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清重商思想是近代經濟思想史中的“關鍵詞”,本文探討了晚近研究中忽視的三個問題;何謂“重商”;重商思想的演變;重商思想之要旨。并認為,重商思想從結構性制約探尋富強之道開出了中國經濟思想的近代化面向,在近代語境下由落后變先進的時代訴求賦予晚清重商思想以“發展經濟學”的特質,以鄭觀應為代表的晚清重商論者觸及了中國近代化轉型的要害,可視為中國特色發展經濟學的先驅與開拓者。
關鍵詞:晚清;重商思想;發展經濟學
中圖分類號:F269.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11)03-0115-07
晚清重商思想是中國近代(經濟)思想史研究中的一個重要論題,其中牽涉問題甚多,資料亦十分龐雜。王爾敏先生曾指出重商思想“這個論題在資料上來說是相當分散,處理起來相當繁難,至于在近代思想史上的意義卻極重大”。因其意義重大,故需從繁雜的頭緒中析出基本問題,厘清其線索,辨清其本質,從而在整體上有一準確把握。檢索晚近的研究,有三個問題往往被忽視:一、何謂“重商”?二、晚清重商思想有怎樣的演變?三、重商思想關注的核心問題是什么?本文試圖對這些問題做出闡析,以期對深化該研究有所助益。
一、“重商”釋名
晚清是中國傳統經濟思想向近代轉換的重要時期,研討這一時期的經濟思想,“重商”是無法繞過的——它已成為解讀此一轉換的關鍵詞。但令人感到困惑的是,既有的研究大都沒有對“重商”做一界定,究竟何為“重商”一直沒有一個確切的解說。不過,若進一步思考,這一問題懸而未決似也有其原因
研究者大都了解到晚清之“重商”不能簡單地放置于現代語境下來理解,它需要根據19世紀下半葉、20世紀初的歷史情勢和時人的觀念進行考察:現代意義上的“商”是狹義的商,主要指流通領域的商業。但在近代,“商”所指涉之范圍甚為廣泛。趙豐田先生在《晚清五十年經濟思想史》中即認為“農、礦、工、商、交通五項中,商居其一。然諸家所言重商之范圍,則不限于商務一端,實并五者合而言之,是諸家之視商不啻為其他四事之綱領。”在趙先生看來,晚清所謂之“商”實為“其他四事之綱領”,是聯系各“目”的總繩——各個產業部門就是一張網上的各“目”,商業交換關系這個“綱”把各個“目”緊密地連接在一起。不過,以此規定重商之義界似乎仍顯狹小,王爾敏先生曾列舉晚清數十人的各種重商言論,廣泛涉及經濟、政治、法律、文化教育、道德倫理乃至軍事武備等諸多領域。因此,晚晴重商思想只可做出廣義的界定,晚清重商思想首先是對傳統社會“抑商”和“輕商”觀念的否定,繼而試圖以“商”為“綱領”和“樞紐”開辟出一條不同于傳統模式的經濟發展道路——由于論者尚未掌握一套全新的經濟知識體系去理解和把握近代經濟,故而多以傳統觀念來支撐他們的闡述,即以“商”蓋而論之。然而,正是此一蓋而論之卻使“商”容含了豐富的內涵,它一方面勾連著傳統,另一方面又面向現代,容納了中國經濟社會轉型的諸多要素。特別地,晚清社會開埠通商引入的除了西方近代商貿業以外,還疊加了歷經數百年發展起來的“成套”的生產方式、生產關系和制度安排。這就使重商論者所強調的“振興商務”具有多重維度。而當人們不斷以“商”去“格義”全新的近代經濟事物之時,“商”又成為中國經濟思想近代轉換的“承載平臺”。在這一平臺上,重商思想試圖構建近代國民經濟體系,但這又不可避免地“倒逼”向上層建筑和深層次的觀念意識:“有國者茍欲攘外,亟須自強;欲自強,必先致富;欲致富,必首在振工商;欲振工商,必先講求學校,速立憲法,尊重道德,改良政治。”由此,重商思想又成為中國社會整體轉型的“酵母”,其內涵包括了對中國早期現代化因“通商”而觸發的一系列重要經濟社會問題的連鎖式回應。
不難看出,晚清重商思想之視界甚為開闊,正如鄭觀應所言:“商之義大矣哉!”由此,近代語境下的“重商”具有豐富的“政治經濟學”內涵,它包括了發展先進生產力和調適與之相適應的生產關系兩方面的訴求其本質不在商業貿易,其內核是國家建設,即經濟、社會和制度的整體轉型,以自立的近代民族經濟取代傳統農業經濟。特別地,在特殊的歷史背景和政治背景下,中國經濟社會轉型所面臨的深層次結構性制約又使重商思想容含了突破此一制約的諸多要素。
二、重商思想之演進
晚清重商思想所呈現出的多重內涵是一個階段性動態演變的結果。一般認為,“商戰”思潮是晚清重商思想的典型形態,若以此為原點前后延伸去探究其“前因后果”,晚清重商思想可根據不同時期的內容和特點分為四個發展階段。
(一)漕運、鹽政改革:晚清重商之“初曙”
嘉道之際,承平百余年的康乾盛世向衰亂之世滑落,促使一部分士人率先覺醒,他們紛紛從乾嘉考據之學中走出來,把目光投向活生生而又充滿矛盾的現實社會,長期沉寂的經世致用學風蔚然興起。經世之學志于解決時弊和社會危機,而道光朝早期的漕運、鹽政改革即是經世派大臣和名士在經世致用思潮引導下的具體實踐。嘉道年間的漕運、鹽政因國家一手包辦而弊端叢生,積重難返,清政府非但沒有從“壟斷”中獲得收益反而引致巨額財政虧空。經吐派在改革中開啟了解決經濟問題的“重商”思路:順應清代商業力量的不斷積累和活躍的趨勢,在漕運和鹽政中引入了“私商”——改漕運(官運)為海運(商運),改鹽引(“官商”壟斷)為鹽票(私商自由販運),充分發揮了私商和市場的作用,由此而取得了明顯成效。晚清經世派的漕、鹽改革不僅從統治集團內部發出了重商的聲音,而且將重商思想付諸于“致用”,與“更法”相聯系,將商業、商人的利益與國家的利益有效地統一起來。這其中,公與私、義與利的沖突在突破舊觀念的改革中達成了統一。魏源對漕運改革總結出的“四利”和“六便”(“利國、利民、利官、利商”,“國便、民便、商便、官便、河便、漕便”即說明政府通過“重商”之政策可實現以前所不能達到或難以達到的“眾善”的社會目標。漕、鹽改革一方面繼承了宋代以來事功之學隨著商品經濟發展而醞釀的重商觀念,另一方面則開啟了政府利用商人和市場解決經濟社會矛盾和危機的“自改革”進路,晚清重商思想已初顯曙光。
需要指出,漕、鹽改革所開啟的以事功、經世理念解決經濟社會問題的路徑是貫穿晚清重商思想的一條重要線索,這也是本文將漕、鹽改革視為晚清重商思想第一個發展階段的原因。事功、經世之學既有儒學傳統的一面,又有極大的彈性,能結合歷史情勢開出“近代性”之面向,具有開放性和包容性的特質。從漕、鹽改革的“通經——致用”,到洋務派的“師夷——致用”,再到維新派的“變法——致用”,事功、經世之學刻畫出重商思想從傳統向近代轉換的演進路徑。
(二)“官督商辦”與組織創新:晚清重商思想的早期形態
晚清重商思想的一個突出特點是將“商”與國之大政緊密聯系起來,形成自上而下有意推動之態勢,這在經世派的漕、鹽改革中就已初露端倪。19世紀50至60年代,面對財政拮據、列強經濟侵滲、利權喪失的情勢,如何利用近代商人的經營管理和資本充裕的優勢,將其有效組織起來以維護統治者的利益就成為新興洋務派需要解決的一個具體問題。中國傳統官商關系素來不洽,這顯然不利于洋務派“富強”之方略。以“官督商辦”模式開辦新式企業即是官方緩和官、商關系、調動商民投資積極性,推進官、商經濟合作的一種嘗試。這一模式設計的初衷是欲構建一個實現官、商優勢互補,劣勢互祛的合作架構。正如李鴻章在創辦輪船招商局時所言:“官督商辦,由官總其大綱,察其利病,而聽該商董等自立條議,悅服眾商,翼為中土開此風氣,漸收利權。”
“官督商辦”是洋務派重商思想的典型形態,其演變經歷了兩個發展階段。第一個階段,“官督商辦”主要表現為“商為承辦”。以1872年創辦的輪船招商局為例,在李鴻章的支持下,商權得以保障,企業得以迅速發展。但與此同時,由于缺乏有效地“官督”,商局也暗藏危機。1883年上海爆發的金融風潮成為新式企業發展的轉捩點一上海商界投機風氣一向很重,金融風潮成為商界弊端長期積聚的總爆發,輪船招商局等新式企業的商董在“商為承辦”體制下過度投機、管理不善、公私不明等弊端在危機中暴露無遺,企業因此而蒙受損失。缺乏有效監督的教訓使“官督商辦”轉為“官為督辦”,這一階段強化了國家監督的作用,但卻通過種種環節轉變成官僚的控制,官權獲得了企業經營的絕對支配性。這種封建集權式管理在企業推行的結果使新式企業弊端更多,商人利益受到極大損害,企業形象亦趨不佳,官、商合作遭遇嚴重挫折。
從“官督商辦”的轉變我們可以做出這樣的判斷:即如果說在商為承辦體制下缺乏有效的“官督”是一重要缺陷,而為彌補此一缺陷,從“商辦”復歸于“官本位”的官督體制則是一個錯上加錯的回退選擇。無論是商承體制還是督辦體制,其政策取向始終在官、商兩極搖擺,商人希求“官助招商”而排斥“官為監督”,官員則謀劃“招商助官”而無心“招商助商”,由此雙方沒有尋找到一個能夠真正實現優勢互補,劣勢互祛“均衡點”。而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在洋務派手中并沒有一個完整的近代化“菜單”,沒有認識到在新式企業背后隱藏著一整套完全不同于傳統的法律、制度體系。不過,在深入的反思中,一些重商論者察覺到問題的復雜性,“商”的內涵開始從商人興辦新式企業這一微觀局部向著系統的“大商”拓展。
(三)“商戰”思潮:“商”之系統性擴展
19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中國自鴉片戰爭以來所失“利權”不僅沒有挽回,反而繼續喪失。有識之士認識到情勢的嚴峻:“西洋之蠶食人國也,……其始以通商為餌似無占據土地之心,其繼以拓埠為名漸露壟斷利權之計。……彼固兵不血刃,不費一錢,唾手而坐收數千里之版圖也。”“兵之并吞禍人易覺,商之掊克弊國無形。我之商務一日不興,則彼之貪謀亦一日不輟。”這些論斷將“商”推到了一個民族生存的戰略高度一以鄭觀應為代表的重商論者將強烈的情感濃縮成簡潔的短語:“商戰”。“商戰”一詞遂不斷見諸于奏報、著述、報紙等各類文字中,“論時事者必獻商戰之策,是振興商務為當今第一要義。”由此,重商思想向更廣泛的社會群體推廣開來。從傳統意義上看,人們一談到商,首先想到的是“士農工商”四民社會中的商人以及商業買賣。所以在近代之初與洋人“通商”之時,人們聯想到更多的是商人、商局和純粹對外貿易問題,而較少涉及其它。然而一旦從為民族存亡而“戰”的高度更為嚴肅和周密地考慮問題時,就會發現傳統“商”的概念既不足以說明中國怎樣才能贏得商戰,又不能完整地解釋近代資本主義經濟,這就自然而然地把考察的范圍延伸到由通商而牽涉的其它領域。因此,“商戰”思潮一重要特征即在于它以商貿業為綱領和樞紐系統地拓展了“商”的內涵,它不僅在外貿領域提出了“進口替代”、“出口替代”的主張,而且在“變法”思潮的影響下,廣泛涉及政治、軍事、文化、教育等諸多領域。這說明,商戰思潮已擺脫簡單地創設此一“招商局”、彼一“織布局”的危機應對方式,逐步從整體上思考振興商務的潛在結構。
在重商思想日益走向成熟之時,有兩種取向值得注意:其一,在強調近代商貿業的重要性時并未忽視農業。發展近代農業,“農商俱利”的觀點幾乎成為論者的共識;其二,重商中蘊含著自我否定的新因素——重工觀念,對“工”之地位的提升,成為后來工業化思想的先聲。重商論者薛福成在晚年提出了“工實尚居商之先”的論斷,張謇則更明確地指出:“世人皆言外洋以商務立國,此皮毛之論也。不知外洋富民強國之本實在于工。”這種由重商向重工的思想演變甚至在文學作品《市聲》中也有所反映:“學界的口頭禪,都說現時正當‘商戰’。據兄弟看來,現時正當‘工戰’。世界。”可以看出,向近代轉換的經濟思想已試圖擺脫“商”的束縛而進入一新階段,而舊觀念之重構、新概念之推出使重商思想紛繁多樣的內涵從它們的接榫處散開、重組,開始為新的目標服務。
(四)制度、組織與重構:重商思想的深化與嬗變
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面對列強一敗再敗,清廷統治岌岌可危,統治者必須順應潮流借助“新政”實現政策上的調適,表現在經濟領域即是回應了重商思想的制度化訴求:一方面須有政府機構予以主持,另一方面要求律法予以規范和保護。其重要成果就是“商部”的創設和《欽定大清商律·公司律》的頒布,它們宣布了一種依靠準則管理的經濟秩序,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個人合理私利與產權,并試圖對政府權力加以限制。面對頑固的封建力量,雖說“新政”中的重商政策未能產生令人滿意的效果,但卻將重商思想推向了一個新高潮,清廷政策調整、輿論宣傳以至知識界的呼吁都起到了重要作用。這些新變化使商人的社會地位得以提升,重商思想進入一個商人群體自覺的階段。商人的組織化——商會的廣泛設立成為重商思想又一個重要的成果——在一個長期缺乏制衡機制的封建社會里,民間經濟力量增強了博弈能力,強政府、弱民間的社會結構出現了錯動。
甲午戰爭后,列強繼《馬關條約》取得了在華設廠的權利,這給中國發展工業帶來示范效應。重商思想由此逐步嬗變為“振興實業”的早期工業化思想。與“重商”相同,“實業”一詞牽涉的內容也甚為廣泛,但其核心已由“商”轉換為“工”——“則振興實業之方針,其必求為工業國”。就連鄭觀應后來也認為“……富強之國首在振興實業、改良制造、多設工藝廠”。清末對“振興實業”的探討已觸及中國如何發動工業化這一全新的歷史課題,實業家張謇在清末民初作出了最初的探索——他提出的“棉鐵主義”為近代中國發動工業化指出了一條道路。“實業振興”和“棉鐵主義”是對晚清重商思想的超越,預示著一種全新的工業化思想的發軔。由此,晚清重商思想的演變構成了一個否定之否定的演進歷程。
經濟問題本于理性的利益計算,重商思想因中國經濟利益受損而萌生出主權意識,“利權”遂成為重商思想一關鍵詞。商戰思潮中頻繁提出的“收回利權”、“保我利權”的主張促生了完全不同于“華夏中心主義”的近代主權觀,認識到中西同為平等主權國家,重商思想已張顯出經濟民族主義精神。時至20世紀初,它與更宏大的民族主義思潮相匯合,醞釀出聲勢浩大的利權運動,其深層次的政治取向最終導致了清王朝的覆亡。
至此,重商思想已完成其“歷史使命”。它分解成為若干分子,在新的歷史條件下被收攝到一個個其它重要問題上去。由于它們已脫離了“重商”的原初形式,所以分子本身的力量被放大,產生了它們在原來的結構中所沒有的性質與影響。
三、重商思想之要旨
晚清重商思想的演變使其逐步拓展和豐富了思想本身的內涵,其中包含著由重商而重工、由觀念而制度、由單維而系統的發展線索,同時亦體現出經濟工業化、政治民主化、社會多元化、教育科學化等時代訴求。但面對重商思想如此之多的面向,其要旨何在?
問題仍需從“商”入手。縱觀晚清重商思想的演進,有一條主線貫穿糾結始終,那就是官、商關系。對于這一問題,重商論者大都基于傳統社會的官商矛盾和“官督商辦”體制中的“官督”之弊站在“商”的立場上猛烈抨擊“官”之擅權剝削,認為應給予商人以完全自由的經營之權,鄭觀應在《盛世危言》五卷本“商務二”一篇中的言論可為其中的代表,他斷言;“故欲整頓商務,全以商賈之道行之……絕不拘以官場體統。”。饒有意味地是,在緊隨之后的“商務三”一篇分析中國商務之病時,鄭觀應又認為“推原其故,上在官而下在商”,在論及商之弊時,鄭氏直言不諱:
至于商則愚者多,而智者寡;虛者多,而實者寡;分者多,而合者寡;因者多,而創者寡;欺詐者多,而信義者寡;貪小利者多,而顧全大局者寡。此疆彼界,畛域攸分,厚己薄人,忮求無定,心不齊力不足。故合股分而股本虧,集公司而公司倒。此弊在下者也。
在晚清官、商關系中,官僚多站在“官”的立場上批評“商”,但鮮見商人進行自我批判。鄭觀應在這里已然擺脫商人的身份局限,超然于外,更為理性地看待商人之弊。在鄭氏看來,正是因官、商各有其弊,所以相互猜忌,攻訐,致使中國商務長期不振。仔細比較“商務二”和“商務三”,會發現鄭觀應的說法頗有出入,他顯然意識到了這一問題,故在1900年手定《盛世危言》八卷本時,對“商務二”一篇“故欲整頓商務”之后的文字幾乎進行了重寫:
今欲整頓商務,必須仿照西例,速定商律……庶幾上下交警,官吏不敢剝削,商伙不敢舞弊。公司所用之人無論大小皆須熟悉利弊,方準采用,當道不得濫薦,舉從前積弊一律掃除。
鄭觀應經過深思熟慮轉換了路徑,他選擇了“法治”而非“人治”來解決官、商矛盾——由于官、商皆有其弊,所以官的干預和商的自由經營不是一種簡單的替代關系,應通過法律制度使官、商兩種力量達致“均衡”,這既能維護經濟秩序又能保護私人產權和自由經營之權,從而使官、商關系能夠在準則指導下走向長久融洽。
在近代語境下,官、商關系其實包容著更多的內涵,若把它放在更為廣闊的經濟學視界來考察,其背后隱藏著的實乃政府與市場這一對基本的經濟學矛盾:政府是由具體的“官”構成的,官即代表政府、政府行為和經濟政策;“商”是市場的主體,商則代表市場、市場行為和自由經營。因此,重商論者所關注的官、商問題及其政策應對已然涉及中國經濟社會轉型過程中政府與市場的關系這一核心問題。若以此審視鄭觀應對官、商問題的上述言論,他顯然主張政府和市場要在全新的制度安排下都受到合理的約束。
當然,鄭氏此一主張絕非意味著政府被束縛手腳而無所作為,面對經濟發展落后于西方和列強咄咄逼人的經濟侵滲之情勢,他認為政府“保商”、“護商”的積極干預是不可或缺的,即所謂“任之以領事,衛之以兵輪”;“設學堂以啟牖之”;“多出國帑倡導之”;“輕出口稅扶植之”。鄭觀應的言論多從實踐出發,而梁啟超的闡析則更具學理性,在《生計學學說沿革小史》中,他透過對西歐重商主義的評價強調了政府干預對于中國經濟發展的重要性:“重商主義,在十六世紀以后之歐洲,誠不免阻生計界之進步,若移植于今日之中國,則誠救時之不二法門也。”因為“無論何人,必經數十年之提攜顧復,然后人格乃成。無論何國,必經一度之保護獎勵,然后商務乃盛。”就在論者多因嫌惡政府專擅而主張中國宜實行英國所奉行的自由放任之策時,梁啟超并沒有盲目地否定干預主義。相反,他對斯密所標榜的符合當時英國利益的自由主義持謹慎之態度:“故斯密之言,治當時歐洲之良藥,而非治今日中國之良藥也。……讀斯密書,亦審其時,衡其勢,而深知其意可耳。”梁啟超將問題放在一個動態的歷史過程中加以考察,其認識無疑是深刻的,在后來的《干涉與放任》一文中,他將這一觀點進一步提升為一般化的理論認識:
古今言治求者,不外兩主義:一日干涉,一日放任。……然則此兩主義者,果孰是孰非耶?孰優孰劣耶?曰,皆是也,各隨其地,各隨其時,而異其用。用之而適于其時與其地者,則為優,反是則為劣。
在談及當時之中國宜采取何種“主義”時,梁啟超進一步認為:
今日之中國,與此兩主義者,當何擇乎?曰:今日中國之弊,在宜干涉者而放任,宜放任者而干涉。竊計治今日之中國,其當操干涉主義者十之七,當操放任主義者十之三,至其部分條理,則非片言所能盡也。
在梁氏看來,政府干預應是當時中國的主調。就經濟而言,在市場發育不成熟時,通過政府的計劃、干預提高資源配置效率、縮短向工商業社會的轉型是完全必要的。當然,梁啟超這里的分析已超越經濟問題,而所謂“宜干涉者而放任,宜放任者而干涉”則一語道破清政府混亂的越位與錯位,其政治訴求自是文中應有之義。
其實,拋開政府干預與自南市場之爭辯不論,無論抱持何種立場。在新的歷史情勢下如何調整官、商關系其主動權更多地掌握在政府的手中,這就為晚清政府在經濟社會轉型時期的職能轉換提出了全新的要求。由此看來,較之中國傳統經濟思想在封建制度下討論的“輕重論”和“善因論”,晚清重商思想對這一問題的展開顯然具有近代性特質——中國經濟社會中的官、商矛盾在近代化進程中絕不意味著國家的退出,而是需要國家角色的重新定位,將制度變革、民主建國等因素嵌入其中,從而使政府與市場實現動態的最佳契合。
由“重商”而必然牽涉的官、商關系乃是重商思想的要旨所在,與此密切相關的政府干預與自由市場之辯則成為重商思想更具深意的思慮。正是由此出發,重商思想試圖從結構性制約探尋中國富國之道,開出了中同經濟思想的近代面向,而中國“發展經濟學”亦正濫觴于此。
四、“發展經濟學”之濫觴
中國近代以來跨越的兩個世紀都屬于經濟社會的轉型過程。盡管其中各階段的內涵、特質與目標有很大的不同,但對“富強”的追求——如何使中國從貧困變富裕、從落后變先進一直是經濟思想關注的核心問題,而這正是“發展經濟學”的主要任務,即發展經濟學奠基者張培剛先生所指出的,發展經濟學是“主要研究貧窮落后的農業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如何實現工業化和現代化的問題”。若從“學”的角度考察,“發展經濟學”是20世紀四五十年代形成的,之前則是“史前史”。但就涉及的問題而言,一些“史前史”中的經濟思想則也屬于發展經濟學——晚清重商思想即可視為傳統語境下中國“發展經濟學”之濫觴,所謂“傳統語境”是指中國在被資本主義“核心國”日益“邊緣化”的歷史背景下,時人通過一種帶有鮮明傳統特色的“重商”語言表達來闡析中國如何獨立地發展經濟擺脫貧困落后。
考察制度、組織和文化因素對經濟的影響以及理解經濟變量同制度、組織和文化相互作用的過程是發展經濟學的主要研究進路。若以此審視晚清重商思想,就不難發現,其討論的問題,諸如改善貿易條件、組織創新、產業協調發展、工業化、國家干預以及制度和文化轉換都屬于發展經濟學研究的范疇。重商思想注重中國經濟發展的結構性調整進路與發展經濟學一方面運用經濟學分析一方面重視包括政治、法律、社會、文化以至意識形態、對外關系等非經濟因素在內的制度背景的分析有異曲同工之妙,當然。因受到各種局限,晚清重商論者尚無法構建嚴格的發展經濟學概念和理論體系,故稱之為中國發展經濟學之濫觴。不過,亦正是此一“重商”才導引出“重工”及張謇的“棉鐵主義”,而后者在20世紀40年代又進一步理論化為張培剛先生所創建的以農業國工業化為核心理念的“發展經濟學”。由此,幾代人的上下求索刻畫出中國“發展經濟學”的早期演進路徑,盡管面臨艱難時局,但所抱定的信念始終未變,追求富強的強烈情感內化在理性的思考之中,如鄭觀應所言:
夫日本商務既事事以中國為前車,處處借西鄰為先導。我為其拙,彼形其巧。西人創其難,彼襲其易。彈丸小國,正來可謂應變無人,我何不反經為權,轉而相師,用因為革,舍短從長,以我之地大物博、人多財廣,駕而上之猶反手耳。
鄭氏這里借日本的例子道出了發展經濟學中的“后發優勢”理論。先發國家雖有優勢,但后起國家若能充分借鑒、吸收先發國家長期積累的成果和經驗就能夠少走很多彎路、節省大量成本,這就是他所說的“西人創其難,彼襲其易”。這樣,中國可取得與先發國家同樣的發展成果,甚至超越它們。以現代經濟學的標尺做嚴格的衡量,晚晴時期以鄭觀應為代表的重商論者顯然是經濟學的“外行人”,但他們卻有豐富的經歷、開闊的視野、經世的使命感、強烈的危機與憂患意識,因此他們在討論經濟社會問題時都能相當準確地觸及要害,我們有理由將這一群體敬視為中國特色發展經濟學的先驅開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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