語言產生了一種神秘的畏懼與崇敬心理；另一方面，原始人認為，語言本身也如神靈一般，具有某種無邊而實在的力量。語言可改變未來、預卜吉兇，創造思想、智慧與財富，可為人治病、替人消災等等。這里應該指出的是，心理學家的研究表明，語言對人暗示、誘導等效應會對人的心理和行為產生某些影響，特別是在一個特殊氛圍中，比如學生面臨重要考試，運動員在大賽前，一個身患重病的人……，語言給予的心理暗示的力量往往超過任何物質的作用。但過分夸大語言的這種無邊的“魔力”，把語言像神靈一樣膜拜，顯然是原初蒙昧時期的古人，因在與大自然的相處中，常常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而自然滋生的一種在現在人看來十分無奈、悲哀的意識觀念。當然，不可否認，人類對語言的崇拜是人類與自然關系的一種心理表征。所以在科學高度發展的今天，人類應該將古人的語言崇拜轉化為一種理智客觀應對生活中各種情況的正向的心理暗示，使之成為一種積極向上的、樂觀的心理調試的輔助物。

參考文獻：

[1]于根元，語言的故事[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4：4.

[2]卡西爾，語言與神話[M]，上海：三聯書店，1988：48.

[3]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458.

[4]雷蒙德·弗思。人文類型[M]，費孝通，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2：140—141.

[5]朱自清，經典常談[M]，北京：中華書局，20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